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似乎是他熟悉的定国公府,可这触目皆是的白让他觉得陌生,他只知日夜兼程,便是为了回来,他循着记忆往安澜院走去,只因恍惚觉得,那里有人在等着他,且是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人,因自己的满心急切与不安,均是因为她,仿佛只有看见她,这颗心才能平静下来。
安澜院里亦是一片白色,树木萧索,百花凋零,有哀哀的女子哭声从正中的屋子里传来。
他缓缓步入正屋,心中大震,屋子正中央停放着灵枢,孤零零的乌木令牌映入他眼帘而记忆中的明烛摇曳,笑语嫣然恍然如梦。
一个身穿白色孝衣的年轻女子闻声回过头来,见到是他,哭声一顿。
这女子看着很是面熟,好像是她身边那个叫什么知微还是知宜的丫头。
一刹那,说不出的痛意从心底涌出来,像是被用小刀,一下一下缓慢而用力地挖出一个洞,又狠狠地搅动,他皱眉捂住心口,想问又不敢问,似乎生怕她说出他不敢听的答案。
那女子已起身冲了过来,她泪痕斑斑的脸上满是怨恨,盯着他的眼里像是要冒出火来,却冷笑了一声:“千盼万盼,世子爷终于回来了。”
“回来得正是时候,人刚去了。”
她的语速极快,噼里啪啦不给人说话的机会:“真好,北境大捷,奴婢还没来的及恭喜世子爷呢,恰好夫人去了,不知新妇何时进门,听说郡主和世子爷一样,都是平定北戎的大英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真是再好不过了,还请世子爷拟个章程,咱们也尽快腾出地方,带着我家姑娘回青州。”
“只不知,世子爷还能安心呆在这院子里么?”她一面说着,一面忍不住泪珠簌簌流了下来。
旁边一个亦是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女子拉住了她,她眼睛红肿,平静道:“知微,别说了。”然看向他的目光亦是冰冷疏离:“世子爷回来了,便是素日再怎样不喜,看在以往夫妻情分上,还请您给夫人上柱香吧,也好让夫人安心,夫人走时都还惦念着您呢。”
他怔怔愣在那里,耳边回荡的都是“她去了”的声音,明明是置身于阳光之下,他却如在冰雪之中,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茫然,似问,又似自言自语:“她去了,去了哪里?”
“碧落黄泉,阴......”知微要张口,又被那个白衣女子拦住,她怒道:“知宜你别拉着我,今天便是死,我也要说,我早就忍不了了。”
“世子爷当日求娶时是怎么说的来着,此心不贰,珍之重之,哄得姑娘跟着来到京城,在这偌大的国公府里煎熬操劳,他呢,一年半载不见回来一次,只把姑娘扔在京城,自己在北境和心上人双宿双飞。”她哽咽道:“世上怎会有这样无情无义的凉薄之人,又偏偏被我们姑娘遇上了!”
在知微一字字一句句的控诉里,他回忆起些许,想辩解不是这般,他接着家书就日夜兼程往京城赶了,他想说北境已安,他这次回来,便是要带她过去,从此夫妻一处,再不分离,他想说没有什么新妇,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也只是她,然目光落在那乌木牌位上,落在那一行小字“先室萧孟?闺名清词之灵”上,所有的声音便哽在了喉中。
孟氏清词,他的阿词。
正屋不大,明明走过去的距离很短很短,可却是一个女子漫长而无望的等待,这一等,便耗尽了一生。
他一步一步挪到近前,便再也支持不住,噗通跪了下来。
一个小小的人影扑了进来,扑到他身上,哇地大哭起来。
“沅沅。”他一口喊出了她的名字,小小的人儿抬头,圆圆的眼睛里满是泪意惶恐,她擦了擦泪,对着他分明有些陌生害怕,却口齿清晰问:“爹爹,爹爹,您是沅沅的爹爹吗?”
“我是,我是沅沅的爹爹。”他紧紧抱住这与她和他血脉相连的孩子,却不敢再对上那和她一样一样黑白分明的杏眼。
沅沅却有些急切,拽着他要起身:“爹爹,我们去找娘亲吧。”
“姨姨和姑姑都说她去了很远的地方,要过好长时日才能回来,可沅沅很想很想她,沅沅想去找娘亲,可她们都不陪沅沅去,爹爹你陪沅沅去找,好不好?”
萧珩闭上眼,大滴大滴的泪控制不住地落下,洇湿了小女孩儿单薄的后背,她稚嫩的嗓音一声接一声地问,将他的心碎成了一片片,该怎样和怀里的这个小人儿说,她的娘亲,他的阿词,永远不会回来了?
知微说的没错,他未负世人,却负了阿词,于阿词而言,他的的确确是无情无义,凉薄至极。
往昔一幕幕从眼前掠过,今生却已无可挽回,阿词,你我可会有来生?
......
