逻辑上都是不通的。
但这一次,却是香枝开了口。
“若是你们弄坏了牡丹净瓶,不敢叫人发现,才故意弄坏花枝,掩人耳目。”
沈轻稚都要气笑了。
不过她还是崩住了脾气,好声好气道:“香枝姐姐,不说到底是谁做的这件事,单看事情本身,若是你弄坏了瓷器香炉,会如何做?”
沈轻稚轻声细语的,声音并不大,却能叫人把她的话听进心里去。
她道:“你只会把坏了的东西藏起来,努力让角房维持原状,让人看不出丝毫痕迹,这样在以后被人发现了,也不知东西到底是何时坏的,想要追根溯源,也积日已久无从查证,是也不是?”
香枝张了张嘴,眼睛里闪过一些迷茫,似乎已经被沈轻稚绕了进去。
沈轻稚抿了抿嘴唇,总觉得香枝今日有些奇怪。
有些话,似乎不是她自己说的,而是旁人说好了,她依葫芦画皮,有样学样。
此事,定另有蹊跷。
她不说到底为何旁人要栽赃她,也不提自己如何自证清白,她只说这事很不合理,那边足够让人深思。
沈轻稚再度给红芹行礼:“姑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奴婢无法自证清白,却也不能任人栽赃陷害,谢姑姑让奴婢说辩解之言。”
果然,她说完,红芹便把手炉放到一边,轻轻笑了一声。
“小丫头,口才不错,竟还知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沈轻稚低眉顺眼,默不作声。
红芹看了一眼满脸迷惑的香枝,轻叹一声:“这也不过是件鸡毛蒜皮的小事,那牡丹净瓶不值什么钱,近来又无夫人入宫,花枝坏了也就坏了。”
“不过……”
她话锋一转,还是道:“不过也不能不罚。”
沈轻稚松了口气,知道红芹心里有了主意,便也不再多言,只跟付思悦一起给她行礼:“奴婢谢姑姑开恩。”
红芹便道:“那净瓶也就值几两银子,那就罚你们一季月俸,且要顶风冒雪,再去采了花枝回来。”
这已经是很轻的责罚了,沈轻稚彻底松了口气,知道红芹根本就没当回事。
若不是香枝生气过来闹,她连听都懒得听,直接让如此罚便是了。
沈轻稚已经明白红芹的意思,便又行礼道:“姑姑,奴婢抠门,舍不得银钱,便罚思悦的月俸,奴婢去做那采花人吧。”
她这么一逗趣,红芹难得笑了:“为钱不要命的臭丫头。”
第14章
待回了卧房,付思悦才握住沈轻稚的手:“今日里风大雪厚,出去一趟准要冻坏,一个人且要耽搁时日,咱们还是一起去吧。”
沈轻稚坚定地摇头:“不成,你刚来月事,正是体寒的时候,若是再冲了凉,仔细生病。”
她是知道付思悦身体的,每每来月事都很不舒坦,是以在明堂才有此一言。
宫里的宫女,无论生什么病,都不是好事。
付思悦见她坚定,倒也不逞强,只把自己另一身夹袄取来,让她套在自己夹袄外面,然后又道:“我一会儿去求了香叶姐姐,准备些红枣姜汤给你。”
沈轻稚点头:“好,我很快就能回来。”
这样风雪交加的日子,就连一日三餐都不用宫人去膳房取,都是膳房驾车,一次往各宫送齐一整日的饭菜。
当然,杂役宫女和黄门依旧要顶风冒雪扫宫道,她们是不能躲懒的。
沈轻稚只是个三等宫女,出门在外自没有斗篷披风,她只能多穿一件袄子,又戴上手套拿了伞,这就出了储秀宫。
刚一出去,沈轻稚就被白茫茫一片晃了眼。
储秀宫外,早晨已有宫女扫过雪,只这一会儿工夫,又落了一地白。
今年雨水多,就连盛京都没有往日那般干燥,甚至还有些江南水乡的温润。
大夏总是很多风沙,沈轻稚这是头一回体会到氤氲水汽的冬日。
有些新鲜,也有些好奇。
风很大,跟冰刀子似的一吹就透心凉,即便穿了两层夹袄,沈轻稚还是忍不住缩成一团。
她撑着油纸伞,低着头,顶风冒雪往御花园行去。
厚底鞋下又绑了一双木屐底,踩在雪地里嘎吱作响,沈轻稚一脚轻一脚浅往前走,约莫走了两刻,手脚都冰凉还未拐出东一长街。
沈轻稚抬头看了看天色,不由叹了口气。
这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她裹紧衣裳,低下头去,脚步坚定往前走。
这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今日这事,定也不是只为了让她大冬日出来淋雪那么简单,若只这样,倒也不必大费周章,半夜不睡觉瞎折腾。
沈轻稚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后巷上一排排的脚印看。
对方一定有所图,才会出此下策,为了什么?为了让她在红芹那里不受待见?还是让香枝讨厌她?
