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恩堂是养育孤儿,却也不是白白养活,想要日子过得好一点,略大些的孩子们就会跟着嬷嬷外出做活。
不过大楚有规定,只有十岁以上的孩子才能出去做活,并且不可去歌楼香馆,也不可私自收卖为奴,所以大多出荣恩堂都是领着孩子们去寺庙、县学这样的地方扫洗。
听一听佛音,诵一诵诗书,混个一日三餐温饱,再没更好的去处了。
这些小事,以前沈彩同付思悦说过,付思悦便也偶尔同沈轻稚提过一提。
沈轻稚很笃定对红芹道:“姑姑,奴婢不敢自夸,进宫前三年奴婢一直在县学做活,偷偷听先生们讲课,便是不懂其中深意,不会书写,却也学会了识字。”
县学教的学问,沈彩肯定听不懂,但她成天在县学兼差,都是跟书本秀才们打交道,不懂的还能问一问,定是能学会认字的。
如此说来,大凡普通的农家女子倒是没这个机会。
这些事,当时是红芹单独一个个问的,她们谁都没往心里去,现在红芹突然来了这么一遭,沈轻稚心中那些迷惑便如同拨云见日,一下子豁然开朗。
沈轻稚看着红芹脸上淡淡的笑意,冲她福了福,也笑了:“回禀姑姑,奴婢识字的。”
她这落落大方,不急不躁的样子,很是令红芹满意。
红芹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回到沐芳身边,轻声细语同她说了几句。
沈轻稚心里大约有了底,反而更不着急,还安抚付思悦:“别担心,没什么大事。”
付思悦还是担心,只是小声道:“希望是好事。”
沈轻稚跟她一起用赤红丝绦在礼盒上系成团花,她的手常年做惯粗活,其实并不是很漂亮,但她侍弄丝绦的样子,却意外地娴静优雅。
大抵是因为长相尤其出色,村女的那种土气在她身上丝毫不显,旁人见她,都觉得她沉静大方,从来看不出小气。
沐芳现在见的也是这样的沈轻稚。
明媚的厢房内,窈窕少女立在桌案边,她身上穿着同旁人一般无二的窄袖藕荷色提花袄裙,头上梳着简单的团花髻,发髻间只簪了一朵朴素的绒花,若是不仔细注意,真的看不出同旁人的区别。
但只要目光落到她脸上,就会被她目光里的清澈和沉静所吸引,忍不住去认真端详她的样貌。
在这满屋子年轻活泼的宫女中,沈轻稚是最美的那一个。
她生了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尾上翘,深刻的双眼皮勾勒出一道完美的弧度,衬得她面容如花般美丽。
便是低头安静做工的时候,她身上也自有一股恬静气度,既不显得瑟缩,又不过分张扬,只该用一个词来从容——恰到好处。
这就是沈轻稚展现出来的样子,也是红芹、沐芳这样的姑姑最喜欢的样子。
沐芳打量人,自不会那么直白凝视。
她借着同红芹说话的工夫,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下沈轻稚,然后便对红芹道:“你眼光还是好。”
春景苑已经送了八个宫女过去,沐芳每一个都看过,确实都很漂亮,也各有千秋,但被红芹留下的这个,却是她认为最好的。
红芹道:“她自己选了留在储秀宫。”
沐芳便笑了,她说:“你且等等,我先去调名录,同采薇姐回禀过再来定夺。”
言下之意,她已经看中了,只要身家清白,采薇也同意,人就能选定。
红芹心中暗喜,她捏了一下沐芳的手:“这丫头很聪明的。”
宫里能活下去的,只有聪明人。
否则长得再美,也只能成就个漂亮花瓶,轻轻在石头上一磕,立即就要碎了。
沐芳今日忙得很,匆匆地来,也匆匆地去,待她走了,另一边忙碌的林盼便小声问:“姑姑,沐芳姑姑可是有事?”
红芹看她一眼,道:“忙你们的,瞎看什么。”
她说完便在门口寻了把椅子坐下,也拿了一份礼单核对。
为大皇子这束发生辰,宫里这一个元月都在忙,这会儿眼看就要忙完,倒是可以闲下来。
沈轻稚手里还有活计,心里只略想了想,便把那心思抛开,专注手上的差事。
一晃神的工夫,就到了中午时分。
宫人们本就比主子们要早半个时辰用饭,再加上她们如今才坤和宫伺候,那满宫里的膳房就没有敢怠慢的。
饭食送到,她们一起去边上空厢房用饭。
今日的菜色很不错,有一道小炒鸡杂,一道素炒山药并一道清蒸狮子头,这是过年才有的加餐,沈轻稚吃得很是满意。
她正端着饭碗安静吃饭,就听边上林盼提到了她:“刚沐芳姑姑来的时候,红芹姑姑不是还同轻稚说了几句话?若真好奇,便去问她呀。”
她以为自己声音很轻,却都被沈轻稚听进耳朵里,沈轻稚垂下眼眸,也不理她,只认真品味狮子头。
这狮子头是清蒸的,里面虽然没给烫两根菜心,但汤底很是鲜美,拌饭吃特别香。
沈轻稚重生而来,越发明白知足常乐的道理,现在过年能有这么一碗饭,她觉得甚是满足。
满足了,心也就静了。
可大多数人,都是不能满足的,果然,林盼在那明里暗里说了几嘴之后,就有好事者过来问沈轻稚:“轻稚,红芹姑姑刚同你说什么?”