许舟伏在床边,不知过了几天几夜,不管有多少人劝他入土为安,尽管世子仍无声息,可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他,再等一等,再等一等,世子许就醒来了。
恍惚之中,他看到萧珩的手动了动,他一跃而起,再定睛一看,却是没什么不同,方才那一动仿佛只是他的错觉。他呆呆立在那里,正满心失落,忽然看到萧珩嘴唇微动,在四面寂静里,许舟听到他微不可闻的声音唤了句:“阿词”。
第一百零一章
杭州府。
华丽的马车里, 孟清词握着脸,不确定地问知微:“你说我方才答应他,是不是昏了头?”
知微犹犹豫豫点头“这么想来,好像是有点......”可是洛公子那样看过来, 那张绝色的脸上带着一丝乞求, 伤心和期盼, 微微挑起的桃花眼水光潋滟,欲语还休,别说是夫人了, 她也受不住啊。
难怪洛长欢纵然风流花心,也仍是引杭城闺秀欲罢不能, 就他那样看着,别说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 小小的请求,便是要摘天上的星星,杭州府一半的女子也会抢着爬梯子的。
帘子外的赵剑冷冷哼了一声。
他并不知洛长欢想要夫人帮什么忙, 但直觉地对此持反对意见,然而一对二,被无情否掉。他又不放心,只得勉勉强强跟着来了。
这一刻,赵剑倍加同情远在肃州的萧珩:世子爷, 这儿有宵小趁人之危,觊觎你的媳妇儿, 话我可是带到了,只你什么时候来啊!再不来, 可啥啥都凉了。
在他看来, 洛长欢长着一张红颜祸水的脸, 根本没有世子的男儿气概,可偏偏,他家夫人是个颜控。
想到这里,赵剑扼腕叹息。
但是若让他明火执仗地反对,他却是不敢的,无他,因为自己的媳妇儿尚未追到,一个不乐意,还没煮熟的鸭子可就飞了,到时他可是哭都没处哭的。再说,他虽满心为世子不平,也想仗义直言,然一对上知微那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那股子勇气便消弭于无形。
如今方知在京中时,世子爷与娇娇弱弱的夫人说话时,语气总是不自觉地压低三分,温柔得像是怕一出声,便吹化了春日里的雪,听得他如吃了没熟的橘子,酸倒了牙,想来应是一般感受罢。
知微听到赵剑“哼”了一声,她才不管,在她看来,如今什么也没有姑娘自己的开心重要,管他是柿子橘子呢。
“不然咱们调头回去?”知微建议道。
“不妥,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答应别人的事,不好反悔。”虽然她孟清词是小女子,但亦是有君子之风的,何况,按洛长欢之言,帮了这个忙,就算偿还了救命之恩,此后桥归桥路归路,真是再好不过。另外,她如今是创业时期,囊中羞涩,能不动用银子自然最好。
当然,孟清词是绝对不会承认,彼时她对着那样一张宛如天人的脸失了神,顺口应了下来,待理智回笼,才觉出这其实是个看似简单,细想却甚为荒谬的要求。
这厮说:“姑祖母年事已高,却总忧虑我孤身一人,想要撮合我和表妹。然表妹虽好,我却无意。若是换成旁人也就罢了,偏这位姑祖母对我有恩,直言拒绝我于心不忍,索性便想出个一劳永逸的法子。”
说到这里,他笑瞥了她一眼,目光灼灼,令孟清词直觉上有些不妙,便听他接着道:“便是寻一个女子扮演一回我的心上人,哄过姑祖母。\"
她道:“阁下这消息若是放出去,杭州府的闺秀排着队随你去。”
“不一样,”这厮摇头,忧心忡忡:“我怕她们缠上我,届时假戏真做。”
“那你不怕我缠上你?”孟清词眨了眨眼,饶有兴致地问。
“你会吗?”这厮摸着鼻子思索道:“倒也不是不可以,稍作考虑。”
“免了!”孟清词立刻道。她沉思片刻,又确认了一遍:“我就只扮演一次你的心上人,只一次?”
这厮甚是爽快:“救命之恩一笔勾销,在下再不会提。”
成交!
