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仆皆是一般,赵剑心中陡然升起一股危机感,不行,他今晚必须给世子写信,用最快的消息传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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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肃州。
一日议事毕, 正堂大门洞开,戎装将领陆续而出,面色俱都沉重,待所有人都离开之后, 萧珩大步迈出衙署, 眉间沉郁难解, 索性翻身骑上他的爱马,往城墙飞驰而去。
他登上城楼,遥望塞外旷野, 以及那在云海翻涌之中,若隐若现的贺兰山脉。
暮色四合, 当落日的最后一丝余晖从天际湮没,便带走了白日残留的温暖, 风声卷沙石而来,遍地霜雪之中,四面边声连角而起, 一轮圆月大如冰轮,在如瀚海般的天幕上运行。
远处营地上星火点点,再远处,便是连绵无尽的甘加草原,北戎人世代所居之处。
萧珩目光穿过暗夜, 他平生之志,便是踏马边关, 将北戎逐出甘加草原,将大周疆域向贺兰山外再延伸千里, 让肃州百姓不再受烧杀劫掠之苦, 以享盛世太平。
是自何时起, 英雄志却化为绕指柔情呢?
边城之夜,苍茫而旷冷,夜风如刀,吹动他的风氅翻卷如潮,却将他的思绪吹到了温软江南。
又是一年仲秋,去岁的这个时候,她一个人主持着偌大的家宴,菜肴精美,却没有坐下歇息片刻,待回到安澜院时,已近午夜。
如今想来,她也不过是个还没过十八岁生辰的小姑娘,比晴姐儿不过大上两岁,却因为是他的妻子,便要处处妥帖周全。他从未问过一句,在那样举家团圆的日子里,她可曾想念远在青州的父母幼弟?他将她对他的付出,太视为理所当然,终于让一颗炽热的心渐冷渐远。
时光倏忽而过,同一轮明月之下,因了他的缘故,她的父母亲人仍不在身边,有谁陪她共度佳节,她心思细腻又敏感,在这样的时刻可会觉得孤单伤怀?
他曾以为自己的归宿便是这古老而雄浑的边城,从未有一刻如此时,归心似箭,盼战事尽早结束,南下寻她,设法让她回心转意,余生,无论江南塞北,京城青州,定要携她的手,再不分离。
原来,心之所向,方为归处。
胸口正中有一封滚烫的信,那火漆封印的方式,是赵剑独有的标识,是关于她的消息,每旬一封,从未间断。
只恨赵剑文笔平淡而干瘪,他只能调动着自己的想象力,以心为笔,在他如流水账般的叙事中,描摹她或温雅端庄或俏皮灵动的模样,描摹她的一颦一笑。
原来相思蚀骨,便是这般滋味。
在信中,她或泛舟西湖,荷塘采莲,或桐荫乞巧,瑶台赏月,她的日子从来都是那么美好而富有诗意。听赵剑说,得知不能回青州后,她很有一些失落,旋即又振作起来,兴兴头头地打算起来。她还筹划着要开铺子,却因银钱不够,长吁短叹,想想她定是噘着嘴,却秀眉不展的苦恼神情,必是可爱又可怜,然她无论如何艰难,却从未想过寻求他的帮助,或许,在她心中,从未将他这个不合格的夫君,视为终生依靠。
以至如今,他想为她做些什么,却只能用隐晦又隐晦的方式。
不知这封信里,赵剑又写了什么?这样想着,心中不由泛起一线期待。
萧珩正要将信取出来,却听背后有靴子声音沓沓上来,想来应是许舟,因他久未下来,不放心过来寻他罢。
“我稍后便回。”萧珩淡声道,放在胸口的手落在了身侧。
身后的脚步声顿了顿,便继续往上走,须臾之后,那清亮的声音道:“是我。”
萧珩的眸光一瞬间沉了下来,他抿了抿唇:“你怎么来了?”
一角红云从眼前飘过,赵璃月走到他身旁,和他并肩看一轮明月,以及明月下的北境。
赵璃月开春便回了北境,沈拓却回了逍遥山庄,至今未归。
“年年仲秋,年年望月,这月亮看起来都是又大又圆,没什么不同。”沉默良久,赵璃月忽然道。
萧珩剑眉一皱,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半步,隔开与赵璃月的距离。
忽然想起清词,若是抛却繁琐家事,同她赏月,她必定有很多雅致而新颖的点子,勾起他的兴致,而不是这般干巴巴地看着,无趣无聊。
赵璃月似浑然未觉,喟叹道:“阿简,只除了去年你在京中,这边城月色,一晃,我们竟同看了这么多年。”
“兜兜转转,今年同赏的人,竟还是我和你。”
萧珩声音微冷,沉声道:\"郡主,如今陪你赏月的人,不应是萧某了。”说着,他便要离开:“我回府了,郡主若是喜欢,不妨再观赏片刻。”
他并不担心赵璃月的安危,她自幼长在边疆,肃州便是她的家,且这个时候过来,城楼之下必定候着她的亲兵。
“你站住!”萧珩正要转身之际,赵璃月娇叱了一声。
“郡主还有何事?”萧珩仍是背对着她并未回头,声音平淡疏离。
赵璃月嗤笑了一声,看向那并未回头,坚冷如铁的背影,明眸里慢慢有了湿意,她颤声道:“阿简,你如今竟是避我如蛇蝎,除了议事与军务,再不想与我说半句话了么?”
