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词见他神情,知他心中所想,笑了笑:“不关伯母的事, 伯母并不在意这些,是我自己, 阿笙的喜事,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圆满。”
洛长欢目光沉沉, 她说得云淡风轻, 且从相识以来, 她也从未以自己的和离之身而自轻,但显然,内心深处,她仍然是介怀的,只不知她介怀的是自己的身份,还是那个她决然离开,却仍念念不忘的男子。
想到这里,洛长欢只觉胸中一堵,随之想起一事,沉声道:“这院子里的丫头呢?如今早已过了午时,你是不是还没用饭?”
清词倒觉得无所谓,莲蓉几个是她放了出去瞧热闹的,许是一时忘了时辰,且今儿大厨房必是极忙的,她也不想去添乱,再者,她并没有食欲。
“我今儿早上多用了半碗粥,不想吃。”她摇了摇头,指着书案上的画,笑道:“请洛大才子品鉴品鉴,如何?”
她画的是月下的园林,受材料限制,只是用淡墨描线,大致勾勒了轮廓,却已初具神韵。
她看向他的目光清正平和,无半分旖旎之情,她记住了月下的景色,却没有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很好。
洛长欢忽然道:“孤山的梅花开得正好,想不想去看看?”
清词一愣,不由心动,随即想到今天是什么日子,犹豫道:“可你......”
洛长欢抬手止住她的话:“想去就换衣服,不然我就这么带你走。”他的语气不容她反驳,见她又要开口 ,他抚额道:“大小姐,我自有出去的法子,你只别啰嗦了。”
清词低头瞧了瞧自己,虽没去前面坐席,可这是喜庆日子,她也刻意地系了条樱桃红色曳地长裙,确是不适宜出门,便道:“我去换身男装。”
“阿词,”这称呼令孟清词心里一颤,一下子想到昨晚洛长欢说的那些话,便有些无措,又听洛长欢低声道:“我喜欢你着女装的样子。”
他蓦然间想起那日,她扮演他的心上人,去见他的姑祖母,小娘子一身蜜合色衫裙,温柔可人的模样,心头掠过一线惋惜,若是真的可多好?
女为悦己者容,她可愿为他装扮?
洛长欢双睫一瞬不瞬盯着孟清词。
被他这么看着,昨晚那种紧张而又惶恐不安的情绪又浮了上来,她错开他的目光,胡乱应了声,转身进了内室。
理智上说,她扮作男子最好不过,以她如今的身份,自是可避免不必要的流言蜚语,可不知为何,她换上了男装,却又想起洛长欢方才隐含期待的眼神,踌躇了一番后,又打开衣柜,换了身杏黄色云锦窄袖小袄,渐变色十二幅湘裙,走动之间,那深深浅浅的蓝色便氤氲开来,如一汪潋滟的湖水。
既然已决心不再回头,她不能放任自己时不时沉溺于往事之中,总要试着走出去。
而洛长欢今日,亦是穿了一身晴山蓝长袍。
她对着镜子,画了弯弯的新月眉,点了口脂,这样出来的时候,洛长欢的眼睛便亮了,带着点赞美的意思,取过银白绣绿萼梅披风,亲手给她系上,见她垂着长睫却并未躲避,他笑意更深:“走罢。”
*
看着眼前人烟鼎盛,热气腾腾的河坊街,清词有些疑惑:“不是要去孤山么?”
洛长欢理直气壮:“不填饱肚子,一会儿怎么有力气爬山?”
清词本想说自己不饿,但想想洛长欢那个时辰去找她,想必也没吃什么东西,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然而洛长欢却放着那些生意极好的大食肆不进,带着她左转右拐,寻了间连门匾都没有的,很不起眼的小铺子走了进去,他似是与店主甚是熟稔,进了门便喊道:“老常,来两碗猫耳朵。”
半晌,才听到后厨有人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声。
清词打量着小铺子,虽很是简陋,地方也不大,也就四五桌,但桌椅擦得锃亮,便先松了一口气,她是资深洁癖患者,但洛长欢显然是了解她的。
这个时候,店里却没什么人,与河坊街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
待得两碗猫耳朵上了桌,热腾腾的香气钻入鼻端,清词也不禁拿起了筷子,这家猫耳朵做得不比河坊街那些有名的大食肆差,从味道和佐料上说,甚至更胜一筹,虾仁新鲜得像是现剥的,猫耳朵小巧玲珑,筋道爽滑,清词不禁问:“既做得美食,这家店怎么还如此冷清?”
洛长欢看她白玉般的鼻尖上,因为用了热食,而沁出几粒细密的汗珠,杏眸圆溜溜的满是好奇,不禁一笑,悠然道:“他呀,太懒散了,开几日关几日,随心所欲的。”
刚说到这里,便听方才那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不悦道:“你这家伙,又说我坏话了!”清词便见一个系着围裙,面目甚是粗豪的男子从后头走了出了,对上清词眼神,那男子一愣,又见她气质温雅不俗,惊道:“我先前没留意,你竟带着女子来我这里吃饭?!”
