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话或许对一个成年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一个仅有9岁的孩子,却很不寻常了。
无论如何,陆奈都是虞泰名头上的亡妻,他哪能忍受自己的尊严被如此侮辱?
于是便真像余睿所说,当天晚上,在经过虞泰的挨家拜访之后,每一位孩子都或多或少受了些苦头,甚至他们中有些人已经被虞芷打得鼻青脸肿,却讨不到丝毫的道歉。
而小虞芷呢?
她被师兄带到了虞家大院儿的一处柴房边的小屋子内,细细处理了身上的伤口。
那是虞芷第一次在除了母亲之外的人身上感受到类似于关心的情绪,开心得她顾不上疼痛,只是一直盯着时瑞笑。
笑得没心没肺。
“后来啊,虞芷便与自己这位师兄走进了许多,甚至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你们是不知道,当初的北平内,甚至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二人乃是天作之合。”老人敲了敲身旁的桌子,说道。
“天作之合?”这次震惊的人轮到了虞芷,她直接瞪大了眼睛出声道。
“是啊”,林老先生笑眯眯的,答道:“二人无论是容貌上,或是身段上都可谓是相配无比,自然是天作之合。”
脑袋有些发空,虞芷还从未将自己和师兄向着这个方面思考过。
林老先生并未注意到她的怔愣,看向一旁沉思的时瑞,讲述接下来的故事,只不过这次的语气却不像之前一样轻快,充满了沉重。
故事直接拉到了虞芷15岁那年,或许这个时间线距离林老先生更近一些,所以这段故事便详细了许多。
那时候的北平几乎可以说得上是军阀的天下,官官相护,权力比天还大。
他们最看重名声,于是一有些什么好日子,便会邀请戏班子在自己家里唱上三天三夜,届时甚至会邀请到百姓们前来观看,热闹极了。
最大的军阀头子姓白,他在五十大寿的时候大摆筵席,邀请了虞家班前来演出,而虞芷便是在那时,一炮而红。
一夜之间,北平几乎无人不知,虞家班少班主虞芷,拥有如何美貌的容颜身段,和姣好的嗓音。
若是用当今的话语来说,虞芷便是那个时候的顶流,就连出门说不定都会受众人围观那种。
但是与名利一同而来的,便是数也数不清的烦恼。
她再也不能与师兄一同溜走去河边抓小鱼,不能在练功时趁着师傅不注意将自己放到在男孩子身上,到最后,她甚至连与师兄见面的时间都没有了。
虞泰抓住了这个商机,对他来说,女儿显然就是他走进上位圈的敲门砖。
于是他便带着虞芷出入各种宴会,结识军阀,发展势力。
虞芷就像是个商品一般,穿戴着昂贵的衣服首饰,站在一边供众人观赏。
但是她却无法拒绝,因为师兄的命,便在那人手里。
第59章 天塌了
虞泰很懂得如何拿捏别人的弱点,当初拿着父母要挟陆奈嫁自己为妻就是这样,如今拿着余睿的命威胁虞芷心甘情愿为他所用时也是这样。
虞芷有时候都怀疑他是否能真的称之为人,毕竟他太狠了,就像是个没有感情只有追名逐利之心的工具一般。
但她却丝毫没有怀疑过这人说过的话,他是真的...可以直接杀了余睿。
于是在那之后,虞芷便刻意疏远了与师兄之间的距离,二人三年以来说的话甚至连十根指头都数的过来。
她不是不想念师兄,只是不想这世上如今唯一一个在乎自己的人也就此消失不见,这也是一种默默的保护罢了。
反复的退让并没有换来虞泰丝毫的心软,他反而变本加厉了起来。
白家有一小儿子,比虞芷大了五岁,整日不学无术,娶过三次妻子,无一不因为各种原因,过门不到30日便惨死家中。
虞芷那时17岁,那是她一生中度过的最后一个冬日。
整整五十箱聘礼被抬入家中,跟在后面的便是足足4位媒人。
虞泰在正厅满面春风迎接着她们,头发丝都带着喜悦。
而这件事的主角却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竟然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父亲轻而易举许配给了他人,仅仅为了换取聘礼以及一个称得上不错的官位。
那人便是白家小儿子,一个残忍玩弄杀害三位新婚妻子的畜生。
虞芷当即便崩溃了。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靠着努力,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带着师兄一起,到没有人认识他们两个的地方去。
小姑娘甚至将赚来的所有银票全部放在小箱子里,一天数上一遍,像是能从中获得许多安慰似的。
现实犹如晴天霹雳,一下子劈在了她刚刚升起的希望之中。
她开始闹,开始逃,但虞泰怎会让即将到手的机会轻易飞走,早早便在府中布下了天罗地网。
婚期定在来年五月,虞芷便一直被关到了那个时候。
“我仅仅见过她一次,一眼万年,从那以后,虞芷这个名字像是在北平消失了一般,无人提起。”老人缓缓说道,眼中布满悲伤。
方才在一旁安静的小姑娘突然站了起来,自然收获了其余二人的关注。
虞芷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不太妥,但是又不想像自揭伤疤一般听到那个故事,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强装镇定解释道:“您先讲着,我去个厕所,方才喝茶喝多了些。”
随后竟然连回应都等不及,直接向阿姨给她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林老先生不太在乎这些,却想等小姑娘回来再接着讲故事。
时瑞看了眼虞芷桌子上一滴未动的茶水,眸中闪过探究,片刻后,他抬头对老先生一笑,说道:“您接着讲,小姑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呢。”
得了这话,林老先生也不扭捏,整理了思绪,接着说道:“等再次听到虞芷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是次年五月份了...”
