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阖府被惊动,蒋大人亲自将手持信物,玄氅斗笠的神秘客人迎至正堂,客人摘下斗笠,取下面具,露出一张苍白清俊的脸庞。
“世子,您怎么亲自来了杭州府?”蒋大人大惊,手一抖,热茶便洒了满袖。
“深夜惊扰大人,实属不该,临简前来,系接内子至肃州。”萧珩拱手致礼,简短道。
蒋大人摸不着头脑:“莫非京中局势......”
“自家私事,与政局无关。”萧珩语气温和,却自有一种力量,于无形中安抚了蒋大人忐忑不安的心。
“那就好。”他抚须道,“只尊夫人如今并不在杭州府,”
话未说完,萧珩神色未动,目光已然冰冷地望了过来。
蒋大人只觉寒意袭来,忙道:“”此中详情,我请内子来与您详说。”
“快请夫人过来。”
蒋夫人原已就寝,这一通折腾也起身了,心中正惊疑不定,下人便进屋禀报,遂匆匆梳洗装扮,赶来前厅。
一见萧珩,同样大惊失色,听蒋大人道:“世子来此,是为了接回孟夫人。”闻言,蒋夫人这才松了口气。
她在京中曾见过萧珩,虽不过一二面,但对这人间琢玉郎印象深刻,然今日一打量,才发觉萧珩的气色极差,一张俊容毫无血色,他一只手抚在心口,周身的气息隐隐萦绕着冰雪的寒意。
但以两府的交情,她并不方便开口询问,只作恍然未觉,启唇道:“阿词原住在濯素园,与敝府多有往来,相处甚好,只后来不知何因,改了想法,前些日子去了苏州晴鹤书院任教,如今她有一个陪嫁丫头,还在杭州照管着她的铺子。”
想了想,蒋夫人补了一句:“阿词昨日来信,道在书院已安顿下来,甚是顺利,让我们不必记挂。”
她说完,萧珩深施一礼:“内子多蒙夫人照拂,临简感激不尽。”
蒋夫人侧身避过:“世子无需多礼,阿词温柔雅致,性子甚好,我们都将她视为了家人。”
萧珩眼神柔和:“夫人对内子的恩情,日后临简必有回报。”沉思片刻,萧珩徐声道:“我已在宁夏见过王爷,王爷诸事平安。”
有这一句话,蒋夫人便吃了定心丸,见萧珩已拿起斗笠,诚心诚意挽留道:“世子,天色这般晚了,还是在府里先歇下吧,客房都已备好。”
“况且,这个时辰便是赶到姑苏城,也是天明了。”
“多谢,在下想早些见到内子。”萧珩戴上面具,轻声谢绝。
他来去如风迅捷,连茶盏都未端起,蒋大人和夫人面面相觑,半晌,蒋夫人茫然问:“这是怎么了?”
她忽然想起一事,紧张道:“世子是秘密来此?府中可泄露了风声?不行,我得敲打一番。”
蒋大人抿了口茶,镇静下来,便为自己的慌乱感到好笑,若是朝局,萧珩想必早已剑指京城,何必南下?虽瞧得出世子对其夫人甚为着紧,心里头倒是隐隐冒一个想法,但只浅浅掠过便觉不可能,萧珩岂是这样轻重不分的人,但他亦不解萧珩的举动,于是含糊道:“应是世子自家的要紧事罢。”
*
初冬深秋时节的灵岩山,在尚未露晓的天色下,仍是五彩斑斓,只这斑斓隔着朦胧晨雾,覆着薄薄霜色,便于十分丰韵中透出了岁月的隽永。
萧珩是平旦时分抵达姑苏城,彼时天色还漆黑一片,他随意敲开一家客栈的门,要了一间上房,便迫不及待地要水沐浴。
他想,阿词素日好洁,若是这般形容不整,风尘仆仆地去见她,她必然不喜。
在掌柜和小二的抱怨嘟囔还没出口之前,萧珩用一个雪白的银锭成功地让周遭安静。 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日阖眼至多两个时辰,让当他擦着湿淋淋的发从屏风后出来,对镜自照,仍不由大吃一惊,旋即苦笑连连。
铜镜中这个眼窝深陷,脸庞瘦削,也因此显得气质更加冷厉,似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陌生男子,还是曾经的自己吗?阿词见了,会不会害怕?
