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萧珩,如今倒是庆幸萧珩将孟清词送到杭州府了,忽然心中一动,莫非,萧珩也早已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九十九章
见顾纭情急关心之下, 焦虑溢于言表,萧珩的面色不觉缓和。
赵恂将匣子推给萧珩:“临简,物归原主。”一面又长长舒了口气,仿佛终于将烫手山芋送出一般。
顾纭妙目流波, 贝齿咬唇看向赵恂:“王爷做了好事, 还瞒着妾身?”
赵恂侧眸看她, 话中别有意味,轻笑了一声:“本王可不想被人说成是挟恩图报。”见顾纭又要开口,他无奈拱了拱手, 低低道:“咱们的事,回去再说。”
顾纭“哼”了一声, 人却已起了身往外走,走到门口, 又回头对萧珩认认真真道:“世子莫要放过伤了阿词的人。”
她语气郑重,说完,双睫一瞬不瞬盯着萧珩, 似定要等他一个答复。
萧珩不以为忤,深深一礼:“定如夫人所言。”四目相视,他温声道:“还请夫人珍重自身,内子若得知夫人喜讯,定然欢喜。”
“好。”顾纭微微颔首, 转身离去,赵恂忙取了斗篷为她披在身上。
萧珩立在屋中, 便听到外面赵恂絮絮叮嘱之声,顾纭似有些不耐地回了几句, 赵恂只得沉声吩咐侍女护好夫人, 接着纷杂的脚步声远去, 片刻后靖远堂又归于寂静。
萧珩不由感慨,他认识赵恂颇久,知他看似温和实则冷情,还从未见过他这样轻声细语絮絮叨叨的时候,一时又有些羡慕,纵前途坎坷,然有挚爱之人陪在身旁,在这一点上来说,赵恂较他幸运许多。
足足一炷□□夫,赵恂才回到屋内,摇了摇头:“临简见笑了。”
萧珩面色却是从未有过的郑重,他俯身行下大礼:“临简惭愧,竟不知王爷救了内子,王爷大恩,临简无以为报,日后唯王爷差遣,再无二话。”
言辞之中,已由方才的“臣”换成了“临简”,与顾纭来此之前的恭敬截然不同,足见亲近之意。
赵恂将他扶起,有些惭愧地摆了摆手:“临简越谢,本王便越不安。其实本王也有私心。当日孟夫人遇险,其实本王也有所猜测。”
“本该早些告知临简,以做防范,但偏偏这涉及的人是本王兄长,本王眼中的兄长,虽非同母所生,却从来都是温文知礼的君子,本王实不敢相信他竟有这等心思。”
他一声苦笑,指了指屋外:“更不敢让纭儿知晓,她孕中多思,情绪不稳,若是知道了,定会与本王不依不饶。”
“王爷的顾忌,临简知道,总归是因王爷,内子才得以平安,临简感激不尽。”
两人重新落座,赵恂的目光淡了淡,缓缓道:“其实本王曾还有一重顾虑......京中传言,临简与孟氏夫人不过是因父母之命才成婚,与璃月郡主才是佳偶天成,原来并非如此。”
“王爷当知,传言不可信。”萧珩垂目,转着手中茶盏,淡淡道,心中却不由愧疚,细究起来,还是他素日待她过于冷淡,京中才会有此传言,也不知她彼时听到,是何种滋味。
一时又忆起赵剑几日前来的那封信,提到那洛姓男子,令他辗转几晚不能安睡,心思一时冷一时热,一时焦急如焚,一时妒意难当,恨不能立即南下,或是命赵剑将她送至北境,然前者形势不许,后者,以她的性子,若真是这般做了,还不知会闹出什么事来。
他终是对她无可奈何,想来如今,她在江南乐不思蜀,早已不在意这些传言了罢。
虽这般想着,薄薄的天青色茶盏上却出现了几道裂痕,淡黄的茶水一点一滴渗出,污了他的指尖,萧珩却仍浑然未觉。
赵恂嘴角抽了抽:“临简还是年轻啊。冲冠一怒为红颜,老国公可知晓?”
萧珩放下茶盏,取出帕子擦了擦手,又整整齐齐叠好放入袖中,才笑了一声:“成大事者,何必瞻前顾后!临简原觉得,与王爷是同道中人,不想......”
“罢了,临简这便告辞,今日之事,不会有他人知晓,王爷尽可安心。”说着便要起身离去。
赵恂起身拦住他,才叹道:“本王若真是这般想,今日焉能有此一会?”
他推心置腹道:“纭儿与贵夫人情同姐妹,整日念个不停,不瞒临简,本王着实嫉妒,却是敢怒不敢言。是以本王看你,不免觉得同病相怜,倍感亲切啊。”
萧珩一怔,又觉确是如此,两人对视一眼,竟同时笑出声来。
这是一份男人之间的默契,屋内紧张生疏的气氛随之一松。
片刻之后萧珩眸光一凝,肃容道:“王爷待临简无隐瞒,临简也便直言不讳,方才顾夫人在,论的是情分,如今情分有了,接下来便谈利益,谈萧家所求,想来这样,王爷便终能放心了。”
赵恂“哦”了一声,目中欣赏之色愈浓,语气里却带着些许戏谑与好奇:“贵府已是超品国公府,世袭罔替,临简更是得我父皇看重,予以重任,莫非萧氏还想更上一层楼?”
