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身后看去,却早不见了知微,目光焦急地四下逡巡,一眼看过去不由气结,这小丫头正在清词和洛长欢身后,一脸欣慰的姨母笑。
这一霎,赵剑忽觉自己与萧珩一样情路坎坷难见光明。
人总是有得陇望蜀之心的,先前他不过是寄希望于以军功博晋升,便回来下聘,抱得佳人归。不料世子一番操作,眼见有希望一路同行,他心中窃喜不已,如今又被洛长欢破坏,希望越大,失望愈大,他简直不忍看萧珩此时的脸色。
萧珩长久沉默,久到洛长欢都觉得今日此行有些太过顺利了,然他懒得细想,当下也不废话,朗声道:“好。”又朝萧珩拱手:“多谢世子成全,在下告辞。”说完拉起清词的手,便要转身离去。
清词下意识地要甩脱,然一瞥之间,洛长欢眸光中有威胁暗示之意:演戏!你想不想走!清词瞬时安静,任洛长欢牵着她的手,朝外走。
“慢!”
随着萧珩这不辨情绪的一声令下,铿锵刀剑出鞘,封住了两人前路。
洛长欢神色未变,懒懒散散转过身来。
清词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荒谬的感觉,如今的情形,仿佛是她与情郎私奔,却被正头夫君逮住,下一步就要被捉回去家法处置。
但她分明如今已是自由身,理不直气不壮的,应该是萧珩吧?
萧珩并未理会洛长欢,而是朝着清词伸手:“阿词,过来。”
清词退后一步,她知此时是关键时刻,若是有一丝犹豫动摇,她将再也不能离开萧珩,一生只能遵循他的意志,直到他厌倦主动放手的那一天。
她想赌,赌以萧珩的高傲和自尊,若她亲口承认对他人有情,必不会再纠缠不休。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若有若无的歉疚,裣衽行礼,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音,缓缓道:“既与世子和离,我已是自由身,我与洛......”她温柔看向洛长欢,“我与他两情相悦,实不愿随您去肃州。”
萧珩一怔之后,连连冷笑了几声:“好!好!好!”他倏地抬手。
孟清词的确没有见识过萧珩在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另一面。
她眼中的萧珩,便是强势中也不失温柔,愤怒时也未伤她分毫,是以两载夫妻,纵然分离,抛开情感纠葛,他在她心中亦是具有君子之德的人。
也因此,当漫天刀光剑影,转瞬将洛长欢的身形团团围住,将她与他隔开,清词惊愕得睁大了眼。
待反应过来,她怒道:“萧珩,你快让他们住手!”
今日的萧珩似乎是用坚冰雕成,维持着沉冷无波的神色,闻言,他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道:“阿词在担心他么?”
若是素日,清词是能察觉出萧珩森然话语下流淌过的哀伤,以她的性情,许会斟酌更柔和的言辞,不让矛盾激化,然此时她关注点在被围攻的洛长欢身上,对萧珩的做法甚是不满,闻言道:“自然!世子何必迁怒于无辜之人!”
“无辜之人?”萧珩口中咀嚼这四个字,又是一声冷笑。
无辜之人,岂配得到她如此情深意挚的关切?况那洛长欢,当着他的面,连心上人三字都敢出口,萧珩咬牙,缓缓启唇道:“我想杀了他。”
这句话一出,他便对上清词惊骇而难以置信的眼神,他知她感受到他此刻不加掩饰,汹涌而澎湃的杀意。
第一百一十二章
虽知道萧珩不是滥杀无辜之人, 但清词仍心中一寒,只觉自己越发不认识萧珩了。一阵怒气涌上头顶,她道:“你若杀了他,我也不活了!”