洛长欢斜睨了他一眼:“不行吗?”
那男子擦了擦手,走到他们旁边的桌子旁坐了下来,道:“行倒是行,只不过......”只不过实在太出人意料了些。
这么些年来,洛长欢身边不乏美貌女子,可带到他这里来的,还是第一个。
洛长欢手指敲了敲桌子,道:“她正问呢,这家店为何如此冷清?说起来我也想问,你拿了我的银子,就经营成了这样?”
看起来随时可能关门打烊的样子。
那被唤老常的男子讪讪笑了笑:“这不是前几日染了风寒,怕做了吃食不干净吗?只得歇了几日。”
洛长欢切了一声,那老常脸上多了赧色,期期艾艾换了套说辞,大致是南方极少落雪,景致甚美,他便四处走了走。
清词讶然,这人看着粗犷,骨子里还甚是风雅呢,不过想一想洛长欢,也就不足为奇了。
洛长欢凝目看他,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是为自己投入的银子痛心,清词忍不住噗嗤一笑:“我吃好了。”
洛长欢拉着她的手起身,临走前却在碗下压了张银票。
清词不知两人的关系,也无心探问,但许是这一碗猫耳朵的功劳,待出了小店上了马车,她忽然觉得,杭州府这潮湿阴冷的冬日似乎也有了暖意。
孤山在里西湖和外西湖之间,形如黛簇,此时残雪未消,日光映雪,西湖烟波渺渺,湖山淡冶相得,遗憾的是,并不如洛长欢所言梅花正好,大部分都在枝头含苞未放,也只宫粉梅稀稀疏疏先开了,花瓣淡红,香气浓郁。
清词忍不住回头瞪了洛长欢一眼:“骗人。”
洛长欢嘴角微微翘起,笑而不语,他在此地居住多年,自是知道孤山赏梅最好是初春,但他就是见不到她装着若无其事,却黯然神伤的样子,索性将她拉了出来散心。
既来之则安之,清词不过小小抱怨了一句,但这几日窝在蒋府,被满目喜庆环绕,见到这般景色仍是胸襟为之一清,两人随着台阶往上走,却见前面是一座寺庙,写着“永福寺”三个大字。
如今杭州最有名的寺庙是云林寺,据说那里求姻缘最灵,这永福寺清词倒未听说过,但地处西湖这样的繁华地带,香火也甚是鼎盛。
孤山不高,可也是山势起伏,几十层台阶下来,清词素日动得少,洛长欢见她气息不稳,道:“进去歇歇吧。”
知事僧人引着两人进了一间雅室,奉上茶后介绍了一下永福寺,又道:“敝寺求平安符最是灵验,公子与夫人要不要求一个?”
清词闻言不禁尴尬,随之又想到自己梳着妇人发髻,这知事僧人想必是误会了,却又不好开口辩解,随口转移话题问:“是吗?如何求?”
那知事僧人便说了流程,与京中寺庙大同小异,唯一不同的是,这里一次只能求一个,说是这样才能灵验,清词便起身道:“我们也去求一个?”
洛长欢不信神鬼之事,但看她颇为意动,想着女子素来笃信这些,清词也不能免俗,笑了声:“我陪你。”
两人随着知事僧人进了大雄宝殿,僧人照例问了姓名,生辰等,洛长欢原本正在浏览着殿内陈设,耳边听孟清词轻声道:“姓萧,名临简。”
洛长欢唇边的笑意便淡了下去,负在背后的手渐渐收紧。
于清词来说,萧珩是武将,常见血光,战场上生死无偿,在京城,她亦常入寺庙礼佛,为他祈求平安,如今僧人一问,她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仍是这个名字。
话音未落便知不妥,但那知事僧人已执笔写下,问她:“可是这几个字?”
清词忍不住抬眼看洛长欢,但他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似是在认真看四壁的图画,并没有去听她说的什么。
清词“嗯”了一声,见知事僧人拿着符去寻后头的住持开光,不禁苦笑:自己这习惯真是难改,其实这符求了,也不会再有送他的机会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出了永福寺, 两人之间的气氛显而易见沉默下来。
清词嘴唇微动,待要向洛长欢解释,可与他之间的关系如今算什么呢,这样想来, 也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洛长欢神色依然浅淡悠然, 一双素日里总是带着笑的桃花眼, 却因着身旁女子的长久缄默,而渐渐乌云翻涌,他知她并未完全将萧珩放下, 却不知她待他如此情深义重!只能求一个的平安符,他没奢望她为他求, 她为父母亲人,为自身, 他都能接受,可她便是和离之后,也只是为他而求。
他这般想着, 脚下的步子不由加快,却听到后面清词“哎哟”了一声,他下意识地回头,见她坐在台阶上,捂着左侧脚踝, 神情痛苦。
这一侧脚踝是那次在宫中,她中了什么香梦迟, 从窗上跳下去错了一下,当时便青肿了一大片, 后来虽是好了, 但偶尔会隐隐作痛, 方才她走路的时候心不在焉想着事儿,踩空了一阶,自己都听到“咔嚓”一声,这次必是妥妥地崴了脚了。
便听洛长欢返回责备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清词本来就是怕疼的那一类人,洛长欢不安慰反而责备,加之脚踝处钻心的痛,清词的眼圈立时红了,气道:“不要你管!”
