“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若是见色忘妹,我可是不依的。”
当着萧以晴的面说起此事,宋蕴之颇有些赧然,然与顾纭重逢,实是他人生第一欢喜之事,相思刻骨,一朝得偿,在他心中,比金榜题名,蟾宫折桂更重要。于是萧以晴便看着面前这从来温文淡然的男子,顿时眉宇间深深浅浅笑意晕染,如浸了温软春水,眸中更是星辰闪烁,她听到他真心实意道:“借师妹吉言。”
原来,他有心仪的女子,他提到她时,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眷恋神色。
恍如晴天霹雳,一刹那,萧以晴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她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落下泪来,早忘了按着礼节,应与宋蕴之道别。
清词虽心有不忍,却故作未见,因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不要说宋蕴之早就心有所属,此情坚若磐石,便是没有顾纭,他与萧以晴也断无可能,因老国公与王氏万万不能同意。且不说两人在年龄,性情,阅历的诸多差异,便是因清词已嫁进国公府,萧以晴便不能嫁与宋蕴之,否则与换亲何异?定国公府这样的人家,是不屑也不会这样做的。
然她亦不能明说,只能这样旁敲侧击地,让萧以晴知难而退。
清词尚未步出房门,便被宋蕴之的一句“留步”止住,两人在门口道别,清词看着宋蕴之身影远去,叹了口气,转身却见萧以晴仍垂头站在那里,便握着她的手,柔声道:“世子今日不在,晴姐儿陪嫂子用饭吧。”
萧以晴心中酸涩,哪还有吃饭的心思,闻言低声道:“我想起还有些事要与母亲交待,改日再陪嫂子。”行了礼便匆匆出去了,险些撞上正要进门的的白露。
白露讶然:“三姑娘这是怎么了?方才还一团高兴,怎么竟抹着泪走的。”
清词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今日,她在晴姐儿这里,是做了恶人罢!
*
虽是到了晚饭的时辰,清词这几日喝药多过吃饭,仍是一丝食欲也无,她今日精神一好,便记挂起知宜来,对白露道:“也不知你知宜姐姐怎样了,都好几日未见了。”
“咱们悄悄瞧瞧她去。”
萧珩没有妾室,是以安澜院极宽敞,知微知宜几个大丫鬟日常都住在西跨院里,与正院回廊相连,清词这样说着,便想沿着回廊,去看一眼知宜。
白露一惊,忙阻拦:“夫人,知微姐姐说了,您不能见风的。”被清词似笑非笑瞥了一眼:“你知微姐姐的话是圣旨纶音,你家夫人的话你便不听了。”
“今日太阳多暖和呀,一线风都没有,我穿得厚厚的,又是沿着廊下走,能灌进多少风,走吧。”
白露却知,世子是下了严令,夫人未痊愈之前,是不许令夫人知道知宜离开的,若谁乱嚼舌根传到夫人耳朵里,便立时发卖了。
偏知微今日出府去了怀绣那里,至今未回。
白露平时也算机灵,可今日也因此汗透脊背,她灵机一动:“是知宜姐姐说的,她好了便来给夫人磕头,万不能惊动夫人去探望她,夫人如今方好了些,若是再因她重染风寒,她于心不安。”
清词:“我又不进屋,只在屋子外头与她说两句话儿,怕什么?”
她有些头痛,真不愧是两人带出来的丫头,细致谨慎随了知宜,这啰嗦劲儿却十足十像了知微。
见她执意要去,白露心如擂鼓,闭了闭眼,跪下道:“夫人别去了,知宜姐姐如今不在院子里。”
作者有话说:
1.“从此绿鬓视草,红袖添香”出自清魏秀仁所作小说《花月痕》。
第七十一章
清词一惊, 顿住脚步:“什么?”
白露垂头道:“是世子吩咐的,年节下,知宜姐姐染了风寒,按照国公府的规矩, 先挪到外面, 待好了再回来。”
这是安澜院中统一的说词, 白露与知宜走得近,虽清楚实情必然不是这样,但世子的决定, 谁敢探究质疑呢?
清词立时沉了脸。
国公府是有这样的规矩,然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各院主子看重的心腹大丫鬟,谁有一生病便挪出去的,不都是将养好了再当值吗, 若论养病,庄子上的条件,怎么比得上府里?
她心头陡然升起怒气,这个时候,若是萧珩在眼前, 她定要与他分说明白,把知宜接回来。然而, 于愤怒之余,她忽觉一丝反常。
萧珩, 岂是将这些丫头看在眼里的人?他又何曾管过这些呢。
她病在榻上的这几日, 到底发生了什么, 知宜是真的染了风寒么?