洛长欢武功之精妙, 其实远在清词想象之上, 他对付这些人轻而易举, 他迟迟未回击,只是因摸不出萧珩的深浅。
据他所知,萧珩熟读兵书, 谙善布兵作战,自身也是武艺卓拔, 但他的武艺,是战场上的杀敌之术, 并不是江湖中人所推崇的武功。
然此时萧珩未动,他却觉得传闻不可信,并不是这么回事。
洛长欢手中剑轻点, 护卫的武器纷纷脱手,清词的话传入他的耳中,他心思陡然一转,变攻为守,于腾挪躲闪之间, 不忘感动道:“阿词,能与你同生共死, 此生别无他求。”
清词以眼神示意他适可而止。
萧珩早已瞧出自己的护卫奈何不了洛长欢,从理智上, 他也知清词只是话赶话, 冲口而出, 可即便如此,胸口未愈合的伤,依然因她这句话而隐隐作痛。
他清冷的声音道了一句:“退。”原本进攻的护卫便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洛长欢暗暗心惊,萧珩武功如何且不论,单单这治军令行如臂指,便不可小觑。
一剑呼啸而来,如雷霆震怒,江海凝光,萧珩人本来在马上,倏忽之间却到了洛长欢面前,剑锋直指咽喉,洛长欢本可以躲避的,却选择了不闪不避。
清词曾经见过萧珩舞剑。
桃花影落,落英缤纷,剑气纵横,是初见,后来,新婚燕尔,练武场上,竹林之间,她怀着一腔爱意,凝望他潇洒飘逸的身影。再后来,萧珩入了锦衣卫,更多用的是刀,清词从未见过他真正出手,但不妨碍她觉得私心里认为萧珩十八般武艺皆通,剑术高超。
其实她只是看了热闹,于此道完全不通,她看不出萧珩此时的剑势虽凌厉,试探之意却多过杀意,只是觉得本能的危险,情急之下,她不假思索,冲到洛长欢面前,为他挡住了萧珩的剑。
萧珩一惊之下,生怕伤了她,剑气回撤,便是这样,清词也觉脸颊处似有风声掠过,不由闭上了眼。
再睁开眼,剑气停,杀意尽,风声已静止。
她在他那双如寒星般的眼睛里看见萧索岁月,震惊,愤怒以及无尽的伤痛,恍惚之间,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又似是她的错觉。
他轻声问:“这是你的选择?”
他知道她脱口而出的许是气话,可于生死时刻的抉择和保护,他再难欺骗自己不是出自本心。
她曾深深爱慕于他,可这份爱温柔而理性,冷静而克制,于对他失望时就绝情离去。他曾以为,她便是这样的人,不会有太过激烈的情感,但如两心相照,静水流深,亦可得岁月长远。
她抿紧了唇:“是。”
这辈子她誓要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活,但不知为何,仍于这一刻心如刀绞。
萧珩又问:“两心相悦,同生共死?”
她答:“是。”
她的眼波清澈,印她内心所想。
一口腥甜涌到喉间又被强行压下,萧珩只觉讽刺,他曾以为,记起前世是为弥补,是为再续情缘,却原来,是惩罚,是让他再一次明了心事寂灭,你我缘尽。
这一放手,塞北江南,永无相见之期。但至少,她还活着,不是吗?
“好。”他涩声道,最后看了她一眼,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策马而去。
赵剑欲去追萧珩,临别看向知微,知微却蹬蹬跑到了孟清词身旁。
赵剑便感受到了萧珩的心灰意冷,他想,无论他待她怎样好,在她心里,都是比不上夫人的。
明眼人都能看出,于这一遭,世子和夫人再无可能,他和这个小丫头,也没戏了吧?
他蔫蔫上了马,没精打采,忽然听到身后知微大声喊:“我等你!”
一刹那,心中乌云散,霁月明,他猛然回眸,见她冲他拼命挥手,笑容灿烂。他陡然而生无穷力量,眼里发着光,再不迟疑,打马去追萧珩。
*
萧珩带着他的人马如风而来,又如风而去。
初冬的姑苏城外,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她赌赢了。
清词这才松了口气,只觉汗透重衣,她往后踉跄了一步,洛长欢下意识地伸手去扶,她却靠在了知微身上,闭上眼,虚弱道:“能这样......再好不过。”
他有他的荣耀人生,她有她的平静生活,相忘于江湖,再好不过。
只是,心里这种像是被块垒堵住的感觉,着实难受。
洛长欢斜睨了她一眼:“这就过河拆桥了?”
清词这才记起洛长欢,不由歉疚,毕竟没有洛长欢,萧珩不会这么容易死心。她展眉朝他笑道:“多谢你。”
“算起来,”洛长欢摸着下巴,沉吟道:“这应是我第三回 拯救你于水火之中了?”
“算......是吧。”感激之情尚未褪去,她已经戒备地看向洛长欢,他不会再提出向上次那种匪夷所思的要求罢?
于是她赶忙道:“刚才形势危急,我怕他真对你不利,那些两心相悦,同生共死的话听听就算了,不必当真。”
“哦?”洛长欢似笑非笑。
萧珩根本就奈何不了他,好不好?
他的故意示弱,萧珩瞧出来了,她却没瞧出来,真够笨的,就这样山长还总夸她灵秀,也不知是不是岁数大了,眼神不大好。
只,心中仍漾起些微感动,便是为她而来,其实是出于自己的心意,与她无关。她待他虽无男女之情,却仍能义无反顾挡在他面前,这是一种甚为温暖的感觉,那一霎连这潮冷的冬天,都没有那么冷了。
“咱们就是共事之情。”她知洛长欢生平最怕女子纠缠,当场表明心迹,想了想又道:“阁下大恩,我自然是要报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
“只阁下慢慢想,咱们先回去。”
厚厚的大氅也挡不住外头的寒冷,她想,原来南国的冬日,也是这般冷啊。
回头就见知微亮晶晶的眸子,仍望着赵剑离去的方向,清词忍不住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傻丫头,瞧什么呢?”