“愿闻其详。”
“安稳易得,荣光难再。”萧珩坦率道:“临简虽无野心,然若是祈王爷为君,以他的性情,兼因内子,恐萧家连这点子安稳也没了。既无退路,萧家自是择贤主而事。”
“此是其一。其二,顾夫人的出身,始终是内子的一块心病,如今在西北尚好,可京中王府,尚有一位以贤惠著称的邓王妃,还有家室显赫的侧妃,内子时常担心,有朝一日回京,顾夫人在后宅受了委屈,为此忧虑不已。”
“今日见到顾夫人,临简便知,想来王爷亦作此想。”
“自来宫中女子,有子以母贵,亦有母以子贵。”萧珩弯了下唇,以指尖蘸残茶,在桌上慢条斯理写了两个字。
赵恂垂目,随即面色剧变。
良久,桌上水迹渐干,赵恂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倘这还不足以称之为野心......”
“共赢更恰当一些。”萧珩悠悠道:“临简可说服父亲认顾夫人为义女,如此一来,一则顾夫人和腹中之子有了支持,二则这孩子与萧家并无血缘干系,永不会出现外戚坐大之可能,三则,王爷的难题亦迎刃而解。”
他靠近赵恂,声音压得极低:“明明是正宫嫡子,却自出生起便不得不韬光养晦,王爷便是打算忍气吞声,也想让心爱之人所生的子嗣这样憋屈地过一生吗?”
他紧紧盯着赵恂变幻不定的神色,又加了一把柴:“王爷所虑今后,临简明白。临简可承诺:肃州永属大周,萧家女永不入后宫。”
这并非单纯是为了安赵恂的心,实则也是他内心真实所想。他并无裂土封王之意,且他与阿词的女儿,岂能这般委屈,在那样逼仄的天地之内,与他人共侍一夫?
赵恂眼神微微一缓,在萧珩面上停落良久,长叹道:“不想临简深谋远虑至此,倒显得本王小人之心了。”
“王爷过奖,王爷胸怀天下,雄才大略,临简望尘莫及。”萧珩神情恳挚。
*
与赵恂一番密谈之后,萧珩径直回到肃州城外的军营,抵达时已近午夜,他抬眼,却见主帐仍灯火通明。
萧珩有些诧异,忽然想起一人,面色顿时一肃,沉思片刻,还是掀开帘子徐步而入。
一个高大伟岸的男子身影正负身立在舆图之前,烛光明亮,依稀见他鬓边闪现银丝,萧珩眸光一转,又看到正跪在大帐正中神情焦灼的许舟,拼命冲他使着眼色,示意:大事不妙。
萧珩躬身行礼:“父亲。”
那男子这才转过身来,面容与萧珩颇为相似,堪称一枚中年美男子,只是气势更加肃穆沉稳,下颔微髯,眉骨深邃,虽未着戎装,只是一件寻常布袍,却仍是不怒自威。
他淡淡颔首:“这般晚了,主帅不在军营,是去了哪里?”言辞之间云淡风轻,似在与儿子谈论家事。
萧珩瞥了眼许舟,恭声问道:“儿子这几日未回府,父亲伤势可好了些?”
“略见起色。”定国公萧炎的语气平静无波,道:“你还没答为父的话,今日去了何处?”
萧珩抿唇,再开口,便是对许舟道:“你先出去。”
许舟如蒙大赦,慌忙便要起身,又想起老国公在,慌忙觑了眼老国公,见他连一个眼角都未给他,不由心中惴惴。
便听老国公道:“明日一早,自领五十军棍。”
许舟这才心下一松,反而面露喜色,知道自己这一关总算是过了,忙不迭爬起身,在帐门口回头给了萧珩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萧珩心叹:许舟本就是父亲一手培养,断不敢瞒着父亲,若是换成赵剑还能好一些,然如今说这些已然晚了。
他端端正正跪下,沉声道:“不敢瞒父亲,儿子今日去了宁夏王府。”
老国公垂眼看他,目光之中威压重重,许久,他走到萧珩身前,面上现出一丝疲惫,揉了揉额角,缓缓道:“这一年肃州征战不断,我无暇顾你,原也是你性子沉稳冷静,为父一向放心。”
“如今且说说,都做了什么?”
萧珩抬头仰望父亲,目光不闪不避:“临简所为,父亲既已知晓,何必再问?”
