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忆起,安澜院的前面也植了两树丹桂,每年的这个时候,她总会采花蒸露。如今她早已离开国公府,不知这丹桂花开花落,可觉寂寞?
清词从食盒取出药碗,试了试温度,余光瞥到知微在那一个劲往帐子里瞅,她转了转眼珠,道:“你服侍世子喝药。”
知微吓了一跳,忙退一大步到了门外,讪讪道:“这种细致的活儿我哪行呢!姑娘您来,您来。”
又低低嘟囔了一句:“从前在安澜院里,世子也极少让我们近前的,我哪知道怎么服侍他?”
何况,世子来做什么呢?他整日里待姑娘冷冷淡淡,若即若离,莫非如今后悔了?姑娘幸亏离了他,如今笑容真切了,眉间不再如在国公府时,总笼着一抹轻愁。
嗯,还有洛公子这般美男子整日凑在姑娘面前逗趣,引着姑娘说话,日子比从前有趣多了!
声音虽小清词听得清清楚楚,她抚额,都是自己素日纵的,这丫头都敢给她派活了。
然萧珩身份特殊,她又无人可用,只得自己上。
绣鞋踩在地上的声音极轻极轻,但萧珩是习武之人,耳力敏锐,他听到那声音走到帐前便停住了,似乎也在犹豫。
明明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她,然这一刻,忽然不敢面对,萧珩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佯装仍在沉睡。
馥郁的桂花香气夹杂着如有若无清甜的橘香,萦绕在这一方罗帐之中,是他熟悉不过的她的气息,亦是他无比思念和贪恋的甜美,想拥她入怀,揉她进他的骨血之中,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然他什么都不能做。
心念电转之间,一只柔腻温暖的手覆上他的额头,萧珩猛地僵住,听到她幽幽叹了口气:“奇怪,明明也不发热,为何还不醒呢?”
“再睡下去,药可要凉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百零六章
萧珩身体紧绷, 额上因着她的触摸,似乎要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来。
她语气中满是担忧,萧珩犹豫着是否睁开眼睛,忽听窗外有人笑唤了一声“卿卿”, 男子的声音优雅华丽, 宛如流泻的月光, 又似含着浓浓的情意,余味悠长。
他听到她道:“这人!”虽是抱怨,声音却是轻轻巧巧, 不带半分恼怒,随之她将药搁在榻旁的小几上, 站起身来。
萧珩在被子下的手指一点一点收紧。
清词心中无奈,洛长欢的脑回路她从来都没有搞明白, 反正自从他从墙头跳下来那刻起,众人倾慕仰望,她也曾暗暗好奇的南地四公子之首, 在她眼里便失去了神秘的光采。
不可否认,此人相貌一流,也的确有才华,琴棋书画不在话下,诗词歌赋信手拈来, 骑射武艺亦是娴熟高超,似乎这世上没有他不会的东西。
可这人嘴太欠了, 性子也过于浮浪,便拿这称呼来说, 明明随着山长唤她“嘉嘉”她也认了, 今天又突然冒出来个“清清”, 她乍一听到,只觉胳膊都麻了,瘆人得很,只想立时捂上他的嘴。
又听洛长欢似催促地唤了声“卿卿”。
清词垂眸看萧珩,见他仍沉睡未醒,想了想将药放进食盒里保温,才足音极轻地走了出去。
因萧珩的脸色,显然是没有休息好,为防洛长欢扰着他,清词带上门,便拽了拽洛长欢的袖子,示意他出了院子再说。
洛长欢目光晦暗地瞥了眼晃动的竹帘,任清词拉着他往外走。
直到走出院门好一段距离,清词才松开洛长欢的手:“什么事?”
洛长欢凝目定定看着她,一双桃花眼难得的没了笑意,反而蕴着她看不懂的情绪,清词下意识地抚上脸:“是沾上什么东西了不曾?”
不过片刻,他恢复了素日的漫不经心,轻飘飘道:“清清,今儿怎么谢我?”
清词茫然了一瞬,这才想起她今晨亲眼见萧珩晕了过去,心中慌乱无比,是洛长欢和几个年长的学子帮着把萧珩抬到客院,才告辞离开,她心思在萧珩身上,忙着请大夫熬药,早忘记了课未上完,原来是洛长欢帮她顺了下来,思及此处,不由有些惭愧。
她咽下了那句:“不许叫什么清清!”,讷讷垂头:“你想怎么谢?”
洛长欢打量了她足足一刻钟,久到清词已经不耐烦了,她记挂着萧珩,正要脱口而出:“若是想不出便慢慢想罢,想好了告诉我。”洛长欢已悠悠道:“若不然,你给我绣个什么物件儿?”