这些都是坤和宫的三等宫女,她们是弘治十七年入宫,都是被选中入的坤和宫的,只不过坤和宫能人太多,她们熬了三年,依旧还是三等宫女。
但比之沈轻稚她们这样的新人,她们自然就算得上是老人,是皇后娘娘的自己人。
林盼不问,却撺掇她们来问,就是打量着沈轻稚不能拒绝这些“姐姐”们。
姐姐们问了,沈轻稚便笑着说:“姑姑只问我之前是否识字,旁的便没问了。”
这事没什么好隐瞒的,沈轻稚便也实话实说,她观察过,一起留在储秀宫的四个小宫女里,确实只有她一人识字。
她给自己编造的过往暂时还能瞒天过海,借着这个识字的机缘,她或许可以再往上走一步。
沈轻稚这话一说完,那几个坤和宫的宫女便小声吸了口气:“当真问你这个?”
沈轻稚一脸好奇:“是啊,这有什么讲究不成?”
其中一个瘦长脸的宫女问她:“那你识不识字?”
沈轻稚有点羞涩:“略识得几个字。”
几个坤和宫的宫女便浅浅吸了口气,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又落到沈轻稚身上。
她们的眼神复杂极了,有些羡慕,又有些不可明说的遗憾。
谁叫她们不识字呢。
沈轻稚仿佛什么都不明白,她睁着漂亮的桃花眼,好奇地问:“几位姐姐,这又如何?”
瘦长脸垂眸看向她,见她面容当真是精致美丽,不由又深思几分。
她很快便那定主意,笑意盈盈看向沈轻稚:“这是好事啊,宫女中读过书的不多,若是有什么好去处,姐姐提前恭喜你。”
沈轻稚微微一愣,随即便也笑着还礼:“谢谢姐姐,借您吉言。”
那长脸的宫女便领着其他几个一起走了。
沈轻稚穿过众人之间的缝隙,看向林盼,林盼目光微闪,冲她笑了一下。
倒是脸皮厚。
沈轻稚也回了个笑。
待到厢房里安静下来,付思悦才小声问:“是不是沐芳姑姑想调个识字的宫女,红芹姑姑推荐了你?”
她也把这些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
沈轻稚点头:“应当是的,只是不知最后是否要我。”
沐芳隶属坤和宫,是皇后身边的司寝姑姑,平日也管皇后身边的琐碎事宜,日常贴身侍奉皇后娘娘,便是四个管事姑姑轮替。
她要选的,大约也可能是贴身伺候皇后娘娘的宫女。
而这个选人的意向,应当在她们入宫前便有了,所以当时红芹对于留在储秀宫的宫女,才问了是否识字的问题。
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
沈轻稚看付思悦着急,轻声道:“回去再同你细讲,今日大抵会有定论。”
她说有定论,果然到了傍晚时分便有了。
沈轻稚跟付思悦已经包完了点心盒子,现在给要装文房四宝的盒子垫棉花,正忙着,沐芳便踏月而来。
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了,长信宫中正是华灯初上,厢房里点了八盏宫灯,才把房中照得灯火通明。
沐芳身上还裹挟着寒意,她刚一进来,便抖了抖身上满是寒气的斗篷。
朝云立即上前帮她解开斗篷,又去唤红芹,红芹便过来看她一眼。
沐芳冲她点了点头。
红芹不由松了口气,她脸上渐渐爬上舒心的笑,道:“我把她叫来?”
沐芳说:“叫来吧,娘娘那缺不了人,我长话短说。”
红芹便扬声道:“轻稚,来。”
她这一嗓子,便把众人的目光都喊到了沈轻稚身上。
沈轻稚不动声色拍了拍付思悦的手,快步来到两个姑姑面前,蹲膝福礼,落落大方:“轻稚给沐芳姑姑见礼。”
沐芳脸上没什么笑意,她上下看看沈轻稚,灯火辉煌之下的小姑娘,比白日里要美上三分,当真是天仙下凡那般美丽。
沐芳想皇后娘娘的叮嘱,便道:“坤和宫殊音斋缺个扫洗的宫女,我问了你们姑姑,便选了你去,明日你便搬来坤和宫,在殊音斋当值。”
这话一说完,厢房里鸦雀无声。
片刻之后,却有人问:“为何是选的她?”
