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面上适时浮现些许不安,感叹又是碎了一地的芳心啊。
作者有话说:
1.“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出自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第一百零二章
屋中有片刻的安静。
妇人面上浮现不满之色, 正要开口,却被一直冷眼旁观的姑祖母淡淡一瞥:“这般大了还口无遮拦,你们也该上上心好好管教了,总不能去了别人家再后悔, 没的丢脸。”
她虽未明说, 那位鸾表妹的脸上已是红红白白, 甚是精彩,她偷偷瞥了眼洛长欢,却见他的眼神半分都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不由又是窘迫又是难受,看向孟清词的目光便生出怨恨来。
清词深感无辜, 忽然想起昔日在国公府时,王婷也曾这样针对过她, 比起那时,这位鸾姑娘的眼神不过毛毛雨了,又觉好笑, 似乎每一个表兄,都有一个或几个痴情的表妹标配呢。
正在胡思乱想,姑祖母转头看向她,语气和缓:“宛娘如此甚好,莫要被人欺到头上了还忍气吞声。”
她将腕上一双翡翠福镯套到清词手上, 慈爱道:“宛娘第一次来,姑祖母也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 这镯子是我母亲在出嫁那日为我戴上的,一晃这么多年了。”
“如今转赠予你, 盼你们二人今后你谦我让, 和和美美。”
她对洛长欢道:“钱塘那边你莫要担心, 待我去封信,骂你父亲那个顽固。”
清词有些无措,只觉得手腕上的镯子摘也不是,戴也不是,她忍不住看向洛长欢,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发挥得超常了。
洛长欢垂睫,那澄澈通透的翡翠,如盈盈春水,又如初夏新绿,衬着如霜雪般的皓腕,冰清玉洁,竟是再好看不过。
“长者赐,不敢辞。”洛长欢一双桃花眼弯起,笑得温柔腼腆,“多谢姑祖母,我与宛娘之事,父亲那里,拜托您代为转圜了。”
......
顶着一众女子或嫉妒,或羡慕的目光出了睦德堂,清词才长长舒了口气,自己其实并不擅长女子之间,于言笑晏晏之下的勾心斗角,便是这样闲坐着都觉得腻烦。
真是人多有人多的烦恼,人少有人少的好处。
这般想着,身旁的洛长欢笑了一声:“如今知道我的难处了吗?”
清词忽然想到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便是从西湖那艘金碧辉煌的画舫上,漫不经心道:“阁下的难处我不能体会,阁下的乐子我倒略知一二。”
洛长欢挑了挑眉,正要开口发问,已到了马车旁,也到了两人分别的时刻。
清词心情甚是愉快,她摘下方才姑祖母套在她腕上的镯子,交还洛长欢,柔声道:“洛公子,幸不辱命,咱们就此别过。”
夏末秋初的风,已带着几分干爽的凉意,她的笑容,也是干净而明丽。
洛长欢心中忽觉怅惘,他过往留恋花丛,身旁不乏佳人,无论身份贵贱,都对他青眼有加,或看重他的才气,或爱慕他的容貌,为此恋恋不舍。然而眼前这位女子,笑得如释重负,她是真的不想和他扯上任何干系。
然偏偏,这种隐隐被嫌弃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想到这里,洛长欢一阵气闷,他迎着赵剑虎视眈眈的目光,冲孟清词回以一笑,璀璨如阳光,炫得人眼花:“孟妹妹,后会有期。”
*
回到濯素园,清词与知微两人都松了口气。
知微感叹:“天下乌鸦一般黑,举凡大户人家,关系都难处得很。洛公子这位姑祖母家,女眷说话都笑里藏刀的,一句话,非要在肚子里过好几遍才能想明白,和和气气简简单单不好么?”
她道:“姑娘,我想回青州了。”
清词又何尝不想呢?她抿了抿唇,方才还甚是欢悦的心情一时低沉。
她思念父亲母亲,思念清轩,思念青州的一草一木,可她也不想让父母为难。重生以来,那种漂泊无依的孤独感,因知微的这句话,又突然袭来。
明明,她没有做错什么。
“姑娘,我回来了。”知宜的声音传了进来,于素日的沉稳里,带了一点点蓬勃的朝气,打破了屋中有些伤感的氛围。一面说着,人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若说书肆和绣坊开张以后,变化最大的人,当属知宜了。
她从前虽能干,但出身所致,过于谨小慎微,在国公府时,即便是做为世子夫人身旁的心腹大丫头,她也是不肯多走一步路,多说一句话的。然这些日子在外抛头露面地做事,虽说面上多了风霜之色,可眉宇间的那股子拘谨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从容与自信,可以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了。
有时候清词看着知宜,一恍神便如看到了怀绣,也是这般的利落能干。知宜又随着她读了许多书,未来,许能比怀绣走得更远。
“哪阵风把我们徐大掌柜吹回来了?”知微上前抱住知宜的胳膊,晃了晃。
知宜原姓徐,只不过进了孟府多年,都随着清词起的名字知宜知宜地喊,这个姓氏竟许多年不用了。如今一听,很有几分既郑重又大方的感觉,像那么回事。
“偏你促狭。”知宜捏了捏知微的鼻子,朝清词行了一礼,笑着提醒道:“姑娘,月初了,今儿是对账的日子,您莫非忘了?”