他问得甚是随意,实则内心极是紧张,一瞬不瞬盯着她。
这句话已有很强的暗示意味了,奈何孟清词缺了这根弦,她不善刺绣,从来都是顾纭绣了送她,她还没有回赠过的,便是与萧珩新婚燕尔之时,也从未想过给他绣什么,于是为难道:“非是我推脱,实在是我于刺绣裁剪一道,不通得很。”
洛长欢眸光讶异落在那一双轮廓完美,宛如兰花的纤纤素手上,心中闪过莫名的失落感。
他长长叹了口气,其实自己也不知为何如此怅然。他自从在杭州府有了名气之后,甚得女子爱慕,收到的荷包帕子同心结不计其数,早不知扔在了何处。
他自认对孟清词只是略感兴趣,究其原因,更多是因他对她的避之唯恐不及,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然今日亲眼目睹她见到那陌生男子的那一刻,自然而然流露中的复杂情绪,以及在他昏倒时的惊慌失措,那一瞬间他不知心中是何滋味。
如自己的珍爱之物被他人觊觎一般的危机感,嫉妒,恐慌,担忧,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他烦乱了一整日,终于忍不住来找她。
这种难受的情绪,在他从半敞的格窗外,看到她将手轻轻覆于那陌生男子的额上,感受到两人之间难以言喻,又意外和谐的氛围时,到达了顶峰,再忍无可忍。
然而,洛诩,洛长欢,你不该是这样的人,他从未奢望一份感情,也不会为这世上任何一人驻足。
他下意识地想逃避,随口道:“那还是做你拿手的点心吧。”
“这个容易。”清词松了口气,她是真担心洛长欢又脑洞大开,给她出什么看似容易实则棘手的难题,又不是没有先例,遂问了几句他喜甜还是喜咸诸如此类的饮食细节,便笑道:“明日我做好了,就让知微给你送过去。”
洛长欢胡乱应了便匆匆离去。
清词并未留意洛长欢的反常,只这人今日竟没有歪缠,令她心中甚是愉快,想必是今早尝了她的点心,觉得甚是美味,是以念念不忘吧。
那个谁谁说的来着?要想抓住一个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她对抓住洛长欢的心敬谢不敏,但如此轻而易举搞定洛长欢,却是出乎她的意料。
她摇了摇头,思及萧珩至今未醒,心下沉重,想着明日还是要打听一下姑苏城里再有没有别的大夫,他必是有极为重要的事才来到此处,不能耽误了。
*
清词离开,那微醺而又清甜的气息随之而去,屋中的火盆仍在燃着,可从格窗吹进来的风已带了深夜的寒意。
萧珩睁开眼,慢慢坐起身来,一张脸如凝了霜雪,心中戾气似要喷薄而出。
这般晚了,她还跟着陌生男子出去,有没有一点防人之心?那男子如此轻薄,唤她“卿卿”,她竟丝毫未察觉他言辞中的亲密,抑或是她也对她......,萧珩不愿再想下去,他绝不承认这一瞬间,心中既绞痛又酸酸楚楚的情绪叫做嫉妒!
男儿当胸怀天下,怎能如女子那般拈酸吃醋,何况阿词也不是轻易交付真心的性子,他该相信自己的妻子。
“你醒了?”抬眸便见她不知何时站在门前,一双秋水盈盈的杏眸里掠过惊喜之色。
满腔无名怒火在这一刻消弭,萧珩神情微缓,目光落在眼前的人儿身上,如寻回失而复得的珍宝,一寸一寸细细打量着她。
时隔半年,终是再一次见到了她。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那这跨越生死,战乱,人心的岁月,又有多漫长?
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他的目光缱绻留恋,如绵绵丝线将她缠绕,她换了一身青衿,乌发束了个道髻,未施粉黛,但气色极好,一张脸在烛火下如美玉莹光,人似乎丰盈了一些,也长高了一些,较在国公府时端庄温雅的世子夫人,简素了许多,却多了清冷而蓬勃的生命力。
她合该是这样的,是他,弄丢了曾经的她,让她成为深宅大院里面目模糊的女子,让她的明眸里再没了光彩。
萧珩心绪万千,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萧珩的情绪,如今清词已不甚关心。“世子。”她福了福身,姿势柔美流畅,态度温煦如同对待一个经年未见的朋友,“世子醒来便好,这是请大夫开的药。”
再次见到萧珩,她的心情很平静,果然,多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拘于一方天地,便不会沉溺于过往,为旧情所苦。
山长曾说,若女子能走出宅门,便不屑于小情小爱,必能做出一番事业,未必不如男子。
山长自己不就是如此?
