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便拉着她们两人都坐下,笑道:“你们也都知道我的打算了,许往后便忙起来了,今晚好风好景,正是良辰佳时,索性说说心里话罢。”
“你怎么想的?”她先问知宜,只因这两人相较,一向是知宜更有主意一些。
知宜起身行了一礼,才郑重道:“姑娘说的,我细细想过了。”
“如今,确是和在国公府的时候不同了,咱们,总要靠自己。”她轻声道:“我想按着姑娘说的,去试一试,看自己能不能也如怀绣姐姐那样,帮姑娘做一些事。”
“因便是请了蒋府的人帮忙,人家也只是外人,总要是咱们自己人,才安心一些。”
“好。”清词应得痛快,知宜能做这样的决定,在她意料之中,她很欢喜,又笑看向知微,随手拿起几上的团扇轻轻扇着偶尔飞来的蚊虫。
知宜的目光也含笑落在知微身上。
见两人四只眼睛都盯着她,知微忽然有些紧张,她猛地灌了杯沁凉的荔枝茉莉饮,才嗫嚅道:“我,我也不知道哇。”
院中角落里,有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唧唧啾啾,和着远处池塘里的蛙声,此起彼伏,凉风拂过,送来荷花和茉莉的香气,更添静谧。
知微咬着唇,怯怯地看向清词,目光有些委屈。
清词心一软,拍了拍她的手:“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们的心思不要都放在我身上,也得多想想自己。”
“你莫急,若实在不想去外头,那便先跟着我罢,总归我去哪儿都带着你。”
知微方才一急,差点急出了眼泪,听清词这么一说,才破涕为笑,她抹了抹眼睛,亲昵地倚着清词的手臂:“我就想留在姑娘身旁服侍姑娘。”
“你呀你。”清词无奈道,却知她性子天真了些,让她短短两个时日内想通,确实难为她了。
忽然想起方才那一幕,她目光一凝:“这事儿以后再说,我且问你,你和他是怎么回事?”
“他,他是谁?”知微佯作不懂,却别开了眼睛。
“你莫装傻。”知宜笑道,她自然知道知微的心事。
知微先是红了脸,半晌,又慢慢垂下头,声音小小地道:“那是以前,现下我们再不可能了。”
“为何?”知宜第一次听知微这般说,便问。
知微闷闷地抿唇。
清词也有些讶异,她冷眼瞧着,赵剑的确是对知微有那么几分意思的,且若论起来,他是实打实地以军功挣的六品校尉,不是国公府的家奴,为人也甚是变通,素日里对知微这急脾气,也算得做小伏低。
况且,他多年跟随萧珩,若品行不堪,萧珩是不会留在身边的。这一点,她相信萧珩的眼光。
再者,知微对他也有意,也算得两心相悦。若是以婚姻为人生目标,赵剑堪称不错的人选了。
她想起一事,试探着问知微:“是因为我与世子么?”
知微觑了一眼清词的脸色,犹豫着道:“世子他负了小姐,主子这样,他以后也好不了多少!”
清词抚额,自己这一场姻缘是有多么失败,令身边亲近的人都对此望而却步。
她感觉自己十分有必要扭转知微的认知。
“我与世子之间,”她绞尽脑汁想着怎样才能说得简明扼要,让这个傻丫头能听懂,“这么说吧,我觉得世子是一个好人,嗯,他保家卫国,也是一个有能为的将军。”
“嗯,算是吧。”知微琢磨着点头。
“你家小姐我呢,也不能说多差吧?”
