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和宫里出众的宫女不少,但有的心性不足,有的年轻不经事,还有的自己不愿留在宫中,二十三四还要出宫回家,最适合的,自然便是沈轻稚。
就连侍书也觉得她适合。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沈轻稚是什么脾气,什么秉性,侍书比旁人要更熟悉一些。
两个人从陌生到相知,侍书对她总是很和蔼温和的。
她看了看沈轻稚,笑着说:“一开始我就觉得,你不像是伺候人的,以后说不得就要被人伺候。”
侍书这么说着,甚至笑出声来:“可见我眼睛尖,到了果然如此。”
皇后娘娘没有明说对沈轻稚的安排,也还没明白安排新的侍寝宫女,但坤和宫许多人都知道这事。
侍书自然也知道,她打趣沈轻稚,话语里却是欣慰和祝福的。
“希望你以后能步步高升,到时候姐姐我老了,还得靠你关照呢。”
她是真的盼望沈轻稚可以一路繁花似锦,做那高高在上的贵人。
沈轻稚握住她的手:“这也不过是娘娘的愿景,大殿下那边如何,还说不准呢。”
万一娘娘选了她,大殿下瞧不上,那都白搭。
侍书白她一眼,小声说:“哎呦呦,哪个男人要是瞧不上你,那指定眼睛不好,怕不是个瞎子。”
沈轻稚想想那一身冷意的大殿下,还真说不准是个瞎子。
约莫三月上,皇后便选好了人选,她这一次选了四人,另外三人有一位原是坤和宫的一等宫女,比沈轻稚大三岁,另外两个是尚宫局选出来的宫女,都跟沈轻稚一般年纪,跟她都是弘治二十年入宫的。
这三个人,风情品貌各不相同,有清雅的、有妩媚的,甚至有可爱开朗的,足见皇后费尽心思。
沈轻稚跟她们见了面,便被领去后殿的厢房,被春景苑的司衾嬷嬷教导。
一直教导了十来日,便传来消息,帝后已经选好了太子妃的人选,定的正是振国将军魏永的长女魏嫣。
除了正式下诏,宫里宫外,便都已知道这个消息。
司衾嬷嬷便同沈轻稚她们说,待到朝廷正式下诏,定好太子妃的人选,她们便会被送去毓庆宫,让萧成煜选。
对于这个“天大”的消息,沈轻稚显得很平静,另外三个人却多少有些激动。
她已经做了现在的自己所能做的一切,至于结果如何,尽人事知天命,不是她能控制。
她们四人是皇后亲自选出,每一个都足够美丽,司衾嬷嬷对她们其实不敢太过严厉,无论教授什么都极有耐心,甚至便是偶尔有人做的不好,她们也从不会严厉训斥。
所学不过是如何伺候贵人,如何作为宫妃生活,她们须知礼守礼,却又不过分卑微,反而要多几分端庄自持。
身份改变,行为就要改变。
这些对于沈轻稚来说最简单不过,她不是改变自己,是在变回自己。
这一月的生活,对沈轻稚来说格外轻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如鱼得水。
四月时,宫中春花皆已开。
缤纷的花朵点缀着荣耀繁华的长信宫,点缀了热闹的盛京城,宫里人人都换上粉嫩的春装,宫女们穿着点缀了梨花、杏花的藕粉宫装,外面穿着织锦的褙子,青春又靓丽。
沈轻稚也随波逐流,换上了这样一身春装。
她坐在采薇特地给她们安排的“书斋”里,隔着窗看着院中婀娜的三色堇。
这是苏瑶华最喜欢的花,每一年春日时节,便会在坤和宫肆意开放。
沈轻稚看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在走神,待她回过头来的时候,却也只能看到司衾嬷嬷挪开的视线。
若是寻常人,她们定要管教,可这些马上便要成为贵人的姑娘们,她们只能忍耐着自己的脾气,不叫自己得罪人。
不过,沈轻稚却也不会太过放肆便是。
她歉意地冲司衾嬷嬷笑笑,便继续认真听讲。
然而今日的课却没有进行下去。
司衾嬷嬷刚要继续讲课,外面便传来敲门声,司衾嬷嬷出去片刻,连个招呼都没打,人便迅速离开。
剩下的四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四个人中,以沈轻稚品貌最为出色,她年纪不是最大,却已经是大宫女,因此另外三人隐约都以她为首,做事情时会先过问她。
不知不觉间,沈轻稚已经成为四个人中的领头者。
这会儿也是如此。
坤和宫另外一个一等宫女,今年已经二十有一的赵媛儿问沈轻稚:“轻稚姐姐,如今当如何?”
沈轻稚略想了想,道:“嬷嬷许是有什么事,咱们且略等一等,待到午时嬷嬷还未回来,咱们便去用午膳歇息。”
赵媛儿点头:“好。”
年纪最小的张春溪好奇地说:“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这一次沈轻稚没回答。
一个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另外一个,她觉得今日定有大事发生,若非如此,司衾嬷嬷绝对不会随意离开,能叫她们抛下“贵人们”不管的,定是同大殿下或皇后有关。
嬷嬷不在,沈轻稚便领着另外三个宫女继续煮茶。
她的煮茶手艺是大夏的茶艺大师所教,走的是行云流水的路子,缺少雅致和精巧,如今再学,倒是有些新的体会。
待到午时,沈轻稚她们一起去膳厅用膳,便感受到旁人奇怪的眼神。
也不能说奇怪,只是沈轻稚对旁人的视线分外敏感,但凡有人瞧她,她都能迅速注意到。
往日里虽然这种视线很多,却没有哪一天像今日这般明目张胆。
这些视线里,有好奇的、有羡慕的,也有嘲弄的。
沈轻稚面容不变,倒是张春溪不太高兴撇了撇嘴:“她们怎么这样,我们有什么好看的。”
赵媛儿低声安慰她一句,四个人便在最靠边的桌前落座,沈轻稚道:“用饭吧。”
四个人便开始安静用饭。
待到这时,门帘又响,一个消瘦的身影进了膳厅,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熟悉又尖刻的嗓音。
“呦,沈姐姐,您还能吃得下饭呢?”