她坚定了追随山长的决心。
清词从食盒里端出药碗,摸了摸仍是温温的,便道:“世子趁着药性还在,快喝了罢。余下的方子在这里。”
她指了指剩下的药包,“因未见世子随身携带伤药,也未见随从暗卫,只得请了这里的大夫斟酌着开了药,世子先用着,待明日赵大人归来,世子有事,尽可吩咐与他。”
“夜色已深,清词不便在此多留,世子早些安歇。”她看了他一眼,便要转身离开。
她并不在意他为何这个时候出现在姑苏城,是以连问都不问。
这一念头浮现于脑海,眼见她莲步姗姗,就要迈出门去,他艰难出声:“阿词。”
清词脚步一顿,旋即恢复如常:“有什么话,明日再说罢。”
于萧珩如今对孟清词的执念,若今夜这么放她离开,他就不是萧珩了。
萧珩无法可想,忽然计上心头,捂着心口痛苦地“嘶”了一声,果然见她回过头来,秀眉微蹙,目光落在他手按的位置上。
她还是关心他的,这一认知令萧珩倍加欣喜。
她喃喃自语:“是伤口又裂开了吗?”不能罢,方才自己明明仔仔细细包扎好了的。
然她终不能就这么若无其事地走开,只得转身回到榻前,离得近了,便见萧珩胸口处已渗出点点血迹,瞧着着实有些惊心。
清词蓦然回忆起去岁冬日萧珩遇到的那一场凶险的刺杀,脸色刷地白了,声音虽竭力保持镇定,仍有些抖:“你快躺下,我瞧瞧。”心里怀疑是不是医生开的伤药不对症的缘故。
萧珩本就是带伤而来,方才情急之下不知如何挽留,暗暗用了内力,又将初初愈合的伤口震裂,本就是在赌心上人的怜惜,然此刻见她一张俏脸转瞬煞白,显然是担忧至极,又于心生欢喜之余,感到歉疚不忍。
作者有话说:
1.“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出自唐李冶的《相思怨》。
第一百零七章
他故作轻松, 温言道:“无碍,阿词忙了一日,你身子弱,早些歇着去吧。”
这般情形, 孟清词无论如何不能放心离开。
她坐在榻旁, 坚持道:“我瞧瞧。”
萧珩苦笑着将手移开, 语气仍是云淡风轻:“真的没什么。”
清词眼见那血色已洇开,觉得这人也太拿自己的身体不当回事,忍不住白了萧珩一眼, “这还没事!”
萧珩受了这一记眼风,心里却更是欢喜, 他垂下目光,便看到她乌发覆着玲珑小巧的耳垂, 青色衣领下露出一段如玉雕般洁白无瑕的脖颈。
过往旖旎风景,于这一刻是清晰无声的诱惑,萧珩喉结滚动, 不由自主抬手,想去抚摸那莹润滑腻的肌肤。
便听清词沮丧道:“可能是裹得松了,重新敷罢。”说着伸手来解他衣领上的扣子,又忽然停住。
在龙泉寺照顾萧珩时,因两人还是夫妻, 并未有那么多避讳;白日里萧珩没有意识,她也自然而然地为他换了药, 但如今……在萧珩的目光下,她抬手理了理鬓发, 不自在道:“我使人去寻大夫。”
萧珩咳了几声, 更添了虚弱之色, 他淡声道:“只是看着吓人而已,实则都快好了,阿词无需担忧。”他薄唇抿起,似有几分不喜,“再者,我也不习惯用陌生的大夫。”
清词抚额,都什么时候了,还是这样一副矜贵挑剔的少爷脾气。
但她其实自己都未察觉,于内心深处对萧珩不自觉的迁就,因终究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不管,只得取过伤药,默不作声地拉开萧珩的衣襟,重新敷了药,又换上干净的纱布。
然而,在触摸到萧珩身上累累伤痕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今日见到的萧珩,瘦削,萧索,憔悴,已经和她记忆里的他不大一样了。
清词也是白日里上药的时候,才发现萧珩身上添了累累伤痕,尤其是后背一道伤,正正在后心上,她动了动唇,有心想问是因何受这样重的伤,又欲言又止。
“多谢阿词。”清词若是此刻抬眼,便会发现萧珩嘴角一直噙着浅浅笑意,似乎极为享受。
“好了。”待将几处渗血的伤口又细细处理了,清词才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正要起身,手却被萧珩轻轻握住,明明他看上去也没用力,可她试着挣脱却徒劳无功。
清词敛了笑意,抬眸看向萧珩。
两人目光对峙,见萧珩仍然没有放手的意思,她的语气冷淡了几分:“世子莫非忘记了?你我已然和离。”
然而萧珩只是深深看着她,不知是错觉与否,她甚至在他的眼底感受到一份深刻的哀痛,而萧珩接下来说的话更令她睁大了眼。
“阿词,我有事与你说。”萧珩缓缓道。
“前尘往事我已悉数记起。”他目光一瞬不瞬落在清词身上,不放过她的任何一个表情。
在清词离开的这一段时间,他反复推想,于两人如今的现状,若想挽回她,他不能再像从前一般,将所有的事都放在心里,况且,迂回不是他的风格,清词心地柔软,又因他伤重而产生怜悯之情,此时两人之间氛围正好。
“阿词,上一世我回来得太晚,以致与你阴阳两隔,是为毕生憾事。”他握住她的手,放在心口上,“今生,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