每离她更近一步,心跳得就快一分,是他过往人生中,为数不多的近乡情怯的感觉。
数十年往事历历如画卷,已经错过的时光无可后悔,然来者犹可追,他想,见了她,自己要把前生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一一说与她听,想让她知道,于情感之上,只此一生,只此一人,前世今生,自始至终,都是她,也只是她。
朝阳驱散晨雾,将斑驳树影投于白墙青瓦之上,朱红大门上“晴鹤书院”四个大字如行云流水,飘逸洒脱。
萧珩正要抬手叩门,忽听不远处的红枫林里,有少年男女清脆的笑声传来。
他如有所感,牵马朝枫林走去。
越近枫林,声音越是清晰:“前朝顾大师曾言:意存笔先,画尽意在,余深以为然。是以,今日作画,不在书堂,而在自然之中。”
“请诸位先将技法从脑中暂且摒除,从整体构思,形象刻划,笔墨运用三个方面入手,去细细观察,待脑中有了章法,再落笔这一幅灵岩红枫图。”
“若觉得只以红枫入画未免单调,也可以赋以想象,加之他物。”这管温婉柔和的声音娓娓道来,是他朝思暮想,苦苦追寻,曾予他柔情体贴,曾予他冷静决别的那个人。
怔然中,步履走近,白衣一角映入眼帘。
漫天红枫,灼灼如霞,将天空都染成了琥珀色,她站在一树胭脂红之下,米白缎面交领衫裙,领口和袖口以红缎滚边,发上亦饰以红带,在一众青衫学子中尤为醒目。此刻正手执一枝火红枫叶,朝他看了过来。
这一瞬间,她眸间异彩连连,绽放如花笑容,掂起裙角疾步跑向他。
他在漫山漫野的绚烂里失了神。
因她久违的热情,萧珩只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出口腔,他忘却了周遭的一切,眼前只有这一人,他加快脚步朝她走过去。
便听她讶异中不乏欢喜道:“阿诩,你从何处牵来了这只白鹿?”
刹那天堂,倏忽深渊。
一颗心于飘飘浮浮中又沉沉坠落,萧珩忽觉这红枫如火,分外刺眼,他抬指一挡,连日来的夜不能寐,伤本就未愈便匆匆赶路,伤处剧痛与心中之恸同时袭来,令他脑中一窒,青年男子带笑的声音在他耳旁,仿佛在说着什么,他却只听到了“卿卿”二字,耳中嗡嗡,心潮翻涌,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之前,依稀仿佛,她似乎朝他看了过来,唤了一声,然他已再无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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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出自《诗经》中的《国风·郑风·山有扶苏》。
2.“意存笔先,画尽意在”出自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
第一百零五章
这段日子以来, 孟清词过得极为惬意。
谢山长是一位乍见严肃,相处起来却极其慈和耐心的长者,对一众年轻先生极为照拂,称得上细致入微。她的学识之博, 见闻之广, 令清词自惭不如。她本以为自己已涉猎颇杂, 然与山长在一起,方知己之浅薄,想来虽有父亲纵容之故, 自己玩心大,不思精进才是最主要的缘故。
也因此, 除了教学生书画之外的闲暇时间,清词最喜凑近谢山长, 只觉便是对坐闲谈,都获益颇多。
除了一点不好,常在谢山长处遇到洛长欢。
然她也不能将人赶出去, 因她来的那日才知,洛长欢虽未在晴鹤书院就读过,却曾于少时得谢山长授业,算是她的不记名弟子。
而谢山长每每看看她,又看看洛长欢, 唇边浮现的那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更令她有口难言。
而且这厮, 似乎有些针对她,除了教授四书五经, 还主动提出要教授西洋画。
这日天气晴朗, 清词忽然起了兴致, 便与知微一起,做了几样精致细点,携至谢山长所住的明思院,与之品鉴。
谢山长讶然:“想不到嘉嘉你竟有这般手艺。”她实在是个体贴有涵养的人,并不追问清词过往,两人日益相熟,谢山长索性以“嘉嘉”呼之,更加亲近。
“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她赞,“孟院长甚会教女。”初见是温雅端庄的大家闺秀,熟稔后却是心思清浅,俏皮灵动的娇娇女,让她这种无意婚姻的人都不由有些羡慕孟昭文,有女如此,承欢膝下,老孟何德何能。
只廖老大人隐隐透露过,清词是和离之身,只不知为何未回青州,若是因孟昭文的迂腐,谢山长甚是替他惋惜。
“才不是呢。”清词撇嘴道,“我爹素来不喜这些。他常说我过于注重口腹之欲,总于这些微末细巧上下功夫。”说到这里,不免想到自己去信青州,告诉父亲已在晴鹤书院任教,被父亲好一番勉励,脸颊边的小梨涡便若隐若现。