说着便挣扎着要起身,洛长欢长叹了一声,伸手将她抱了起来,一言不发朝着山下走去。
清词轻呼了一声,见路边行人都朝这里看过来,急道:“你快把我放下来!”
洛长欢笑了笑:“你觉得你能自己走?”
清词哑口无言,但又实在受不了路上各色人打趣的目光,双颊越来越红,索性将头埋在洛长欢怀里装死,听着他一下一下安稳有规律的心跳,才慢慢平静下来。
洛长欢垂头看她,她与他相处,更多的时候是把他当成共事的同寅,谈得来的朋友,轻松随意,只除了昨晚,她在他面前都是言谈自如的,但从他的角度,看见那玫瑰色的耳垂,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清甜的香气,适才的郁闷一扫而空,唇边不可抑制地勾出一抹极耀眼的笑容。
直到进了马车,洛长欢才将她放了下来。
清词方才只顾着羞涩,坐下后又觉出脚踝处的疼痛难忍,忍不住闷闷哼了一声。
洛长欢本来有所顾虑,吩咐车夫加快速度送她去医馆,但见她脸色煞白紧紧咬着唇,疼得眼中泪光闪烁,扬声吩咐车夫慢下来,靠近她低头道:“得罪了。”
“不用......”清词微弱道,肿痛的脚踝往裙角缩了缩,便是她已有心和洛长欢去接触,也没接受骤然变得这么亲密。
洛长欢轻嗤道:“孟清词,你什么时候也这般迂腐了?” 说着他把她的左脚抬到膝上,褪下了她的鞋子和罗袜,又将她的裙子往上堆了堆,露出半截纤细精致又白到发光的小腿,高高肿起的青紫脚踝便格外触目惊心。
原本还要与他反驳的清词忽然失了声,洛长欢垂着头,比她还浓密许多的睫毛闪了闪,目光停留在她的脚上。
堪堪退去的晕红又染上了双颊。
“不能耽搁了,要正骨。”洛长欢道。
清词一愣,洛长欢的手已落在她的小腿上,打着圈徐徐往脚踝按揉,他的手掌温热,虽是文人,手上亦有着薄薄的茧子,这样按在她腿上,便是十分疼痛里,也有酥酥痒痒的感觉,清词又是羞恼又是尴尬,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却被洛长欢攥紧道:“别动,忍着。”
旋即他的手落在她红肿的脚踝上,猛地一推,又听到“咔嚓”一声,清词“啊”地大叫,泪刷地落了下来,整个人倚在车壁上,瞬间冷汗湿透了衣衫,洛长欢抬头道:“好了,你动一下试试?”
“可是,真的很痛......”清词咬着唇,泪还挂在颊上,哽咽着道。她想,像自己这样怕痛的人,若是在战场上被敌人抓到,定是受不了严刑拷打的。
含着泪光的心上人看起来可爱又可怜,洛长欢心生怜惜,却板着张脸,故意吓唬她:“必得动的,若不然,这条腿可就废了。”
若是平时,清词自是能分辨,但她此刻痛得失了神智,老老实实按着洛长欢所说,咬着牙挪了下脚踝,虽还肿着,却果然活动自如,也没有方才那种痛到钻心的柑橘了。
她长长吁了口气,诧异道:“这便好了?”
“怎么可能?”洛长欢拿帕子给她擦泪,语气嫌弃:“总得涂上药油,好好养上几天。”
清词立刻想到现实的问题,从孤山下来是洛长欢将她抱进了马车,难不成洛长欢再把她抱进蒋府?
想到那情形,清词头大如斗。
她犹豫着开口道:“你把我送......送到绣坊,好吗?”
洛长欢眸色淡了淡,收起笑意,有些严肃地看着她。
清词忽然心虚,侧头看向车窗外摇晃的景色,听洛长欢声音已有了些冷意:“阿词,在你心里,你如何想我?”
她如何想他?
她也不知,他在旁人眼里,只除了身世上的瑕疵,近乎完美,而男子的出身说重要又没有那么重要,他的才华足以掩盖这一切,而才子风流,也并不值得诟病,反而还传成了佳话韵事。
可他又是如此复杂,如此神秘。他风流却不浪荡,他看似多情实则冷淡,他师承何人,又从哪里学到了这么高妙的武功,她统统不知。
见清词说不出话来,洛长欢并不如以往那边轻松放过,反而沉声道:“我昨晚所言,皆是出于肺腑,并非醉酒之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