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赵恂笑容微敛,沉默了会儿,才玩笑般道:“芸儿尽戳我痛处,我被父皇禁足两月,还未过日子。”
提起此事,顾纭便觉愧疚,垂眸道:“都是奴婢连累了王爷。”
若不是为了她,赵恂不会遭了皇帝厌弃,自绝了东宫之路。
赵恂轻叹道:“芸儿,我不是在对你表功,在我面前,你也不要自称“奴婢”,你知道自己在我心中的分量。”
她知道他为她牺牲了什么,她深深地感激,却仍觉惶恐。
赵恂的目光落在顾纭提着的美人灯上,温声问:“芸儿今日可开心?”
顾纭鸦羽般的长睫颤了颤,咬唇轻轻“嗯”了一声。
“那便好。”赵恂道,“我本来担心你无人陪伴,到了才知萧家的世子夫人将你接出了府。”
顾纭的心猛地一跳,然而赵恂并未再往下说,转移了话题,兴致勃勃道:“瞧瞧我给你准备了什么。”
顾纭抬眸,这才发现屋檐下,游廊上,树丛间,处处悬挂着五光十色,巧夺天工的精美花灯,将小小的卿云轩变成了琉璃世界。
宫中的匠人自然是顶尖的,她手中的这盏顿时相形见绌,可曾拥有过那样一番赤诚心意,再怎样的繁华璀璨不过尔尔。
顾纭笑容甜美:“王爷心思细腻。”
“你喜欢就好。”身后男子将她拥入怀里,绵长馥郁的迦南香气逸进了鼻端,是与宋蕴之的松柏清雅全然不同的感觉,顾纭闭上眼,声音低不可闻:“我很喜欢。”
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美人花灯的提杆。
两人进了屋,许是小丫鬟都出去看灯了,屋中悄然无声,月华如流水一般,穿过绮窗朱户,静静倾泻了整间屋子。
顾纭正要燃灯,赵恂倚着槅扇门,道了一声:“且慢。”
他出神地凝视着月光下的顾纭,月色如银,为她精致的侧颜渡上了一层圣洁的光辉,她洁白无瑕的面容宛如神女。
顾纭不解其意,便听赵恂缓缓道:“灯前观月,舟中观霞,月下观美人,古人诚不欺我。”
顾纭啐了句:“王爷就会拿我打趣。”便转过身去。
须臾,灯火燃起,顾纭问:“王爷可用了晚食?”
赵恂悠悠道:“秀色可餐,令吾忘饥。”
顾纭噗嗤一笑:“王爷何时也变得这般油嘴滑舌?”虽如此说,还是道:“这个时辰了,也不知厨上的妈妈睡了没?我去瞧瞧可还有什么。”
回来却是过了好长时候。
顾纭提着一个食盒袅袅进来,笑道:“只凑合着寻了一点食材,煮了碗清汤面。”
赵恂有些失望:“竟没有汤圆?”
顾纭正从食盒里端出一个青柚莲花纹瓷碗放在桌上,闻言一怔:“我想着那是实心的,恐这么晚吃了不消化,那我再回去......”
话刚出口,赵恂已握住了她的手,柔声道:“我怎忍心再折腾你?一碗面就很好,”他侧头看了一眼窗外月色,道:“只是与芸儿一起,便想取一个团圆的好寓意罢了。”
顾纭垂眸,掩住眼底的复杂之色,忽然低低呼了一声,赵恂低头,便见他正握着的素指指尖上,有一道小小的红痕,恰被他一握碰到,迸出了几粒点血珠,如白壁微瑕,触目惊心,皱眉道:“怎地这般不小心,疼吗?”
顾纭正要启唇,忽然指上一暖,指尖已被赵恂含入口中,被温热的气息包裹,感受着那灵活的舌尖吮吸着伤口,有些热,有些麻,有些痒,又有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
气氛因此而暧昧,顾纭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如朗月清风般的男子,下意识地要抽出手,却是徒劳。
过了一会,安静的室内,女子娇软的声音响起,带着微微的喘息:“王爷,已经好了。”
赵恂抬眸看她,明亮的烛火下,她气息不稳,一张脸娇艳如浸过晨露堪堪绽放的蔷薇,眸子里却盈着泪,欲落不落。
赵恂心下一软,伸手将她拉到膝上坐下,嗅着她发丝间的馨香,叹了口气:“芸儿什么时候才肯回府?”
顾纭伏在他的肩头,眼神暗了暗,声音却依然柔软:“王爷许我过了春日才回府的,一诺千金,您可不能赖掉。”
温香软玉在怀,赵恂难做柳下惠,苦笑道:“我已望穿秋水。”
顾纭咬唇,“哼”了一声,幽幽道:“公主对奴婢有知遇之恩,奴婢只想长长久久服侍公主,横竖王爷也不缺了人服侍,奴婢笨得很,便不回去了,省得错了又要挨罚。”
既回睿王府已成必然,她只能以退为进,为自己的今后提前做打算。
话音未落,男子宽大的手已放在了她的膝盖上,轻轻揉着,问她:“还疼吗?”