“我心里,姑娘你是最好的,天底下独一无二。”知微甜甜道。
清词白了知微一眼:“这世上好人这么多,却不是两个好人在一起,就都能相处得好。脾气,性情,喜好,对彼此的感觉和期待,种种缘由叠加,在这个前提下,两人都还认定了彼此,才能称得上一段良缘。”
“很遗憾,我和世子并非如此,我们都付出了真心,可是我们在很多方面都有不同,比如,门第,自小成长的环境,他对妻子的要求,我对夫君的要求,诸如此类,天长日久,累计在一起,就成了矛盾,不可调和。”
“我们就是这么分开的。但在我心中,从未觉得世子不好,只是觉得......不适合。”她淡淡总结道。
知微心里头有些乱,她觉得清词说得有道理,可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但是让她来说,她又说不出来。
她瞟了清词一眼,垂下头,声如蚊吶,结结巴巴道:“可,那晚上,那晚上,世子醉酒,那样待您......”她很有些难以启齿,是以越说声音越低,以至弱不可闻。
清词一怔,却见月光下,知微的脸色有些发白。这一瞬间,她恍然大悟,忽然明了知微这些日子以来对赵剑的心结所在。
孟清词抚额,于她本心,夫妻之间的事,并不愿意向外人道。可是不解释,知微心里头便过不了这一关。
第九十二章
夜色愈深, 凉意愈重。
一阵风吹过,清词瑟缩了下,知宜进屋,取了一件外面的薄衫, 给她披上。
清词放下手, 想着这两人与她之间的亲近程度, 她和萧珩在一起,怎样的狼狈和难堪,她俩都知道, 她长长叹了口气,虽然有些难以启齿, 但有些误会必须要解开:“那晚,世子最终, 并未对我做什么。”
“可......”知微微弱反驳,脸有些红,她可是自己守在外面, 听到屋子里头那些奇怪的声响,原先,世子留宿在正房,有时候也是这样的,可没一次那般激烈。
“世子起初是有些醉意, 我也害怕......后来,因我哭了, 世子酒也便醒了。慌乱之间,不慎撞倒了屏风。就是这般。”清词说得飞快, “之后就什么都没发生。”
虽然这是最终事实, 但过程当然不是这般轻描淡写, 可再多的,她却是说不出口了。
知微想起确是听到有重物沉沉坠地的声音,她脸色稍霁:“这样啊。”
看她又要张口,清词头痛,她不知这个好奇宝宝又会问出什么令她难以回答的问题,她素喜知微心地坦诚,可这一刻,倒宁愿她像知宜,把所有问题都藏在心底。
于是,清词迅速地做了总结:“总而言之,你是你,不要受我和世子影响,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用自己的心去感受,最终去决定,这个人值不值得,你与他共度一生。”
“赵大人对你的心意,我和知宜都看得出来,接不接受这份心意,取决于你。”
“但你至少可以给彼此一个机会,去尝试,免得将来想起来这个人,遗憾于此时的错过。我和世子虽不圆满,可我愿见你们一生圆满。”
知微感动地唤了声“姑娘”,又听清词悠悠道:“况且,赵大人在杭州的时日也不多了。”
因她忆起前些日子,她去蒋府拜访蒋家伯母,恰遇上蒋大人回府,听蒋大人提了几句北境如今的情形,似是不容乐观。蒋大人说得含糊,她也没有听得十分明白。可若真是危急情形,赵剑定不会安于耽在杭州,那个时候,便是拼了违背萧珩的命令,他也会北上的。
知微讶异地瞪大了眼,却见清词脸上分明闪过一丝忧虑,旋而笑起来:“有时我想,身为女子,不要想那么多贤良淑德,为了一个男子要死觅活,应该学学公主,自己开心就好。”
*
同一片月色下,杭州知府的官署后宅。
蒋梦笙爱娇地倚在母亲怀里,絮絮与她说着这两日在濯素园都做了什么,蒋夫人洛氏落在女儿脸上的目光温柔如水,又有些好笑。
这都是要出嫁的人了,瞧瞧整日里挂在心里头的是什么呢,荷叶鸡,荷花酥,粉蒸肉......
蒋梦笙直到实在没甚么可说的才歇了嘴巴,蒋夫人忙从几上端了杯水:“润润嗓子。”
蒋梦笙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忽然有些惆怅,问道:“母亲,我出嫁了,是不是就不能如现在这样,随意去找清词姐姐玩了?”
她不待蒋夫人回答,又问:“是不是也不能回家来看您和我爹了?”
她忽然发觉,身边的人,她的母亲,清词,似乎都是说着成婚的好处,却没有与她说起种种不便。
蒋夫人抚着女儿柔软的鬓发,轻声道:“那是自然,陈家虽然宽和,可也有自己的规矩,做人家媳妇,自然不能如在家里一样随心所欲。不过,你那夫婿性子温和,人却聪明得紧,你若有事,多和他商量,他自会替你想法子。”
“可若是这样,不成婚岂不更好?反而多了许多约束。”蒋梦笙头痛,抱怨道:“杭州府这边,就有很多女子不嫁人,自己做工养活自己。”
蒋夫人温柔截断她的话:“那是平民女子,男婚女嫁是世间伦常,咱们这样的家族,姑娘不出嫁,是惹人笑话的。”
“可小舅舅不也?”
“他是男子。”蒋夫人道。
蒋梦笙躺在床上:“唉呀,可你看清词姐姐这般好,世子也不珍惜,两人还不是和离了,所以,成了亲也可能分开,还不如不折腾呢!”
“怎么可能?”蒋夫人道,若两人和离,萧世子还这般方方面面替前妻考虑得这般周全,又赠宅子又留人保护,还再三托付了蒋家,若说是不把人放在心上,谁信呢?