“你从前,并不是这样,口口声声称我为郡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我之间的情意,竟一丝也无了!”
她质问着,泪珠已在眼中晃动,却强撑着不落下来,而眼前的高大背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久久沉默。她盯着那背影,依稀看到那清瘦挺拔的少年,听到她的呼唤,回头看向她,神色清冷,目光却是刹那间璀璨如星。
她的少年,去哪儿了?
萧珩叹了口气:“郡主,同袍之情,朋友之义,从未变过。只你我已各自成家,都有了在意之人,不是少年不谙世事的时候了。”
“果然,你是怕与我来往,惹她不喜吗?”赵璃月冷笑了一声,“可是人家不是硬与你和离了么?”
“怎么,人家不要你了,你还在心心念念记挂着放不下吗!”她的声音有些尖锐,令自己都吃了一惊。
这句话令萧珩猛然转身,目光锋利如刃:“你怎么知道的?”
此事连父亲母亲都尚未知晓,赵璃月是如何得知的?
“我还用问么.国公爷虽旧伤未愈,可这情形从前也不是没有过,你至于整日一脸如丧考妣的样子么!“
“我便问了许舟,”见萧珩眸中生怒,赵璃月扬了扬眉,抢在他开口之前道:“你别回去罚他,是我逼他说的。”
萧珩闭了闭眼,许舟之所以对赵璃月有顾忌,还是他心意未明的缘故。
再睁开眼时,他语气更冷:“这是某之家事,和郡主无关。”
“若是郡主拦下萧某只是为了此事,那恕我无可奉告。”说着,萧珩便不再看她,抬步欲往下走。
“你等等。”赵璃月伸手,拽住了萧珩胳膊。
“郡主还有何事?”萧珩微微用力一震,将赵璃月按在他胳膊上的手弹开。
迎着他凌厉而有些淡漠的目光,赵璃月垂睫,默然片刻,她似下定决心般抬头,直视着他:“阿简,我与沈拓之间,从未有过婚约。”
她有些难以启齿,脸颊边泛起一丝嫣红,咬唇道:“更是从未有过亲密之事。”
萧珩一直镇静的神情终于裂开,目中亦有了震惊之色。
赵璃月错开他的目光,声音极低却极快道:“那年我们吵了一架,我便离开营地出去跑马,却碰上了北戎兵,正巧沈大哥路过北境,救了我。因你不肯理我,我一气之下,索性当众宣布要嫁给沈大哥。”
“他是个好人,当场并未驳我的面子,私下里,他要我郑重考虑,还要陪我找你解释清楚。”
“我来找你,你却离开了肃州,再未回来,”
“又过了半年,京中却传过来你成亲的消息。”她哽咽了一声,“我伤心之下,和沈大哥说,我们索性也成亲罢。”
“沈大哥想让我考虑清楚,可他拗不过我,我们便在肃州办了婚礼,婚后,沈大哥待我尊重体贴,他说等我想明白,再圆房也不迟。”
“我本来,真的是想好好和他过日子,可回了京,一见你,便知不是这么回事。那晚,听说你重伤失踪,我知我不应该去,可我若不去,若不亲眼见你安好,我便不能放心。”
“那晚,我终知此心所系。沈大哥对我那般好,我不能欺瞒他,是以,回肃州之前,我们便已分说清楚。”
“你......郡主,你也太......”半晌,萧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苦笑道。
果然,女子的敏锐与犀利不容小觑,清词比他更早察觉到赵璃月的心思了罢,才会因此恨他隐瞒,对他生怒,才会决绝离开。
宁王夫妇早逝,麾下一众衷心耿耿的将领对她甚是宠溺,便连他的父亲,虽与宁王并非一系,但因军务交错,对她亦甚是包容,是以养成了赵璃月这般随心妄为的性子,什么都要争上风,那日因何事起了争执,他已记不起了,只记得自己因哄了很多次,再不愿俯就,彼时都太气盛,若是说开了,他定是不会南下。
然如今,世事非昨,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知沈拓对赵璃月究竟是什么心思,是否真的视她如妹,并无夫妻之情,可他的心意,却是从未有过的坚定。
萧珩深吸了一口气,放缓了声音:“郡主,已是时过境迁。抱歉,临简心思已变,我现在心中之人,便只有阿词了。”
“我不想她伤心。”
“今夜到此为止,往事不必再提。”他绕开赵璃月,淡淡道。
眼看着萧珩的背影要消失在城楼的拐角处,再无一丝留恋,赵璃月目中珠泪滚滚而下,疾步跑过去,从后面揽住他的腰,她将头伏在他笔直的脊背上:“阿简,别走!”