顾纭摇了摇头。
“以后有我在,不会再让你受这般委屈了。”
“王爷是做大事的人,怎能整日在府里?”顾纭推开赵恂要起身,“奴婢身如飘萍,就这么随遇而安吧。”
赵恂对她又爱又恨,不放她起身,叹道:“也只你这么戳我的心!”,又细细告诉她:“你莫担心,府里正在收拾你的院子,我想了半日,竟是琅轩小筑最为合适,那也是我第一次见你的地方。”
琅轩小筑,是赵恂在府里的内书房,他虽然去得少,却轻易不许人踏足。阿词扮了公主府的侍女进府,为了避人耳目,她拉着阿词在那里坐了半日。
顾纭心中忽有一种预感,她抬头怔怔望向赵恂:“王爷是在那里见到我的?”不是如她原以为的,在孙侧妃的泊心院里?
“是呀,”赵恂就笑,“当时你和阿姐府中的一个侍女在石头上坐着,说悄悄话儿,脸抹得黄黄的,吓人一跳。”
“我还奇怪来着,后来才知你的苦衷。可不知为何,这张脸却入了心,再难忘怀。芸儿,素日我不在丫鬟身上留心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深深道。
顾纭心下一片冰凉,原来命运待她如此残酷,在将将曙光时予她重重一击,原来宿命里早有安排,她和宋蕴之注定此生无缘。
窗外,遥远的地方似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大朵大朵的烟花绽放,绚烂到极致的美,又如流星转瞬即逝。
心事沉浮中,她听到赵恂接着道:“我已和王妃商量妥当,届时你从阿姐的院子里发嫁,对外说是阿姐府里的,只是,芸儿,你的出身在这里,我只能先予你夫人的位份,待以后再寻着机会往上提。”
“芸儿,过往人生中,我不知何谓心悦,遇见你才知,心动与惦念是何种滋味,你是命运予我的良缘,除了嫡妻的名分,别的我都可以给你,与你共享。”
作者有话说:
1、“惟吉之从”出自《橐园春灯话》灯谜选释60则,周问萍。
2、“韶华如驶”出自《群音类选红叶记》。
3、“相逢已是几度春换”,原句是“相逢几番春换”,出自宋末元初王沂孙《法曲献仙音·聚景亭梅次草窗韵》。
第七十七章
依然是灯市长街。
孟清词和萧以晴赏灯的方向, 与宋蕴之顾纭两人背道而驰,她们是朝着京城名气最大最热闹的罨画楼而去。因萧以晴说了,罨画楼正对着城楼,到亥时, 淳熙帝在西华门登城楼赏灯, 城门前便会搭起巨型灯楼, 楼高百尺,悬各式花灯,蔚为壮观。
萧以晴还冲她挤了挤眼:“那里距离我哥最近哦, 你俩不能那个什么什么人约黄昏后,也可相会灯楼下吗嘛。”
孟清词浅浅一笑:“看来这诗书读得初有成效, 回去便给你加功课,务必趁热打铁, 更上层楼。”成功换来萧以晴一声哀嚎。
但萧以晴似并未受方才那瞬间暗淡心情的影响,一路上饶有兴致地猜着灯谜,若是她挠了头, 清词就顺口接上,既然宋蕴之与顾纭已相见,她便有了闲适心情赏这一年一度的胜景。
越往定胜街走,人群越是熙攘,好在国公府因为两位主子赏灯, 许舟不敢大意,亲自护卫, 有一圈护卫围着,两人猜了灯谜, 便随手将赢得的彩灯交给身后的侍卫, 不多时, 几乎每个侍卫手上都提了花灯。
到罨画楼前,恰遇上顾子琛带着一众侍卫,小心翼翼地护着晋康县主,四个人索性并在了一处。顾子琛素喜热闹,嗟叹:“偏临简和阿瑾事忙,显得我闲人一个,只能陪着你们女眷。”
晋康县主的腹部微凸,是以今日穿着一身杏红色暗花绸绣牡丹蝴蝶纹宽幅马面裙,坐在那儿磕着瓜子,气定神闲地翻了翻白眼:“你可不是闲人?有本事你也去城楼上啊!”
顾子琛倒还知道自己的斤两,况如今晋康怀着孕,在家里就是祖宗,闻言讪讪陪笑:“那不成,若不将你妥妥送回去,回家我可不得被剥了皮?”
萧以晴冲他吐舌头,蹲在晋康县主身前,摸她的肚子:“县主,小宝宝现在可以动了吗?””