她在心头思索着诸般可能,目光落在白露脸上,如今冷静下来,便能看出这姑娘紧抿着唇,目光根本不与她接触,而是直直盯着地面,这是一个紧张而抗拒的姿势,她不想说,也不敢说。
清词不想难为她,想了想问:“知微何时回府?”
“奴婢不知。”
“好,不拘什么时候回府,让她立刻过来。”她语气清清淡淡,“当然,你也可以通知你知微姐姐。”
“奴婢不敢。”白露连连磕头。
清词忽觉疲惫,她摆了摆手,示意白露退下,自己抽了本书,倚在榻上翻看。
却是越看越心烦意乱。
她咬着唇想,唯有一事,是只有她和知宜知道的,若是萧珩因此发作知宜......,可是,若是因此事,萧珩的怒火应是冲着她,而不是无辜的知宜啊。
可若是因此事,萧珩这几日却是过于平静了,难道真是因为赵璃月遇刺,别的都先撂下了吗?想到此处,她唇角泛起一丝似嘲似讽的讥诮笑意。
思绪乱如飞絮,忽然听到知微脚步轻盈进了院子,旋即撩开帘子进了屋,笑道:“夫人,有个好消息,想不想听?”
清词不动声色打量知微,才发觉这几日她也瘦了,细看眉宇间,较以往的天真浪漫毫无心机,多了几分小心翼翼,不由暗想自己真是心大,连知微这般大的变化都瞧不出,半晌,她启唇问:“什么好消息?”
“您让怀绣姐姐找的房子有消息了,怀绣姐姐说,就在玲珑坊后面的巷子里,她已与房主说好,若是夫人有了闲暇,便去掌掌眼,待衙门开印后便可落契。”
她咭咭呱呱地说着,从桌上倒了杯茶灌到口中:“说了一下午话,渴死我了。”
忽听清词道,“哦,我还以为,你的好消息,是知宜病好了呢。”
知微身子一颤,拿着杯子的手顿了顿,慢慢转身看清词,便见夫人望见她的目光似带着伤心难过的情绪,她幽幽道:“想不到,知宜的事,连你也瞒着我。”
知微这一惊非同小可,差点跳起来,夫人是知道了知宜的事么!她嗫嚅道:“她......她还没好呢。”
话音未落,她听清词说:“事到如今,你还不与我说实话么?”
知微霎时泪水如同决堤。
天知道她这些日子有多不安!她扑到清词膝上,一面哭一面说:“夫人,你救救知宜吧.....呜呜呜,她说她做了错事,险些害了夫人,无颜在夫人身边.....世子就把她送走了,呜呜呜”
“呜呜呜......世子说,此事要待您好了再慢慢和您说,可是.....奴婢害怕,不值夜的时候,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害怕,见了您,又怕您伤心影响了病情。”
“明明原先咱们都好好的,这是为什么呀......呜呜呜。”
知微这几日便如一张绷紧了弦的弓,精神高度紧张,今日终于将所有心事都说出了口,她眼泪大滴大滴落在清词膝上,隔着衣服也烫得她肌肤发热。
清词的目光茫然落在雕刻精致的窗棂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上面,是金灿灿的,极富丽好看的颜色,一如她现在过的日子,精致,风雅,看起来便花团锦簇。
是呀,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她为甚么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折腾自己,折腾身边的人呢?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很平静地说:“别哭了,傻姑娘,你该早与我说的。我发热的那晚,到底发生了甚么事?你好好想,慢慢说。”
知微抹了抹眼泪,循着回忆,从太医说起避子药,说到“香梦迟”,说到知宜的反常,说到世子与知宜单独的谈话,再到知宜收拾包裹和她告别,嘱咐她以后好好照顾夫人,说着说着,又是泪如雨下。
清词心中一凉,果然如此。
这世间没有永远的秘密,她用避子药的初衷,只是不想让孩子,成为自己的不舍,本意里她希望萧珩永远不知此事。
然终究连累了无辜之人。
她拍了拍知微的肩:“去洗洗脸,放心,我来与世子说,把知宜接回来。”
“嗯。”知微虽知此事未必有那么简单,但她极信赖清词,闻言重重点头,心头顿时一松,她就知道,夫人一定有办法。
知微离开后,清词沉思半晌,坐在书案前执笔书写,不过一炷□□夫,她住了笔,眸光落在墨迹未干的文字上,不觉一阵怅然。
*
萧珩回来时,长夜已过半。
他满怀心事,是以,在推开屋子时,并没注意,往日总是亮着一盏灯火,等他归来的正屋,今日一片漆黑。
萧珩掀帘进了里屋,许是快到了十五,月亮越来越圆,月色如银,大片大片地洒进屋子,窗前鲛绡帐低垂,在月色下流动着银色的光,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想,阿词应是已经睡了。
这样也好,他亦不知怎样面对她,做错事的分明是她,可为何,不安的却是他呢?他在恐惧,从她口中,说出那个他心底呼之欲出的答案吗?
