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词畏寒,确是有天一凉便手脚寒凉的毛病,如今足尖一暖,一股子暖流从下而上,脸色便透出了微微的粉,不再是刚上马车的苍白。
她不知该说什么,不自在地把脚往长袍的底下缩了缩,垂目道:“好了。”
萧珩把人往怀里紧了紧,才徐徐道:“阿词,肃州战事紧急,咱们明日一早,便启程回去。”
清词霍然抬头,忽见路边景色并不是通往书院的路上,惊问:“这是去哪里?”
萧珩扣在她腰上的手安抚地拍了拍:“这是我在姑苏的一座宅子,书院这边你无需担心,稍后我代你去与山长解释。今晚你先歇在这里。”
人在他的身旁,他可以不追问她对洛长欢的心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可以放任她与那洛长欢在一起卿卿我我。
清词已然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凭什么?她冷声质问:“世子,您是我什么人?有什么权利要干涉我?我在这里呆得好好的,为何要去肃州!”
“世子自诩为君子,便是这般对待与你毫无干系的女子,枉顾她的意志?”
面对清词眉宇间的冰冷和疏远,萧珩神色丝毫未变,只眸光甚是纵容地看着她,不赞同道:“阿词,我们是夫妻,是有两世情缘的夫妻,怎能说毫无干系?”
清词讥讽一笑:“世子还记得我们已经和离了么?”
“和离么?”萧珩淡淡道:“彼时我签下和离书,是为京中局势所制,自是要先顾你的安危,也为让你安心南下。”
“然此一时彼一时,如今我可将你护在身边,这劳什子和离书,不过一张薄纸,我来此之前,已命人去京兆尹将它销毁。”
“如若阿词介意,待北戎平靖,我与你重写婚书。”
清词脸上失了血色,颤声道:“果真?”以国公府的权势,以萧珩对锦衣卫的经营,这对别人来说根本不可能的事,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阿词,你在京中不开心,也来江南散了半年了,该回去陪我了,也该尽做妻子的责任了。”萧珩握着她的手放在脸上,叹道。
萧珩打定主意,他的小妻子若是认真辩论起来,言辞锋利得很,与她口舌交锋解决不了问题,只徒然陷入被动,且连提起沅沅,都不能令她动半分心思,而他一分钟也无法容忍她与洛长欢的亲密熟稔,所以,他不想等了,先将她带至肃州,她的恼怒在他意料之中,然余生还长,朝夕相处,他迟早会将她的心思慢慢哄过来。
清词气得说不出话,她再一次意识到,她面对强势的萧珩,根本无处可逃,她好不容易走出那段幽暗的心路,找到了自己喜欢做的事,要开启一段新的人生,他却将之轻易毁于一旦。
他原本已经放手,却因忆起前世心有不甘,便要勉强她再做他的妻子,而她的反抗,他不看在眼里,她的意愿,也得不到她的尊重。
这般想着想着,她眼圈便红了,明眸一瞬,大滴大滴的泪落了下来。
“萧珩,你惯会欺负人!”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九章
她哭起来向来是让人心软的, 贝齿咬着朱唇,晶莹的泪顺着白玉般的脸颊,如珠子滚落。
“萧珩,你能不能放过我?”她哽咽着问, 一双粉拳锤着他的胸膛, 还记得避开他的伤处, 虽没多少气力,却让他心口发疼。
然萧珩知道自己不能在此时心软,若对她退让一步, 遂了她的意,以她此时对他的抗拒害怕, 再想把人挽回几无可能。
抱歉,阿词, 我不能。
萧珩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以防她哭得厉害背过气去,一面压下心里的怜惜不忍, 任她的泪沾湿他的衣襟,漠然道:“阿词,我的决定断无更改。”
直到清词哭得累了,他纵是被她哭得心碎成片,也未就此事退让一步。
赵剑目不斜视将马车驱进路尽头的一所宅院, 说来心酸,堂堂六品校尉, 如今唯一的用处就是驾车,但谁让他是世子的心腹呢, 许舟不在, 世子的私事, 只能他上。
然这一路他如坐针毡,夫人哭得他都不忍心了,世子只低低地抚慰,也未松口让夫人留在苏州,赵剑便知,世子决心已定,有些事,要早些安排起来了。
如今这种情形下,赵剑索性令大门中开,将马车驶入内院的垂花门前停下,才禀报道:“世子,到了。”
车内的哭声一滞。
清词泪眼婆娑看向萧珩,眸光里有隐隐的不情愿。
萧珩略带薄茧的手揩去她脸颊的泪珠,亲了亲她的唇角:“阿词必是累了,且先去歇着。”说着便抱起她下了车。
赵剑只见如缎青丝在眼前一闪,人已被萧珩抱进了屋子,屋中早已候着两个陌生的婢女,见两人进来后屈膝行礼。
萧珩吩咐道:“备水,夫人要洗漱。”又俯身捏了捏清词脸颊,爱怜道:“瞧你,都哭成花猫了。”
“阿词,我有事先出去,晚上回来与你用饭。”
正要转身之际,从进屋之后一直没有反应的清词拽住他的袖子,萧珩惊喜回头,却见她的唇无声地动了动。
萧珩读懂了她的意思:求你,不要去找山长。
他的神色淡了淡,一点一点拽出袖子,对两个婢女道:“服侍好夫人。”,便转身出了屋子。
两人低声应是。
清词此时才觉出自己眼睛刺痛,她打量了一下房间,忽觉有无比的熟悉感,这屋子的摆设布置,分明与安澜院两人日常起居的正屋一模一样。
月门前挂着水晶帘,榻前的屏风上,是一幅仇十洲的仕女图,定窑月白釉胆瓶里应时地插着一支艳艳的红枫。
刹那间清词心中一恸,萧珩想让她重新忆起两人在安澜院的时光,可过往终究是过往,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婢女进来问:“夫人,水已备好,可要沐浴?”