慢慢进入正轨以来,书肆请了一位刘姓的掌柜,是蒋夫人遣过来帮忙的人推荐的,刘掌柜是一位久试不第的秀才,为人温和儒雅,不急不慢,是以铺子经营得也不温不火。
而知宜在绣坊的日子多了起来,若是哪日晚了,也会就近歇在绣坊的后院,加之她也负责核对书肆的账务,日益忙碌,如今已是两三日一回濯素园了。
清词在知宜越发得心应手之后,便慢慢去得少了,美其名曰这是对知宜的信任。彼时知宜无奈道:“您也不能全撂开手,至少一个月过来看二三次,瞧瞧有哪些咱们没想到的地方,也好改进一番。”
如此,她索性正大光明地躲懒了,只于每月月初去一次,查查账务,瞧瞧新出的诗词和话本子,因打算下个月去晴鹤书院,想着以后来杭州府的时间少了,这个月剩下的日子里,便和知微悠游风月,去了好些名胜景观,玩得不亦乐乎。
清词捂唇,心虚地咳了一声,和知微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各自撇开,应洛长欢所求做的荒唐事是万万不能向知宜透露的,她必是不许的。
她装模作样地“唔”了声:“竟真是忘了。”
知宜早瞧见两人的眉眼官司,懒得揭穿,闻言笑道:“便是猜您会这么说,我把账本子给您带来了。”
对着满满正能量的知宜,清词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遂坐在案前,拨着算盘逐一核对,疑惑之处随口询问,知宜侍立在她身旁,低低地解释。
两人一问一答,不知不觉日影西斜,夕阳的余晖洒在淡金色的帘钩上,珠帘半卷,院子里幽深而安静。
知微蹑手蹑足过来换了两遍茶,两人浑然不觉,只专注在眼前的事上。便听清词“咦”了一声:“这个月书肆的进账竟这么多!”
“还不是清嘉公子那幅《隰有荷华》一挂出来就售出了高价?”知宜就笑。
“买主是何人?”清词问。
知宜皱眉思索了片刻:“听刘公子说,是一位相貌平常的中年男子,衣着平平,出手却甚是大方,他一进书肆便瞧中了这幅画,一分也未还价。”
说到这里,又有些郁闷:“刘公子性子说好听些是温和,也太温吞了些,若不是这幅画,书肆这个月的经营还是那般不温不火,不见什么起色。”
“书肆,本就不是可以挣钱暴富的地方嘛。”清词悠悠道:“小有盈利便可,涓涓细流未必不能汇成汪洋。”在她看来,这位刘姓书生极有成算,饱读诗书却并不迂腐,自他掌管铺子以来,将她的很多想法都进行了完善并一一实施,却又不过于冒进。
譬如,自来有贫家学子为书肆抄书,以换得银钱,她的书肆,自然也欢迎这样的书生,只不过方式更灵活一些,抄书可换银钱,也可置换书肆里的笔墨纸砚,必将这些文房四宝对于一个普通的家庭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开支。
再如,清词是话本子资深爱好者,索性让书肆里印了小报,请写手作话本子的连载,起初在书肆分发,免费阅读,待情节渐入佳境,便开始收费,不少人自是不满,然不知余下的情节,自然是欲罢不能,只得怏怏地付费。待到连载完,便将反响好的刊印成册,在书肆售卖。
其实,若不是想去书院,爱惜羽毛,清词也蛮想动笔一试的。
知宜沉思一瞬,展颜笑道:“也罢。”
两人把绣坊的账核对完,她收起账本,犹豫着道:“姑娘,我有一个想法。”
“说说看。”清词道。
“这些日子经营绣坊,也进了些布匹。奴婢发现江南一带染布坊生意兴隆,布匹颜色较京中丰富许多,单单拿绿色来说,便有管绿、鹦哥绿、油绿、葡萄绿、蘋婆绿、葱根绿、等不下十几种。”
“我想着,去信问问怀绣姐姐,玲珑坊愿不愿意售卖一些此地平价的布匹?只不知姑娘觉得是否合适。”
“你若是想,便尽管写信去问。不试怎么知道行不行呢?”清词鼓励她,“知宜,你如今已经独当一面了,绣坊经营上的事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尝试,便是不成,赔了也没什么。”她忍不住一笑,“因以你的性子,赔也赔不了多少。”
“蒋大人拜托故旧,为我写了封举荐信,下个月我便出发去姑苏了,绣坊和书肆,我都交给你啦。”清词拍了拍知宜的肩,“好姐姐,你做得,比我原来设想的已经好上许多了。”
知宜泪盈于睫:“姑娘.....”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三章
知微坐在回廊的阑干上, 怔怔望着天边的流云。
赵剑探头看了她几眼,见她只顾想自己的心事一无所觉,终忍不住“喂”了声。
知微转头看他,凶凶地问:”什么事?“
赵剑挠了挠头, 他想着自己也是上过战场见过鲜血的, 理应无所畏惧, 然每每对上知微这小丫头,心里头便升起怯意,连说话的声音都情不自禁地放低。
“我瞧着你挺不开心的。”
知微咬唇, 然后冲他招了招手。
赵剑四顾无人,便进了院子, 如今只这么几个人,也无需讲究京城世家的男女大防了。
知微轻轻拽了朵探进回廊里的木芙蓉花儿, 在手里绕着圈圈,闷闷道:“就是忽然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 也不知道会做什么。”
“你么?”赵剑吃了一惊,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他眼里的知微,活泼开朗,娇俏可爱,整日里无忧无虑, 也会有这样黯然的时候吗?