第19章
说话的自然是对这个“机遇”早就看中的林盼。
沈轻稚也是今日才发现,林盼或许早就知道坤和宫有这么个新差事,所以她处心积虑,就是为了得到它。
结果无论她怎么努力,最后得到这个差事的依然是沈轻稚。
即便再是心机深沉,也到底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林盼立即就有些坐不住,张嘴直接问出口。
当然,她问完之后便红了脸,慌慌张张地说:“姑姑,奴婢不是……”
她支支吾吾,显得很是害怕,话也说得含糊。
沐芳还能不知道这些丫头们是什么心思?她并不太介意小宫女们质疑自己的决定,甚至乐见其成,因为个中缘由,必然是要讲明的。
她的目光在那几个年长的三等宫女身上扫过,然后才缓缓开口:“殊音斋是娘娘平日里读书礼佛之地,斋中藏书众多,要在殊音斋中伺候,必得识字,这是最基本的要求。”
若不识字,怎么给皇后娘娘收拾书房,又怎么能打理好那一柜柜的书本典籍。
殊音斋原只有三个宫女伺候,一个大宫女领着两个二等宫女,专门整理书本,只不过两个二等宫女今岁都到了年纪,并不想留在宫中。皇后娘娘便开恩,不仅让尚宫局给她们选好了去处,甚至还让宫外的司仪所给盯看着,给两个宫女都挑个好夫婿。
皇后娘娘是仁慈,但殊音斋也不能无人伺候。
大楚虽立国百多年光景,也有过富贵繁荣,繁花似锦的太平盛世。表面上看,大楚似社会开明,文化多样,盛京之地歌舞升平,似人人都读书识字,似人人都能挑担卖货,实际上,在整个大楚坊间,大多数人家依旧只能勉强供儿子读书。
男孩依旧是鼎立门户的嗣子。
人与人的出身,终究是有区别的。
普通的宫女大多都是农户出身,本身家中就穷得过不下去,又有哪个肯送女儿读书。
宫中识字的宫女真是百里挑一,能识字还机灵懂事的简直少之又少,便是皇后娘娘的坤和宫,也是千挑万选这才挑了三个,其中一个还是入宫之后凭借聪慧自学成才的。
原本沐芳还发愁,这两个宫女走了,殊音斋可怎么办,红芹这就早早同她打好了招呼。
“若是那孩子机灵,保准能给你留下来,若是不机灵,也是她没有那么好的命数。”
沐芳等了又等,等到过了年,那两个宫女都要离宫了,这才同红芹交了底。
红芹只笑:“她啊,是个机灵的。”
她这么说,沐芳只管松了口气,她说是要禀明采薇并查沈轻稚的身份名录,实际上这些早就查过,有些事一开始就定好了。
但这么一来一回,就显得特别庄重严肃,便是被选上的沈轻稚,也不敢掉以轻心,会老老实实在殊音斋伺候。
果然,沐芳一开口,满屋子的宫女连呼吸都要停了。
她们毕竟不识字,光这一条,就无法辩解。
问话的是林盼,最后收尾的也只能是她,便看她冲沐芳福了福,规规矩矩低头道:“是,奴婢知道了。”
沐芳便不再看她。
她转头看向沈轻稚:“明日早些过来,有的要忙。”
说完她便利落走了,红芹扫了一眼愣神的宫女们:“愣着做什么,不许偷懒。”
待到晚上回了储秀宫,沈轻稚跟付思悦去打了两盆热水回来泡脚,付思悦才道:“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看出了什么?”
沈轻稚动了动水盆里的脚丫,问她:“当时红芹姑姑问你的是什么?”
付思悦想了想说:“也是问我是否识字,还问我是否会刺绣,旁的就没多说什么。”
沈轻稚便颔首道:“正是如此,看两个姑姑的意思,殊音斋去岁便缺人,正好咱们入了宫,可以从新宫女中选人。”
但也不是只要识字的就行的。
样貌德行都得过关,才能送到皇后娘娘的书房里。
沈轻稚轻声道:“你记得前几日,落大雪那一日发生的事,当时我觉得不太合理,仿佛整件事都是为了栽赃咱们,让咱们在红芹姑姑那里失去信任,但动手的人却似乎也立即得不到什么好处。”
付思悦道:“是啊,吃力不讨好,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沈轻稚笃定道:“为了这个差事。”
“什么?”付思悦一愣,“她们是如何知道的?”
一直到今日,沐芳出现在厢房,沈轻稚跟她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