她身着鸦青色衫裙,相貌是放在人堆里也找不着的那种长相,礼数也不过了了,可目光明亮坚定,神情不卑不亢,清词注意到她走路的声音,轻盈有力,却悄无声息。
她缓缓启唇问:“姑娘从前在哪里做事?”
“回夫人,奴婢素心,她是素染,原是国公府的暗卫。”那婢女垂头道。
清词唇角微勾了勾,方才进院子时,她眼角的余光已瞥见影影绰绰的护卫,这姑娘显然也是有功夫在身的,果然如此。
说起来还是她傻。昨日见萧珩在枫林晕倒便心生恻隐,如今细想,以萧珩这样慎密的性子,如何会孤身南下,也就是拿准了她心思简单,也怪她自己同情心泛滥,对他丝毫无防备,却不曾想,他已不是从前的他,从前,他是不会这般勉强她的。
思及此处,她幽幽叹了口气。
素心低低提醒了一句:“奴婢服侍姑娘沐浴吧?”
清词摆了摆手,除了知微和知宜,沐浴时她是不惯用旁人的。
屏风后的小屋子里已是热气氤氲,清词褪去衣衫,将自己没入热水中,心中烦乱无比,
难不成,真要随着萧珩去肃州?
可那样,她会不会重蹈上一世的覆辙?便是在温暖的水里,她亦是颤栗了一下。
然如何破局,却是一筹莫展。
*
晴鹤书院。
谢山长打开手上的拜帖,又览过信物,神情微有讶异,旋即微微一笑:“不知萧少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冒昧打扰。”萧珩深施一礼:“晚辈来姑苏城,一为接回内子,二则容后再说”
“嘉嘉?”
“是。”萧珩恭声道。
谢山长记起从前廖老大人的举荐信,似隐约透露出孟清词已与夫家和离的意思,然眼前这身姿挺拔的青年郎君,提起清词神色温柔,仿佛什么事都未有发生。
萧珩又无奈道:“实不相瞒,内子与晚辈之间因一事起了误会,她负气南下,有赖山长照拂,如今气也差不多消了,自然是要随晚辈归家的。”
谢山长“哦”了一声,忽然问:“共事一场,嘉嘉为何不亲来与我辞行?”
萧珩坦诚道:“内子畏寒,今日染了寒气有些不虞,且她一时半会未能转得过弯,待肃州战事结束,晚辈携内子再来与山长盘桓几日。”
谢山长沉吟不语,虽她致力于争取女子读书,甚或未来入仕的权利,可有夫为妻纲这种沿袭了千年的观念在,丈夫若真要让妻子归家,她也阻拦不了,一时想起孟清词的才华,又替她惋惜。
她还是想为孟清词争取一下,遂遗憾道:“在下无意打探贵夫妇之事,可嘉嘉于丹青一道,天赋甚高,于教书育人也投入了极大热情,若她从此泯没于后宅,着实可惜。”
“且既她不愿,既肃州有战,少将军何必勉强?”