有良师如益友,便连思乡之情,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这一道名字是“晴秋”,是用白茶和橘柚所做,出自“羽盖晴翻橘柚香”一句。”清词将枫露点入茶汤,笑道。
“再者,医书上说,秋日食柚,可以解燥。山长您尝尝。”她道。
谢山长拈了一个入口,点头道:“微苦沁甜,茶香四溢,清淡不腻,甚好。”感慨道:“到我这个年龄,便不得不于口腹上约束一二了。”
“山长您看起来就和我的同龄人一样。”清词笑道,忽然想起这一道“晴秋”是近日方琢磨出的,做出来之后自己还未尝过呢,统共只有四块,谢山长已用了两块,于是她伸指,打算拈一块尝尝。
手刚刚触到碟边,那一块点心平平飞了出去,清词眼睁睁见它落入雪白掌心,被刚走进院门的那人优雅而快速地吞入腹中,他还道了句:“味道尚可。”
“你!”清词气极反笑。
洛长欢着了一身书院的先生制服,米白缎面交领长衫,领口和袖口以蓝缎滚边,乌发上束以蓝色发带,少了那份风流浪荡气,整个人看起来儒雅端净,饱读诗书的样子。
面对清词的指控,他微微一笑:“嘉嘉,提醒你,”这人早就打蛇随棍上,将对她的称呼从“孟家妹妹”,随着山长换成了“嘉嘉。”
“莫忘了你昨日答应了学生,今朝要带他们在外赏枫作画。如今,”他摸出怀表一瞧,“时辰快到了呢。”
“糟糕,我忘了!”清词倏然起身,匆匆朝外走去,也顾不得反唇相讥身后某人嘴欠的那句:“朗日清风,细点香茶,我与先生共赏这良辰美景,实乃人生乐事。”
那细袅婀娜的背影转过院门,谢山长才瞥了眼洛长欢,拈起最后一块“晴秋”,悠悠道:“阿诩,你似乎有意招惹嘉嘉。”
洛长欢笑而不语。
话说,她杏眸圆圆,怒气冲冲的样子,真的很像一只炸了毛的小猫。
谢山长又问:“你早已过了乡试,明岁春闱可有什么打算?”
洛长欢收回目光,漫不经心道:“先生知我,一向醉心风月,无意功名。”
“倒是颇想如先生年轻时那般,出门走走,领略大周山水,外域风情。”
谢山长闻言并不意外,只笑笑打趣:“以阿诩的年龄,如今还没有成家的心思么?”
素日提起这个话题,洛长欢往往避而不谈,然今日,谢山长却觉出了异样,他只是垂下浓密精致的睫毛,捂唇咳了一声。
“女子心思,还是向往安稳。”谢山长提点道。
“山长很喜欢嘉嘉?”洛长欢忽然问。
“难道阿诩不喜欢吗?”谢山长反问,这句话含意丰富,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仿佛深藏于久的秘密被人发觉,洛长欢忽然起身:“先生,我方想起应了嘉嘉,今日给她备了一份惊喜。我先去了。”
谢山长眯眼瞧着洛长欢的背影,怎么瞧怎么有落荒而逃的意味。
*
萧珩悠悠醒转,入眼是简朴无花纹的素色帐顶。
屋中拢着火盆,因此虽格窗半敞,仍是暖意融融,窗外夜色昏暗,屋中一点如豆烛光,被从格窗溜进来的风吹得摇摇晃晃,一室安静。
萧珩凝眉想着早上的情形,不由掩面,他,一个武艺高强的将军,竟在心上人的眼前晕了过去,更糟糕的是,他晕过去的那一刻,身上的伤口似乎因为用力崩裂,偏偏他今日为了讨她喜欢,也使自己的风格显得不那么冷峻,特意换了浅色衣衫,鲜血涌出,想必惨不忍睹。
思及此处,他低头看向身上还未愈的几处伤口,却发现已被重新敷了药,细细地包扎好了。
她从来都是这般温柔细致。
萧珩深深叹了口气。为什么,他精心筹谋,刻意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一刻,这么不尽如人意!然心中又不可抑制地,涌上丝丝缕缕的甜意。
晚风吹进活泼的嗓音:“姑娘,世子这是又被刺杀了么?”这称呼令他猛地皱眉。
“谁知道呢?”那管温婉柔和的声音道:“你得空问问赵大人是怎么回事罢。”
早晨她授课时,依稀瞥见一人一马兀自伫立,只以为是上山赏枫的游人而未加留意,毕竟,战事在即,谁能想到,萧家军的主帅,竟不在前线,而在姑苏城呢?
她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明白萧珩的意图。虽内心有一个念头,他似是为她而来,然这想法一浮起,便不由自嘲:以萧珩的性子,孰重孰轻,一目了然,莫说她在萧珩心里,本就没有多重的分量,便是他再念着她,家国大事不是儿戏,他是万万不会抛下三军,特特来寻她的。
她很想把赵剑唤进书院照顾萧珩,毕竟她是前妻,然赵剑那家伙,平日总在她眼前晃,这个时候滑如泥鳅,指着有要紧事临阵脱逃。清词冷笑,什么要紧事,比照顾身受重伤的主子要紧?
萧珩听到竹帘声响,轻盈的脚步进了屋子,若有若无的桂香飘了进来,她似是从桂花树下经过,拂了一身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