知微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她性子开朗,倒是没觉得羞涩,坦率道:“原整日在眼前晃着,觉得他烦,这一走,又觉得有些无聊。”
这才是爱情起初最美好的模样罢?
清词此时满腹心事,也不由微微一笑:“回罢。”
三人正要转身回城,忽听得得马蹄声响,清词回头便见赵剑竟去而复返,心不由提了起来。
好在赵剑身后并无旁人。
赵剑下马走到她跟前,行礼后从怀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笺:“夫人,世子嘱我交给你。”
清词不想接,赵剑却很坚持,大有她不接他就一直举着的架势。
他道:“世子说,夫人收下,此后便是一别两宽。”
清词眼睛一热,她接过信笺,轻声道:“好,以后不要唤我夫人了。”
虽然是这么回事,可赵剑也不知如果不唤“夫人”该怎么称呼孟清词,索性不去想这个问题,他挠了挠头,又看向知微:“那个......我走了。”
知微本来只是有些不舍,但不知怎地,忽然觉得氛围有些伤感,也红了眼圈,却口是心非道:“不是已经道别了么?”
“那......我真走了。”赵剑也不知该说什么,干巴巴道,说完他转身上马,又想起什么,回头问孟清词:“孟......夫人,可还有什么对世子说的?”
清词摇头,也不想计较所谓的称谓了,但看赵剑仍目光灼灼看着她,便缓缓道:“世子身上有伤,提醒他按时用药。”
“......就不要再提起我了。”
赵剑颔首:“是,夫人多保重。”他又看了眼知微,才掉转马头疾驰而去,不一会儿人影就消失在路尽头。
知微幽幽叹了口气,道:“姑娘,咱们也走罢。”
洛长欢“哎”了一声:“你们是不是把我忘了?”他便看到清词眨了眨眼,似眨落了一滴水珠,旋即她唇角翘起,语气轻松道:“抱歉,真的差点把你忘了哦。”
她有些急迫地转移了话题:“你是怎么知道的?”
洛长欢不喜见她强颜欢笑的模样,懒懒回道:“是山长。”
他毫不留情揭穿了自己的授业恩师:“你那......”他本想说你那夫婿,但不知为何不想从自己口中吐出这两个字,“他捐了数百卷前朝典籍给书院,山长便心动了,连你不辞而别都无可无不可。”
“要不是我,呵呵。”
话刚落下,清词停下脚步,对着他郑重行了一礼:“多谢你。”
洛长欢被她的郑重其事吓了一跳:“倒也不必如此。”
清词认真道:“洛兄高义,清词铭感于心,若洛兄他日有事,清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她暗下决心,回去就让知微去买这市面上最好的佐料,用最好的面粉,来兑现自己未兑现的承诺,因此又道:“洛兄,往后你想吃什么糕点,尽管与我说,我一定想着法子为你做出来。”
洛长欢欢问:“怎的你开了个点心铺子?”
清词摇头,认认真真对他道:“那倒不是,太辛苦了做不来,但往后,只要在书院共事一日,你的点心,便被我承包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晴鹤书院。
夜色静谧, 烛光明亮。
知微注意到清词拆开信笺后,便沉默了一晚上。
世子究竟在信里写了什么?以世子的风格,若不是表诉衷情,写什么能写这么厚厚的一沓呢?
待临睡时, 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声。
清词瞥了她一眼, 默不作声地将信笺递给她。
知微小心翼翼地取出里头有厚有薄的纸张, 只看第一份,她便瞪大了眼睛,再看第二份, 第三份,她不禁惊呼出声:“姑娘, 世子是将南方的产业......”
“许是吧。”
知微又惊讶道:“原来濯素园早就被世子买下来了。”
不但有濯素园,也有她昨日呆的那所宅子, 还有一些田产地契,萧珩都过户到了她名下,看上面落的日子, 很多都是和离之前就办好的,也有一些是她们到了杭州府才置办的。如今想来,赵剑时不时会离开几日,便是为了去处理这些事罢。
萧珩,很早就打算着将她送至江南, 也许蒋大人一家的尽心照拂,也是因为他的托付。她能在江南过得这般随心惬意, 几乎就没遇到什么坎坷,都是因他已在她身后, 将诸般事宜都打点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