对此,萧珩不过微微一笑,未予作答,谢山长便知此事再无转圜。
她深深叹了口气,神情萧索。
萧珩环视明思院,诚恳道:“晚辈虽不才,幼时也曾得夫子教诲,对治学一道心向往之,闲暇之余收藏了一部分前朝典籍,如退思录,五显集等等。”
“晚辈一介武将,多数时间都在肃州,恐无暇妥善保管,来姑苏前,正闻山长欲修藏书楼,遂想这些典籍放在晚辈手中,不吝明珠蒙尘,若捐至书院,有志学子传承参读,也是功德一件。”
谢山长眼神亮了亮,又听萧珩道:“至于内子,请山长放心,晚辈不会将她拘于内宅,肃州虽有书堂,却苦无名师久矣,阿词的一身才华不会空掷。”
谢山长沉默长久,道:“但愿世子践行今日所言。也请世子转告嘉嘉,晴鹤书院,永远为她留有一席之地。”
萧珩长长一揖,告辞而去。
他离去之后,一个白衣男子从屋中徐步走出,面色淡淡不辨情绪,他控诉道:“山长,他刚才提到那退思录,你分明心动了。”
谢山长不否认:“我生平所好,唯书院与书籍尔。”
男子哼了一声。
谢山长倏然一笑:“阿诩,你素来自负,可知萧临简文才武略兼备,丝毫不逊于你。萧临简少年成名,绝非等闲之辈。”
“这样的人物,也不算辱没了嘉嘉.”
洛长欢轻哼了一声:“他们不是和离了么?他倒大言不惭。论脸皮之厚,在下的确自愧不如。”
谢山长瞥了他一眼,自言自语:“嘉嘉这次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嘉嘉性子柔软,天长日久,许便会被他磨得回心转意,某人届时可就悔之晚矣。”
洛长欢眉宇之间凝起一抹冷意,如同平静湖面,投入一颗石子,激起圈圈涟漪,片刻之后,他大步走了出去。
谢山长面上浮起欣慰笑意,转瞬又被一丝忧虑取代。
*
暮色已深,萧珩踏着残阳匆匆回了宅子,径直进了内院。
院中安静得不似有人声,他不禁皱了皱眉。
素心正端着盆出来,见是萧珩,忙福身行礼。
萧珩问:“夫人可用了晚饭?”
素心觑着萧珩的脸色,摇了摇头:“夫人自回来后,只洗漱沐浴了,滴水未进。”
清词的性子之倔,萧珩是领教过的。他不欲责备素心,只抬手让她退下,自己推门进了屋子。
手拂过水晶帘,珠子轻撞在一起,叮咚的声音宛如奏乐,湖水色云纱帐里,可见玲珑凹凸的身影。
萧珩走过去掀起帐子,坐在榻旁。
清词将一张粉霞流彩如意被被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背对着他,似已入睡。
萧珩温声道:“阿词,该用晚饭了。”
清词充耳不闻。
萧珩担心她会闷着,便将被子从她头上拽了下来,果然见她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白皙的脸庞微微发红,却仍闭着眼朝里,不想理他。
萧珩有些好气有些好笑,故意慢声道:“阿词,我知你在装睡,若再不起,”
“我只能采取不得已的法子了。”说着,他手指在她柔软的唇瓣上轻轻摁了摁,意有所指。
接着便见她胸口起伏,霍然起身,听到萧珩轻飘飘道了句:“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我也是轻车熟路。一双红得如兔子般的眼气愤地瞪着他,”
她侧过身,避开他的触碰,怒道:“你是不是去寻山长了?”
萧珩颔首。
清词眼里便蕴了泪,欲坠不坠的,但她并不想在萧珩眼前显得太过软弱,因这于事无补。
她拼命眨回眼里的泪意,半晌,才竭力用平静的语气道:“世子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妻子,京中贵女皆可胜任,其实前生清词做得也未必有多好。何况,清词善妒,这辈子自己不能生也不想生孩子,却不能容忍夫君有红颜知己,什么妾侍,通房统统不行。”
“那么,这样的我,世子为何还执意纠缠呢?”
第一百一十章
萧珩锐利而又深沉的眸子定定看着她。
他道:“阿词何必贬低自己?”
他语气郑重, 接着道:“没有红颜知己,赵璃月不是,没有妾室,没有通房, 也可以, ”他抿了抿唇, “你若不想,也可以没有沅沅,只有你。”
“我只要有你。”
赵璃月三字让她微一恍神, 仿佛这是相隔遥远的事了,萧珩提起她的语气, 与旁人并无什么不同。
这是萧珩的退让和承诺么?
她垂眸试探着道:“可经过此遭,我也不愿再如寻常女子那般只呆在内宅, 打理家务主持中馈,我想追随山长,推己及身, 明经理义,让更多的女子有进学的机会。”
萧珩却不与她讨论这个话题了。他起身命人摆饭,素心和素染提着食盒进来,不多时桌子上便满满的。见清词恹恹的毫无食欲,萧珩有意无意道:“秋风一起, 便有鲈鱼之思,今日有一道鲈脍纯羹, 正是时令之物。”
清词不为所动。
萧珩又道:“这道花雕熟醉蟹却是厨子的拿手菜了,酒香蟹醇, 鲜嫩弹滑, 阿词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