虞家虞芷即将与白家小儿子成婚,这无疑是个爆炸性的新闻,一时间北平街上吆喝的卖报声全在说此事,就连普通人家茶余饭后,也要将这件事拿出来说一说。
所有人都为那昙花一现的女子感到惋惜,同时也担忧着她接下来的命运。
虞芷不记得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以泪洗面不说,还常常一坐便是到天明。
虞泰在刚把她关进这个屋子的时候便收走了房间内一切有伤害性的物体,为的就是防止她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
她便只能通过窗户透过来的阳光判断,是否又是过了一天,便在墙上拿着指甲划上一道。
越到期限,小姑娘的心越是发凉,到最后,竟然想出了节食赴死的办法。
终究要死上一遭不是,早晚又有何不同。
那是节食的第五日,虞泰拿她丝毫办法没有,这个认知让她有了些苦中作乐的意味。
夜晚静悄悄的,长期未进一丝食物给她带来的副作用是巨大的,甚至连眼前的物体都变得模糊。
头逐渐发晕,是要死了吧,当时的虞芷想。
窗外突然传来声音,是一声轻轻的,熟悉的,恍如隔世一般的:“芷芷。”
虞芷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太行了,否则怎么听到师兄的声音了呢?
但接下来的事情证明了,这并不是幻觉。
窗户被推开,足足有一年未见的男人出现在眼前。
他瘦了,也憔悴了,下巴处显露出轻轻的胡茬。
虞芷当即便涌出了眼泪,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等到发现的时候连身上穿的衣衫都被打湿了。
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舍,所有的害怕一下子喷涌而出,将这个仅有18岁的小姑娘打击的不成样子。
她当时是怎么平息下来的呢?
哦,好像是师兄将她拥了起来,紧紧抱住,丢失许久的安全感一下子回到了体内,温暖极了。
待情绪稳定之后,师兄将自己带来的吃食一点一点喂给她,慢慢哄道:“芷芷不怕,师兄有办法,我会保护你,嗯?你要照顾好自己,等着我。”
虞芷彼时低着头小口吃着食物,自然错过了男人眼中的心疼,以及...赴死的决心。
再次见到光明便是在成亲前一天。
那一天,整个大院好像都乱了起来,到处都是散乱的的脚步声,甚至连在门外守着的侍从都在压低声音说着一些什么,像是刻意避开虞芷一般。
到了日中时,门突然被大力推开,紧接着就是一屋子人涌了进来。
位在最前面的是虞泰,在他后面便是各种穿着警服的人,有许多。
虞芷从睡梦中被惊醒,待她清醒过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便是虞泰的询问:“余睿在哪里?”
巨大的恐慌瞬间袭上心头,她好像对接下来的事情产生了预知能力一般,全身心抗拒接受这些信息。
但可惜在场并没有人会体谅她,残忍说出了答案。
白家小少爷死了,是余睿杀的。
白家主召集全城警力,悬赏罪魁祸首,最后竟然找到了虞芷这里。
天...突然就塌了。
第60章 我..是余睿吗?
这一切都是假的吧,待所有人走后,虞芷在床上想。
或许有些误会呢,或许那人并不是师兄杀的呢?