晋康低头,一向大大咧咧的她竟也有如许温柔时候,她失笑道:“才刚刚三个月呢,听我娘说,怎么着也得四个月吧。”
萧以晴甚为佩服:“县主您真是大胆,这般挤还出来看灯,我今日约二嫂,她好一番犹豫,我说再多多加一倍的护卫,二嫂想了半日,还是没敢出来。”
晋康捏了捏她鼻子,眉飞色舞:“阿珍身子弱,可不得小心着,我不一样,我的身手在京城女子中,不敢说数一数二,那也是排得上名的。”
顾子琛“呵”了一声,对晋康的身手不予置评,是谁闷得难受,赌气非要出来,又不敢和祖母母亲说,便逼着他去,他可是在两位老人家面前立了军令状的,保证晋康一根头发丝儿都不掉,谁知他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心惊胆战的煎熬呢,说不得,一把心酸泪啊!
晋康瞥了他一眼,良心发现,补了一句:“哦,这不还有你顾大哥在么?”
清词目光掠过晋康县主微凸的小腹,又听这一对欢喜冤家在这打情骂俏,她从前就很羡慕顾子琛与晋康两人这种嬉笑怒骂皆随意的夫妻相处方式,此时眼睛一热,佯装着看风景走到窗外。
顾子琛夫妻定的这个雅室位置极好,正对着城楼,届时从窗户就可看到萧以晴所说的巨型灯楼。
果然,城楼下一群匠人忙忙碌碌,灯楼已初具规模,城楼上人影绰绰,隐约可见带刀侍卫,虽圣驾未至,前方的准备工作从今晨就已开始,清词忽然想:这些人里头,有没有萧珩呢?
*
萧珩的确在城楼上。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今夜锦衣卫和金吾卫均由他全权指挥,天子安危系于一身,这既是信任,又是深重责任。
萧珩披着一件墨色刻丝貂皮鹤氅,正亲身查看各处防线有无疏漏,因重伤初愈,风寒未好之故,他的面色略有些苍白,唯一双眼睛亮若星辰。
他神情冷峻,正凝神听一个金吾卫中郎将汇报,偶尔提出一二问题便切中要害,寥寥几句话下来,这位中郎将的腰便更弯了些,这般冷的天气他汗流浃背,想萧世子虽第一次执掌宫廷防卫,然明察秋毫、见微知著,竟比之前历位负责的大人更要犀利几分,遂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萧珩道:“今日事关重大,还望大人与萧某勠力同心,以护圣驾平安。”
中郎将拱手道:“在下分内之责,自当与大人共进退。”
他说完直起身,便见这位少年高位的指挥使大人修长的手捂着胸口,咳了几声,这位中郎将想着萧世子这般情形,硬是在这四处漏风的城楼上呆了一整日,亥时前还要回宫伴驾,不禁大为敬佩。
萧珩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转头一看,是裴瑾上来了。
裴瑾自被镇远侯家法教训了一顿后,在家里养好了伤,便忽然从西山大营转入金吾卫当值,萧珩和顾子琛两人知道他的心思,取笑过几次也就罢了。今夜他亦有职责,萧珩便问:“军巡铺可备好一应防火之物?”
每每上元节,因遍城灯烛,总要发生几起走水事件,需得安排专人值守备勤,故而萧珩有此一问。
“放心。”裴瑾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
他徐步走到萧珩身旁,垂眸看楼下烟火人间,道:“你脸色不太好。”
“无妨。”萧珩这样说着,又咳了两声。
裴瑾瞥了他一眼,忽然道:“看到对面罨画楼那个窗户了没?历年观灯最佳位置,今年被这顾子琛那小子抢了,只为博家中河东狮一乐。”
萧珩望向那处,窗前确似有女子观灯,只隔着远看不清面容,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受,仿佛隔着火树星桥,是他心底深处日夜思念却再不能够亲近的那个人。
他想起一事,问:“晋康不是......”
裴瑾嗤笑了一声:“她那个性子,能在家里呆得住?”又道:“你家内眷是不是也出来观灯了?若是也往罨画楼来,指不定并做一处了。”
萧珩视线紧紧锁定在那扇窗上,阿词,你在吗?
良久,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不早了,我得进宫,此处交给你了。”
*
伴随大朵大朵烟花在夜空绽放,城楼上下俱是山呼万岁,地动山摇,早就搭好的灯楼一瞬间华彩烁烁,从窗口望去,可见六角宫灯、罗帛灯以及各色人物灯,还有扮演戏文里各个角色的「走马灯」,正对着她们窗户的,演的是“三英战吕布”的戏文。灯楼下,有舞龙和舞狮子的队伍,端的是热闹非凡。
晋康每年都看,不过在窗户前站了一会儿就扶着腰坐下了,意兴索然道:“今年也无甚新花样。”
萧以晴见孟清词兴致盎然,便立在她身旁一同观看,两人时不时讨论一番,正看到走马灯转过来的戏文是“百蛮献宝”,忽听楼下传来喧哗声。
许舟去查看了一番,回来禀报道:“是楼下走水了,但火势太大,只人太多,一时疏通不开。”说完便匆匆点了一半侍卫下去帮忙。
等了会子,见许舟还没回来,顾子琛不放心道:“我亲去看一眼。”
回来时面色便松快了许多,道:“虽军巡铺子的人被堵在路上尚未来,楼下那几十口大缸的水却是足足的,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无甚太碍。”屋中众人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