似乎都不是,这点小事也无法让这两个目的达成。
沈轻稚如此深思着,并未发现自己已经来到御花园北门口。
御花园位于景阳宫前,玲珑斋之后,几乎有东六宫一半大小,中有小桥流水,山石竹林,亭台楼阁,美不胜收。
这是旁人嘴里说的御花园,沈轻稚也是头一回来。
御花园四面皆有宫墙,在东南西北各有行门,旁人若要进入御花园,必得在御花园门口签印。
沈轻稚到的时候,御花园门廊下,正哆哆嗦嗦站了个小黄门。
他正缩在那打瞌睡,冷不丁听到一道清冷的嗓音,吓得差点没跳起来。
“哎呦我的天,”小黄门哑着嗓子瞪沈轻稚,“你可吓死我了。”
沈轻稚身上穿的就是三等宫女常穿的藕花夹袄,风雪大,小黄门看不清脸,只知道她是个瘦小的三等宫女,便明白她是才入宫的。
这样的小宫女,宫里多得是,就连个看门的小黄门都能编排几句。
沈轻稚也不会同他打机锋,只把自己的腰牌递过去:“小公公,我是储秀宫的,奉姑姑的令,过来采些花儿回去。”
那小黄门接过腰牌一瞧,态度立即就好起来:“这大冷天的,姐姐辛苦。”
甭管多大年纪,贵人身边伺候的,就能被叫一声哥哥姐姐。
沈轻稚只说:“小公公也辛苦。”
小黄门就没废话,在册子上印了印签,然后道:“姐姐忙完了早些回去,今日御花园也没什么好逛的。”
沈轻稚道知道了,便进了御花园。
天气太冷了,沈轻稚现如今只十四,身量单薄,风大的时候确实举步维艰。
脚上绑着木鞋底,走在雪地上本就难,加上风雪极大,便是打了伞,也瞧不清前方景致,沈轻稚还真没什么闲心逛园子。
她一路走走停停,眯着眼睛寻觅景色,想要尽快寻到梅园去。
但御花园她头一次来,这么七拐八拐,便越走越远,不一会儿便迷了路。
都已经进了御花园,便不好停下,这样的风雨日,连护园子的黄门都没有,沈轻稚也寻不到人问路。
她只能自己走走寻寻。
沈轻稚就这么七拐八拐的,渐渐来到御花园的角落里,她自己不知,还在继续往前走。
一栋隐藏在竹林中的飞檐角楼隐约出现在沈轻稚的视线中。
沈轻稚心中一喜,知道自己这应该是来到了竹林深处,便加快了脚步。
她走着走着,突然停了下来。
就在竹林深处的门口处,她似乎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沈轻稚心中越发欢喜。
她脚步更快,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低头小跑着上前:“这位小公公。”
沈轻稚也没抬头,到了近前就开了口。
但她这句话说完,却没得到回音,沈轻稚这才微微扬起伞,抬眸看过去。
只见一个灰蓝身影跪在那竹林深处门前,他头发披散,身上只穿着里面的夹袄,袄子已经湿透,深一块浅一块的,瞧着很是狼狈。
这个小黄门似乎同她一样,被管事公公罚了。
这大冷天,再跪下去要冻坏的。
沈轻稚左看看右看看,见附近没有旁人,便凑上前去,把伞撑在了他头上。
“你也挨罚了?你们公公真狠心啊,这样的日子让你跪在雪地里。”
若是平时,沈轻稚定不会上前凑热闹,今日或许是被人栽赃了心里不太痛快,也可能是因两个人同病相怜,沈轻稚竟上前同他说起话来。
那跪着的人似乎已经冻傻了,过了许久才微微抬起头,往她脸上扫了一眼。
两个人都很冷。
伞外风雪很大,迷了人眼,伞内雾气氤氲,叫人瞧不清楚眼前人。
沈轻稚便是替他撑了会儿伞,也未当真靠他太近,这小黄门脸上都是披散的乌发,两个人这么对视一眼,沈轻稚也没看清他面容。
她只觉得他长得很白,眼睛很黑,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蕴藏着满天星光,让人一不小心便沉醉其中。
不知道为什么,沈轻稚心情又好了一些。
“你长得怪好看的,难道你们公公罚你是因为俊俏?”
沈轻稚自顾自说了句话,似乎想要哄他开心。
这小黄门终于开了口:“我不是,你是为了什么?”