孟清词在心里又温习了一遍洛长欢编的人物生平籍贯:夏宛娘,年十八,海右人氏,父母俱已不在,因不愿夫君纳妾而和离归家,依附兄嫂为生,但因长嫂不喜,独自一人漂泊至杭州府,如今在一家丝绸庄子做活。
人物经历和她有部分重合之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一个身世可怜,又秉性坚强,楚楚动人的贫家女子跃然纸上。
这般思索着,便到了地方。在赵剑满不赞同的目光里,清词扶着知微的手,下了马车,换上小轿。
抬眼是江南常见的大户人家的建筑,白墙黑瓦,大门口落落无华,入内却别有洞天、前堂后寝的格局,门廊之上,屋檐之下,处处可见精美雕刻。
轿子一直到二进垂花门才停下,穿青色交领薄衫的仆妇笑吟吟迎上前来,亲亲热热道:“姑娘辛苦了,老太太正等着呢。”一面说着一面簇拥着主仆二人往里走,又有人引着洛长欢去前院。
清词回忆着人物设定,微微踌躇片刻,一双明眸楚楚可怜地看向洛长欢。
洛长欢温言安慰:“姑祖母向来怜惜小辈,见了你必定欢喜,你且安心过去,待我拜见过姑祖父,便去给姑祖母请安。”
清词便柔柔顺顺点了头。
旁边的仆妇都抿着嘴笑,似与洛长欢极为熟悉:“公子放心,必不会委屈了夏娘子。”
洛长欢含笑作揖。
洛长欢的姑祖母素日起居的地方叫做睦德堂,抄手游廊之上,是坐北朝南的五间正房,两侧的廊庑窗棂上雕刻有飞禽走兽和花朵形状的图案,俱都十分细致,栩栩如生,这倒也罢了,最出乎孟清词意料的是正房的装饰,雕花楹窗除使用了整块的透明玻璃外,还交错镶嵌着大片大片极为少见的的彩色玻璃,墙壁上挂着的也不是尺条山水,而是彩色的瓷画,画的是立体的花鸟和外域风景,远远望去好像活的一般,颇具西洋风情。
姑祖母是个虽满头银发,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戴着幅玳瑁眼镜,坐在一屋子珠围翠绕的女眷当中,见孟清词进来,便笑着朝她招手:“好孩子,过来我瞧瞧。”
孟清词含着一缕略显羞涩的笑意任老人家打量,她对洛长欢的姑祖母印象不差,老人家慈眉善目,声音爽朗,令她想起自己已故去的祖母,不由起了几分思念孺慕之意。
她今日穿着一身蜜合色银纹绣折纸花卉衫裙,素白水波腰封,整个人清雅却不寒酸,老太太点了点头:“是个齐整的小娘子。”令她在左手旁坐下,取了点心与她,才如话家常般问起她家住何处,父母如今可在,为何来到杭州府等等。
清词按着记忆一一答了,如愿看到姑祖母身旁的女眷神色各异,有人甚至撇了撇嘴,神态之间隐有不屑,她亦不出意料地留意到,坐在老太太右手旁的一个妙龄女子,一双望向她的美目中颇流露出几分幽怨,想来这就是洛长欢那个表妹了。
将众人的反应收在眼底,清词心下一笑,看来洛长欢的目的达到了。
忽然人群中有个娇柔的声音道:“身为女子岂能妒忌,夫君不过是纳个妾而已,便闹到和离,未免小题大做。”清词抬头,见是个衣饰精致,桃李年华的女子,身姿苗条,容颜生得甚美,只神情里带着三分倨傲,此刻正微抬着下巴睨着她。
以这姑娘的年纪,莫非也是洛长欢的表妹?
她颇有几分讶异,这女子还是未嫁装扮,张口闭口就是纳妾、和离,杭城风气与京中确是不同,但她在杭州府这段时间,所见女子都甚是独立能干,在家中亦能够当家做主,这一番陈词滥调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她尚未开口,旁边一个穿姜黄色细锦钿花褙子,和那女子眉目之间颇为相似的妇人便道:“正是这个理儿,况且夏娘子若是秉着这般想法,倒是与阿诩不甚合适,阿诩这孩子的性子,最不喜人约束的。”说到这里,她捂着唇笑。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于是她虚心求教:“若是姑娘该当如何做?”那女子扫了她一眼:“身为正妻,自然是将纳妾一应流程打点好,待她进了门,再好好教导规矩,为夫君分忧。”
清词若有所思点头:“也有一番道理。”她嫣然一笑:“这样罢,待姑娘大婚之时,便请洛.....洛郎君寻两个绝色的妾室,送与姑娘的未来夫婿,姑娘也可实践一番。”
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她自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但甚是厌恶这种高高在上,隔岸观火的心态,是以这一番带着几分恶意的话便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自己不由一怔,又颇觉后悔。
那女子脸上陡然生出怒意,声音里便带了尖刻:“你这样的身份,也敢替表哥做主!”忽然又换了凄婉之色:“夏娘子言辞锋利,我是比不过的。”
清词心念一动,果然见洛长欢摇着折扇进了屋子,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也立时恍然大悟,似笑非笑地斜了他一眼。
洛长欢先给姑祖母请了安,才在清词身旁坐下,握了握她的手,懒懒道:“宛娘提议可以考虑,最近喜事扎堆,我正愁着送什么呢,鸾表妹这份便说定了。”
他如玉般雪白而精致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似乎轻轻摩挲了一下她手的肌肤,清词有些不自在,忍不住抬眼瞪了瞪他,示意这已经超出了业务范畴。
不料洛长欢也正含笑看着她:“遇到宛娘,我才知何谓一生一世一双人。”他神情专注,眉目之间含情脉脉,似乎他的眼里只有她一人。
这厮想必是说惯了,才这般信口拈来,她的演技与人家相比,高下立见。
那坐在姑祖母右手旁的女子,自洛长欢进来后眼睛便如长在了他身上,听到这一句眼圈立时红了,呜咽了一声便扭身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