第九十七章
“阿简, 别走。”
柔软而带着淡淡香气的女子躯体靠近,萧珩猛地一僵,沉声道:“郡主,男女授受不亲。”
便听赵璃月痛哭失声:“阿简, 我后悔了, 我早就后悔了。”
后悔因为自己的一念之差, 错失所爱,又伤害了另一个无怨无悔,全心全意对自己付出, 却从不求回报的人。
“先松手。”萧珩一字一顿道,如非万不得已, 他不想对她动手。
赵璃月的手臂却勒得愈发紧:“我不要!”她的泪大滴大滴落在他背上,便是隔着铸铁盔甲, 亦能感觉到那泪水肆意无尽。
“若孟清词不与你和离,若你们和和美美一辈子,这番话我会至死憋在心里。”
“阿简, 她很好,可她不适合你。”
“感君夫妻之义,惟叹两心不同。”萧珩面色微变,耳边却蓦然浮现另一人温柔而坚定的声音,一霎那, 痛彻心扉。
他果断而坚决地挣脱赵璃月的拥抱,转身直视着她, 语气冰冷,缓缓道:“这是我夫妇二人之事, 不劳郡主置评。”
他自觉并未用力, 可赵璃月却因他这一推的力猛地碰到了城墙上, 又顺着城墙,坐到了覆满霜雪的夯土地砖上,她不敢置信地抬头望向萧珩,一刹那心中亦如被冰雪浇透。
十五月光皎洁而明亮,她清楚地看到那比夜色幽深的眼眸中,有淡而冷的凉意,克制与隐隐的不耐,还有更多她看不懂的,晦暗不明的情绪,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的温情。
她抖着唇,绝望的感觉一点点蔓延全身,却仍抱着一丝希翼,问:“阿简,你如今对我,果真再无哪怕一丁点的情意么?”
赵璃月是五官大气而明艳的长相,便是从前与他置气,也甚少有这样脆弱而乞求的时刻,可对着这样一双满是情意,殷殷望向他的明眸,对着这一张泪水纵横的美人面,萧珩发觉竟未有丝毫波动,只是满心无奈。
她曾说:“君子不欺于心,不欺于人。”
此生与他有情感纠葛的两个女子,他一个也不想欺骗。
萧珩再开口时,已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冷静:“郡主,地上凉,起来。”
“那你别走。”赵璃月抹了抹泪。
“好。”萧珩沉吟片刻,一口答应下来,他做事用人最不喜拖泥带水,藕断丝连,对自己亦是这般要求,生平最无赖低头便是对着孟清词,明知她去意已决,却仍费尽心思,用尽手段要把她留在身边。然他亦熟悉赵璃月的性子,自小顺风顺水惯了,越是得不到,越是执着,若今日不说清楚,他日纠缠不休,再传到清词耳中,追妻之路更是艰难万分,他简直不敢往下想。
想到灵动鲜活的她,一时心中苦涩与甜意交织。
赵璃月见萧珩应下便长久沉默,面色怔怔,却是少有的心神不属,抿了抿唇,她沉下心思。
父王去后,她掌军多年,本就不是为情所困,委屈求全的女子,又与萧珩一同长大,深知他生平志向,她相信萧珩只是因孟清词之故一时消沉,儿女情长于他心中不过是春风过客,他的目光所在,终是这苍茫北境,铁血边关。
而她,虽是女儿身,亦有封狼居胥之志。
更何况,京中局势已分明,不日圣旨即到边关,东宫将立,再无更改。
据她得到的密报,圣上沉疴难起,赵麒许不久便会登基。再者,她离京之前才意外得知一桩隐秘之事,赵麒对孟清词势在必得,如此一来,萧珩与她已然无缘。
君心本就多疑,尤其是对着戍边大将,而若是君王惦记的女子是臣下的妻子,卧榻之侧,又岂能安睡?
只有她嫁给萧珩,二人结合,以她的宗亲身份,虽然显贵却无父母兄弟帮衬,才能最大程度地安天子之心,稳北境之军。
是以,她才是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笑傲风云的那个人,她才是最适合做他妻子的人。
她抬袖擦干眼泪,站起身来,再开口时,已是从容不迫:“近些日子,是因为她,你才这般急躁罢?”
“你一向权衡轻重,考虑周全,如今北戎形势未明,你不顾诸将反对,执意冒进,便是想尽早结束战事南下。”萧珩从未为一个女子做到如此,想到这里,她语气平静,心中却忍不住烦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