他声音嘶哑,有着怪异的腔调,似乎正要变声,听起来实在不太好听。
沈轻稚见他会说话,就说:“不小心着了别人的道,被罚出来采花。”
那小黄门又不吭声了。
他眉目阴郁,周身寒意似比这冬日风雪还要寒冷,沈轻稚经过生死一遭,大抵能猜出现在他正满心愤懑,不甘亦不满。
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
沈轻稚想了想,道:“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既然有缘碰上,我送你句话?”
那小黄门可能没听懂前两句,这回倒是扭头看向她,似乎想要听她说什么。
沈轻稚说:“咱们都入了宫,比外面许多吃不饱饭的人要强,姑姑公公们偶尔脾气不好,也都担待着,毕竟宫里能吃饱穿暖,是不是?”
宫里这些奴婢,当宫女的要强许多,当黄门的又有几个好人家出身。
但凡能吃饱饭,谁会把好齐整的儿子送入宫中当阉人。
便是父母自卖自身,也舍不得让孩子吃这份苦。
沈轻稚安慰他,便是以此为由。
想到这里,沈轻稚不由又有些同情他。
吃过苦,受过罪,更能体会到他人不易,更知道人心难测,生而艰难。
沈轻稚微微叹了口气,特别真诚地说:“活着永远比死了强,你得知道,只要人活着,就总有希望。”
可能今日的雪跟她死的那日一样大,冰冷刺骨,惹人心伤,也可能这小黄门很像当时的自己,颓丧阴郁,满身怨气。
所以沈轻稚不由自主多了嘴,说了些有的没的废话。
反正这大雪里谁也看不见谁,谁也不认识谁,能敞开来说几句话,倒是让沈轻稚心情好转,渐渐舒畅起来。
她说完这些,便有些不好意思:“哎呀,我说太多啦,小公公你就随便听听,别往心里去。我还要问问你可知道梅园在哪里?”
小黄门垂下眼眸,伸手往前指了指,依旧没说话。
沈轻稚便直起身,看了看手里的伞,犹豫再三还是没给他留下:“那我走啦,我也有差事。”
她如此说着对小黄门摆了摆手,顺着他所指的方向,一脚深一脚浅行去。
一晃神的工夫,她瘦小的身影就消失在风雪里。
待她不见了,“小黄门”才低下头,看着自己冻得通红的双手。
又一阵风吹来,一条沾湿了的帕子飞落他膝头。
“小黄门”伸着僵硬的手,捏起帕子展开看,只见朴素的细纱帕子上绣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凌霄花,在凌霄花边上,绣了个彩字。
针脚……很粗糙。
小黄门抖了抖帕子上的雪,把它收入袖中,然后便缓慢起身,站在那缓一缓冻僵的四肢。
只是他那双深邃的眉目,依旧盯着沈轻稚消失的背影。
“活着比死了强吗?”他声音嘶哑地说,“倒是个通透人。”
就在这时,一道柔和的嗓音响起:“殿下,您想通了?”
随之而来的,是肩上温暖的大氅和头顶的油纸伞。
萧成煜垂下眼眸,哑着嗓子说:“我想通了。”
第15章
萧成煜披上大氅,抵挡住了寒风侵袭,可里面那身夹衣到底湿透,裹在身上让人遍体生寒。
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姑姑采薇满脸心疼,轻声细语道:“您何苦同皇后娘娘置气,娘娘到底是什么心思,也不用臣多言,殿下聪慧,定比咱们都明白。”
萧成煜半垂着眼眸,一步踏上竹林深处的假山台阶,哑着嗓子说:“是我着相了。”
他近来变声,说话声音很奇怪,便很少开口。
采薇听到他的话,心里狠狠松了口气,嘴上却是道:“殿下下去那一刻,娘娘心里极不好受,站在窗前看了又看,又让准备姜汤又让备好热水的,担心殿下冻病了。”
她絮絮叨叨说着,语气里的关心不似作伪,萧成煜说:“再也不会了。”
那小宫女话糙理不糙,说得对极了,他何必要苦了自己,让他人心情愉悦?
今日这一遭,是他最后一次任性,以后当真不会再如此左性,不仅自己身上难受,还让母后心里不痛快。
萧成煜如此想着,两人已经上了竹林深处上面的阁楼。
采薇姑姑心里焦急,她忘了那许多规矩,伸手直接推开阁楼房门。
这一下,便把站在窗前垫脚探看的皇后娘娘暴露出来。
皇后今年三十几许的年纪,她面容清瘦,细眉瓜子脸,皮肤苍白,嘴唇也泛着淡淡的粉色。
漂亮,精致,高贵优雅,却显得那么苍白病弱。
她也不喜隆重华服,从来只穿素色的袄裙,头上简单簪一只凤钗,便算是打扮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