她开始欺骗自己,但即便如此也很难说服。
无声的眼泪滴落,紧接着便是嚎啕大哭,她像小时候刚失去母亲那样即将经历人世间最为难过的离别。
北平很大,大到同时容纳数十万人家。
北平又很小,小到无法给自己和师兄留下一个容身之地,小到第二天一早,师兄便被发现踪迹。
其实也不应发现的,虞芷前一天晚上细细想过,若师兄躲到南边儿的山上,再偷偷逃走,还是有机会的。
但哪想到那人啊,他根本就没有躲藏。
他在第二天一早,拿着一根几条街外王叔家卖的糖果,光明正大走进了虞府的大门,刚进虞芷的院子便被早早守着的警员按住。
听见动静,小姑娘发疯一般敲打着关着自己的门,而那门锁像是能感受到她的绝望一般,竟然断了开来。
院外一片慌乱,到处叫喊着的警员与处在中心那安静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看见屋子里刚出来的女孩子,余睿的眼睛好像亮了一般,那里面盛满了温柔,他笑了,说:“芷芷来,师兄有东西给你。”
以往虞芷每逢练功结束,他都会对自己说上这样一句话,那时的她只觉得幸福极了,现在再听到这话,只剩下了数不尽的凄凉。
她飞速跑向师兄,连续数天的疲惫已经透支了自己的身体,明明不甚远的一条路,这时怎么显得就长的很。
她记得自己走了许久,中途甚至是摔了好几次跤,但一抬头,就会看到那人仍保持着笑意看着自己,像是鼓励一般。
等虞芷到他身前时,旁边的警员已经等待不及,叫嚷着要将他缉拿归案。
那是男人受捕后第一次挣扎,他的力气很大,甚至三四个人都没有办法将他拉走。
余睿挣脱开来,却并没有逃走,他向前走了几步,到女孩子的面前。
抬起手轻轻为她拂去脸上的泪水,随后将买来的糖果递到她面前,哄道:“芷芷不哭,师兄去去就来。”
一去便是生离死别,却让他说得轻描淡写。
虞芷费尽全身力气,睁大眼睛盯着面前那人,像是想将他的模样刻画在心里一般,永远不忘却。
这个人啊,他明明可以逃到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受这些压得人喘不过气的规矩。
但是他没有,与赴死相比,再也见不到他的小姑娘显然是更加要命的事情。
于是他选择在彻夜的逃命后,找了个地方洗去自己身上所有污秽,干干净净带着礼物,来...见她最后一面。
向她述说自己的在乎,自己的留恋,和满腔要溢出来的喜欢。
眼前从热闹归于平静,再也没有男人的身影,但那笑容却一直存在于脑海中。
世间万物仿佛消失不见,只只留下了哭到没有眼泪的小姑娘,和她手中已经被捏到变形的糖果。
从此之后,北平再也没有余睿这个人。
有时候侍从间不经意的聊天会传到虞芷的耳朵中,他们或是描述那天行刑的场面有多凶狠,或是对这个英年早逝的男人表达惋惜之情。
可那又如何呢,斯人已逝,说再多也无法挽回。
虞芷每次听到时,都会怔愣一番,要好久后才能从虚妄中缓过神来。
她开始强迫自己忘记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忘却十三年来的点点滴滴,最后竟然活的像是个行尸走肉一般。
会哭,会笑,但却不会用心了。
虞泰从那以后没有限制她的自由,就连戏班子都再次允许她进入了,可虞芷再也没有踏出过虞府的大门,将自己囚禁在这里。
终于,在一个月之后,六月二十四日,也是余睿的生辰。
午后的厨房空无一人,小姑娘坐在灶台边,倚靠在上面,缓缓将刀搁置到手腕上。
用力,鲜血奔涌而出,染红了素白的衣裙。
一帧一帧的画面在脑海中浮现,全是余睿,她的师兄。
光芒在眼底消失,小姑娘脸上却是带着许久未见的轻松笑意,她小声呢喃:“师兄,你若不回来,那芷芷便来找你了。”
民国三十一年六月二十四日,虞家虞芷自尽于厨房中,年仅十八岁,后被后人列于四大花旦之一,令人惋惜。
故事毕,林老先生像是仍沉浸在少时口口相传的故事之中,又像是梦回了唯一一次见到戏台上的虞芷的场景,久久缓不过神。
“现在知道虞芷的有几人,大概屈指可数,所以老头子我啊,在看到方才的小姑娘时才反应如此大,太像了,不止名字一样,就连那长相...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他顿了顿,释然开口:“或许是我当年仅有5岁,记得模糊喽,这世上哪有起死回生转世这一说法,哎,时瑞啊,我知道你们为何而来,只不过如今我已经很少参与这些事情了,日后便由我的大徒弟与你们联系,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
时瑞没做出任何反应,老人以为他也陷在了方才的故事中,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老头子我得去睡午觉了,年纪大了,就先不招待你们了。”
男人独自坐在原地,像是石雕一般,久久未动。
一捧凉水砸在脸上,虞芷逼迫自己从回忆之中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