这个答案,无论是身为男子,还是她的夫君,他都无法接受。
那夜之后,他动用了锦衣卫里的影卫,调查了自己的妻子,她的曾经,如今,已是一摞薄薄的纸,呈在他的案头,此刻在他的袖间。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以这样的方式,来了解自己的枕边人。
这一纸婚约缔结,起初是基于对父亲的信任,后来,是基于他自以为是的熟悉。原来,人认知的盲区,通常在自己的身边。
萧珩解开衣领的扣子,正要去净房凑合洗漱一番,夜深人静,他不想惊动旁人,床前的帐子忽然动了。
一只纤纤素手撩起帐子,他听到妻子熟悉温柔的声音道:“妾身等了半夜,世子终于回来了。”接着烛火一亮,温暖的灯光驱散了清冷月色。
如以往每一个平凡的日子。
清词穿着一身杏色中衣,如缎乌发绾在一侧肩头上,她立在床前,目光盈盈望着萧珩。
“怎么还没睡?”萧珩忍不住皱眉,大步走过去,握了握清词的手,好在触手温热,才舒了口气,道:“你身子还未好,早些安置吧。”
清词仰头,仔仔细细看萧珩温和的眉眼,除了纯然的关切,她看不出其他的情绪。
萧珩一向心思深沉,近来她是越发不明白他的心思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走了一个大活人,他竟然还能如此波澜不惊。
“我有话与世子说。”她道。
她清晰地感觉到,萧珩周身的气息明显变了变,他松开她的手,转身朝屏风后去:“这般晚了,有甚么事明天再说。”
“明天,恐来不及了。”她道。
萧珩停住脚步,转过身来,静静看着自己的妻子。
清词迎着萧珩的目光,道:“世子送走了我的陪嫁丫鬟,却没有与我说。”
“阿词深夜不眠,原来是因为此事?”沉默片刻,萧珩淡声解释道:“她做了错事,再留在你身边不妥当,念在她陪伴你多年,素日也算勤谨,我打发她到庄子上了。”
“若是此事,便不要再提了。”萧珩忽觉有些疲惫,然他的语气虽轻,听在孟清词耳中,却是不容置疑的强硬。
说完,他不再看她,而是垂眸,修长的手指解开外面的衣衫。
清词冷笑,他是觉得自己已经网开一面了么?
萧珩极少插手家事,最近的一次,便是在文晖堂打了并发卖了萧以晴的两个丫鬟,虽然那次他的手段利落严酷,令府中一众下人胆寒。可潜意识里,她从未想过,他会这样对待她身边的人。
她还是天真了。
思及此处,她无法再维持镇定,拽着萧珩的衣袖,恼怒道:“那是我的丫头,萧珩你不能未经我的同意,这般处置。”
“何况,用避子药的是我,她只是听我的命令去做,你若是因此事恼火,应该对我而不是对她!”
看着清词满眼的焦虑和担忧,萧珩恍惚想,原来她对于在意的人,是这般不加掩饰自然而然流露的关心。
“不过一个丫头而已。这个不好,便换好的来。”未几,萧珩轻声笑了笑,语气淡得听不到情绪。
“何况,明知主子所为不加劝诫,反而随波逐流将错就错,差点酿成难以挽回的后果,这不是错处是什么?”
“阿词若是没有其他事,便先歇下吧。我去洗漱。”萧珩垂眸,从孟清词手中抽出衣袖,便要转身。
“萧珩,你给我站住!”情急之下,她冲到萧珩身前,伸臂挡住他的路
第七十二章
她说:“是我不想, 是我不愿……”眼前蓦然浮现沅沅稚嫩的笑脸,她心口猛地一痛,眼底不觉含了泪意,接下来的话便说不下去, 哽咽一瞬, 她艰难道:“这是你我之间的事, 与知宜无干。”
泪眼朦胧中,她听到他平静无波的声音问:“几次?”
清词不明所以,抬眸看向萧珩。
萧珩抬手, 如往常一般,动作轻柔地抚着她的脸颊, 目光幽深,凝视眼前女子含泪的眸, 问道:“几次,阿词用了几次避子药?”
萧珩的语气依然是出乎意料的温和,然而孟清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侧头看向绣着水墨梅花的屏风。
他看到妻子沉默着,错开他的目光,似不愿让他触碰般,往后退了一步,抿唇不语。
她的沉默已经是无声的回答, 即便是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此刻也犹如一个火辣辣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难堪、嘲讽、失望、愤怒……翻涌而上的各种情绪在心底刮起呼啸寒风,萧珩眸间已是冰雪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