帐中气氛顿时凝固。
萧炎目中怒火渐炽,缓缓抬起手来,却听到帐外一声急报,不由一顿。
又是许舟硬着头皮进来,佯作未察觉这父子之间的风起云涌,肃声道:“郡主带着一队亲兵,于今晨离开肃州,不知所踪。”
话音一落,父子二人脸色俱沉了下来,许舟一个哆嗦,他不敢看两人眼神,飞快将余下的话说出了口:“这是北戎二王子的来信。”
“称郡主在他手里。”
第一百章
萧珩起身道:“父亲恕罪, 家事容后再议。”
不待定国公再开口,他肃声下令:“立时召集诸将,商议如何救出郡主。”
军事会议只持续了一刻钟,会上诸将意见不同, 隶属萧家的将领和宁王麾下将领各有想法, 争论不休, 老国公始终沉默,还是萧珩一锤定音,认为此时并非与北戎一战的最佳时机, 人要救,且要立刻救, 但既需智取,亦要强攻, 此役由他亲自出征。
会散后,萧珩便点了三千兵马出了大营。
若干年后,许舟回忆夜色里这一场突袭, 心中仍有余悸,他一生在世子麾下,参加无数大大小小的战役,与萧珩最终平定北戎,建立不世功勋的那一场决胜之役想比, 为维护郡主名声考虑,这一战并不为世人所知, 然这其中的艰苦困难,险象环生可谓是其中之最。
这一役, 让他此生只忠于一人, 再无他心。
然这一役, 大周亦是损失惨重,三千兵马出去,护着萧珩与郡主回来的,却不到一百人。
许舟亦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突出重围的,暗夜让感官敏锐,而一场一场似乎永不会结束的厮杀又让人机械而迟钝,仿佛在刀山血海中,踏着尸首行走,只是举刀,举刀,砍杀,砍杀,四周是令人作呕的血腥之气,闻久了便已麻木,长刃与剑气齐锋,断肢与血肉激飞,视线所及,只有前方的萧珩,身姿笔挺,铠甲鲜明,如不败的战神。
萧珩是直到看到肃州军营的大旗后才倒下的。
彼时许舟遵萧珩之命,带着赵璃月,紧缀在萧珩身后。自被救出后,赵璃月面色憔悴,神情木然,一路只是跟着杀敌,直到眼见着萧珩坠下了马,她才痛哭出声,扑了过去。
许舟已是力竭,他素日甚是敬佩这位巾帼不让须眉的郡主,可今日眼见己方伤亡惨重,且其中不乏与他朝夕相处,亲如兄弟般的萧家军,实在是很难不起怨怼之心,口气不免淡了几分,下马小心翼翼抱起如血人一般的萧珩,便往营中走去:“命所有军医速去主帐。”又想起赵璃月,改口道:“且慢,拨两个军医去看看郡主有没有伤到。”
定国公坐镇军中,然当许舟抱着萧珩进来时,便是沙场百战,久经风浪的老国公,面色都变了,高大的身躯微不可见的晃了晃。
随着许舟的脚步,血染了一地霜雪,如春日盛开的桃花斑驳,却又触目惊心。
许舟用平生最轻最温柔的力道脱下萧珩的甲胄,这才发现他正后心中了一箭,混乱之中,萧珩为了不动摇军心,自己悄悄拔了下来,他跟在后面都未察觉到。
许舟目中蕴泪,他想象不到,世子是如何坚持到了回来!
许舟忽然发觉,他抱着萧珩的这一路,并未听到萧珩发出任何声息,哪怕是极微弱的声息。
他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一个军医战战兢兢试了试萧珩的鼻息,随即面色惨然,摇了摇头。
许舟根本不敢相信,怒道:“都愣着作甚,先止血呀。”
军医不敢违背他的命令,再说萧珩素来是北境军中第一人,军医亦是满心钦佩,闻言便打开医箱,取出白布伤药,尽心尽力救治起来。
然便是这样,不断涌出的鲜血也染红了萧珩身下白色床单,不过一息时间,萧珩的面已呈现一种血色的苍白,他眉目舒展如在沉睡,是一种濒死的平静。
另一个军医道:“我等定当竭尽全力,但世子后心中的这一箭正是要害,之后又未及时救治,现下恐......已是凶多吉少。”
定国公颓然倒到椅子上,似被抽了脊骨般,仿佛一下子老了几十岁。
许舟仍是不信,他挤开军医,扑到萧珩床前,颤声在他耳旁道:“世子,您醒醒.....醒醒呀。”
“咱们已经救回了郡主,平安无事。”见萧珩一动不动,他不顾众人在旁,絮絮道:“夫人还在杭州府等着您呢,您忍心抛下她一人,就这么一走了之么?”
“世子,北戎未灭,大业未竟,您醒醒,醒醒啊!”
他热泪盈眶,一心都在萧珩身上,定国公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挥退了军医,目光落在仍无所觉的萧珩身上,蕴含着深深的悲痛。
*
萧珩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走在漫天白色之中,钱纸纷飞如雪,白幡在北风中飘摇如旗,身旁来来往往的人都是一身纯白,满面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