“你看啊,姑娘读书多, 人又聪明,什么都懂, 脑袋里整日都是新奇的点子, 和她在一起特别有趣, 见过的人,没有不喜欢她的。”知微道,说到这里瞥了一眼赵剑,“当然啦,世子除外,他似乎眼睛不大好。”
赵剑下意识地要替主子分辨一二,知微却没给他说话的机会,自顾自接着说:“知宜心里头有丘壑,也敢去尝试,先前㛄婲在国公府时,她协助姑娘主持中馈,什么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如今她照看铺子,就把铺子经营得有声有色。”
“相比之下,我只知道跟着姑娘吃喝玩乐,什么都不会……”
她长长地叹了一声。
赵剑此刻只觉满满的心疼。
“不是这样,恰恰相反。”在他心里,她的好处数不胜数,但他嘴笨,话在心里却不会说,只得绞尽脑汁安慰她:“你是安澜院里人缘最好的,依我看来,夫人顶顶喜欢你,素日也最纵容你。”
“还有,你能写会算,跟着夫人读了那么多书,还会做那么好吃的点心。”他想了想又道:”再者,你脾气好,每日都开开心心的,像个小太阳一样,叫人看了就欢喜。”
知微垂头沉思,晚霞为她俏丽的脸庞染了一抹橘色,为她整个人平添了沉静温柔。
赵剑的心跳蓦然停了一秒,在心底默默补充了一句:尤其是我,每日看到你的笑颜,所有的烦恼和忧虑都无影无踪。
只愿长长久久。
知微想到清词的确是做什么都不避着她,譬如冒充洛长欢的心上人,去见他的姑祖母这样胆大包天的事,她不与知宜说,却带着她一块儿,姑娘虽然看重知宜,可是最贴心的还是她哦。
她本就是不是个自怨自艾的性子,这么会子已高高兴兴起来,脸上迸发出光彩,又恢复了昔日明媚笑容:“你说的,好像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赵剑心道:不是有一点点道理,是因你在我眼里,无一不好。
便听知微欢欢喜喜道:“你说得对,我想好了,姑娘去书院,我便随着她一起。总归姑娘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赵剑:”……”
这算不算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弄巧成拙?
……
清词和知宜两人议完事出来,便看见小儿女喁喁私语的这一幕。
廊下的木芙蓉开得正好,粉红浅白,宛如少女的裙裾堆堆叠叠,暮光里,绚烂的云霞渐渐退去,有鼓瑟弄弦的声音渡水而来,说不出的动听。
天色这般晚了,这两人一个叽叽咕咕说着,一个专注倾听,浑然不觉得饥饿,望向彼此的眼里,都有着熠熠的光。
这真是,有情饮水饱。
清词和知宜相视一笑。
*
一川秋色江南岸,十里清芬忘人间。
踩着满地碎金般的落叶,在飘飘洒洒的银杏雨里,主仆一行人到了姑苏城外的灵岩山上。
眼前是云山潇洒,百般堪图画的美景,仿佛造物主打翻了颜料盘,深红、浓绿、明黄、灿橘……这世间你能想象到的所有色彩,都可以在这里见到。
享誉江南的晴鹤书院便建在灵岩山上,坐落在松涛泉流之间,隐匿于红枫黄叶之下。朗朗的读书声从白墙青瓦的那一端传过来,秋色便被染了书香。
站在书院门前,清词转头对赵剑道:“赵大人,便送到此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