“清词姐姐亲口说的。”蒋梦笙反驳道。
她神情认真,蒋夫人一怔,笑道:“小夫妻闹别扭罢了,可见你清词姐姐还生着气呢。人家夫妻之间的事情,你少管。”她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你少整日琢磨那些有的没的,打明儿起,你试着管管厨房,琢磨琢磨这里面的门道。”
蒋梦笙一声哀嚎,抓过被子蒙住了脸。
*
至晚,蒋梦笙回闺房歇下了,蒋大人方回了府。
他神色难掩疲倦,蒋夫人不禁有些心疼:“老爷可是遇上了难决的公事?”
蒋大人捋须叹气:“如今局势越发明朗,皇上是铁了心要立祈王为太子,京中消息,一日比一日不容乐观。”
“我只担心两位老人家,还有王爷和公主啊。”若真是立了旨,过了明路,便占了大义,蒋大人长吁短叹,愁眉紧锁。
“可萧世子不是......”蒋夫人欲言又止。
“萧家确实有军权,可那是边军!若是北戎安分些还好,偏又赶上了春雪之灾。”蒋大人道:“萧家只能顾一头,顾得了北境,便顾不了京中,待北戎的事平复下来,京城许就尘埃落定了。”
“我这知府,差不多也做到头了,届时咱们府上,唉!”他道,“我细瞧了好几年,陈家算是厚道人家,你别不舍得,梦笙早嫁过去也好。若是咱家真的有事,罪不及出嫁女。”
“老爷,何至于此!”蒋夫人大惊失色:“便是改天换地,新皇对咱们府上下手,也得有个由头不是,总不能随心所欲,就砍了臣子的脑袋吧,若是这样,还有谁为他卖命!”
“岂不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蒋大人道,见妻子神色惊惶,安慰她道:“许也不至于。”
“都怪王爷,为了一个女子昏了头......”蒋夫人不免含怨。原本虽然皇上偏爱祈王,可对睿王也并非毫无父子之情,然生生闹出一出父子相争的大气,导致了如今这局面,这些事虽尽力遮掩,但安国公府是皇后母族,自然知之甚清。
“天家之事,还是别议论了!小心祸从口出。”蒋大人轻斥了一句,又道:“如今只盼世子能履行承诺,真到那个时候,保下王爷。”
说起萧珩,蒋夫人忙道:“老爷,今儿阿笙怎么说起,萧世子已经出了和离书,阿笙虽然孩子气,可话不会听错的。”
如今想来,这夫妻二人之间,确是有些奇怪。她颤声问:“莫不是世子也如老爷这般想法?情势竟真是到了如此地步!”
“不会。”蒋大人细思片刻,沉声道:“夫人切莫慌乱,王爷并非一味沉溺儿女情长之人,世子虽年纪轻,可亦非等闲之辈,我们如今做不了什么,且静观其变。”
*
这些朝政之事,离如今的孟清词很遥远。
她在认认真真考虑三人的生计问题,先点算了还有多少存银之后,便去蒋府借人。
蒋夫人态度还是一如既往地和煦,笑道梦笙已经说了,痛快借了两个极通庶务的掌柜给她,说是待一切妥当,再让他们回来。
这两人很是能干,听她说了自己的想法,可着她的预算,不到三日便找了几处铺面,一一看过之后,清词便择了两处,付了银两,又寻人装修,雇人,置办家俱。她从前从未做过这样的事——少时和顾纭开的绣坊,都是顾纭的哥哥在忙活这些琐事,而怀绣和大成两口子,更不会让她操心这些,三人都忙得兴兴头头,虽然辛苦却也觉得颇为新奇有趣,何况蒋夫人给的人着实得用,为她省下不少事。
只有一点,就是银子有些紧张。
好在正捉襟见肘之际,怀绣从京中给她寄了银两,解了她的燃眉之急。怀绣还在信里写了,这里头也有一份宋蕴之的俸禄,不由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都说翰林清贵,可清贵清贵,也侧面说明了俸禄之微薄。清词不禁暗暗抱怨这人没有打算,若是将来要娶新妇怎么办!
少不得她这个师妹多操心了,遂记下数目,想着先替他攒下,待他成婚前再交还于他。
*
这日知宜去了铺面,一进去就见赵剑和原先的东家从里头走出来,后面跟着蒋夫人处的两位掌柜,边走边说着什么,那东家神情毕恭毕敬,见了她目光意味深长,打量了下,又拱了拱手。
知宜还礼,心下有些奇怪,赵剑什么时候和原东家这般熟络,待赵剑回来,她问了一句,赵剑却道只是碰巧遇上,他神情自然,由不得她不信,只能将这疑问藏在心底。
那东家和两位掌柜走到路口,才拱手别过,其中一位掌柜道:“如今余下的那块缺口依然补足,银货两讫,东家可安心了,只哪日遇见,小心别说漏了嘴。”
“这是自然,方才那位公子已嘱咐过好几次了,”那东家忍不住问:“只这折腾什么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