沈轻稚不用抬头,就知道来者一定是陈怀绿。
她跟陈怀绿从来不对付,这么多年针尖对麦芒,就没和平共处过,这会儿她会过来嘲笑,肯定是知道了什么。
沈轻稚眼皮都没抬,边上的张春溪却不乐意了:“沈姐姐是大宫女,你这是什么态度?”
陈怀绿没理她,那双细长眼满怀恶意地看向沈轻稚:“你们还做贵人梦呢,如今梦就要碎了,看你们以后如何自处。”
陈怀绿边说边笑,她在自己那一桌前坐下,笑声越发洪亮。
“果然啊,老天也见不得你这样的人荣华富贵。”
沈轻稚心中一动,却不理她,只对张春溪道:“好好用饭,不要搭理疯狗。”
陈怀绿一拍桌子:“你!”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另一边的一个司职宫女皱眉训斥:“好了,怀绿用你的饭,轻稚,你也是。”
膳厅一下子便安静下来。
沈轻稚慢条斯理吃着御茶小膳房特地给她们准备的红烧仔鸡,她心里想:前头一定出了事。
待到午歇起来,她们又回到书斋,这才看到面色略微有些难看的司衾嬷嬷。
这个司衾嬷嬷是纯卉的老下属,在坤和宫颇有体面,往日里都是精神矍铄,利落恭谨的,今日难得有些精神不济。
一整堂课下来,她说错了好几处,说到最后自己也停下来。
沈轻稚安静看着她,等着她的言语。
司衾嬷嬷放下手中的茶碗,她挑了把圆凳落座,微微叹了口气。
“上午时候,前朝传来消息,道……”
司衾嬷嬷顿了顿,目光在她们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收回放到她自己那双略有些粗糙的手上。
“振国将军家的千金,魏氏嫡长女魏嫣,于二十日前领兵出征,对抗北齐迅骑卫骚扰,为护边关百姓,以身殉国。”
这一句话说完,便是一直冷淡镇定的沈轻稚,也忍不住抬头看向她。
二十日前,宫中定下太子妃的人选还未传到边关,而边关的战乱不断,魏嫣依旧担着先锋营参军的官职,领兵对抗大夏的侵袭。
不幸的是,这一次她没能再创奇迹。
这位还未正式被册封的未来太子妃,就以身殉国,成了大楚史书中永远抹不去的鲜红英名。
司衾嬷嬷看着她们,语气分外悲痛:“陛下以其英烈,追封其为昭烈公主,红英将军,配享太庙。”
————
这话一说完,整个书斋中顿时鸦雀无声。
论谁都没有想到,这个弘治帝给太子殿下千挑万选出来的太子妃,会在朝廷下诏之前便薨逝。
她不是病死,不是意外,而是为国捐躯。
魏嫣今年不过双十年华,她未有婚配,便在这样花一般的年纪离开繁华人世间。
她死得轰轰烈烈,死得让人动容,也是死得其所,以自己和她率领的将士们的身躯,挡住了北齐的进攻,保住了身后无数百姓。
任何人听到这样的丧事,都会心中难过,会为她惋惜,会在思绪翻涌时意难平。
美好人生似还未开始,便戛然而止,仓促结束。
沈轻稚心中微微叹气,她终于知道陈怀绿在得意什么,未来的既定太子妃以这样忠烈的方式离开人世,无论旁人如何看待,太子殿下怕是不好马上再定新的太子妃。
没有太子妃,那么她们这些未来的侍寝宫女,怕也无大用处。
沈轻稚心里倒是不太遗憾,她甚至没有太多纠结和彷徨,只是替魏嫣惋惜和遗憾。
她是个好将军,也是奇女子。
魏氏一门,当真忠烈。
魏嫣此人,当得青史留名,百姓后世歌颂。
此时,皇帝寝宫乾元殿内,弘治帝正坐在御案前垂眸看着自己年轻的长子。
魏嫣这个太子妃,是他几个月来千挑万选而出,原本是最合适做太子妃,也能在未来稳坐凤椅的人,谁能想到,圣旨未下却为国捐躯。
他微微叹了口气。
他是真的很遗憾,也很痛心。
原本一切都按照他的安排稳定前行,待到太子妃定下,待魏嫣回京便可大婚,介时太子后宫稳固,他便也能放心下来。
无论他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待到他即将撒手人寰,都不会那么忧心忡忡。
大楚行至今日,他的死,不能引起朝野内外的波澜。
可魏嫣突然离世这个变故,却打乱了弘治帝的计划。
虽然朝廷还未下旨,礼部也还未拟定诏书,但宫里内外,朝野上下,对于未来太子妃的人选已经人尽皆知。
若魏嫣不是为国捐躯,她哪怕是病死,是意外而亡,都不会令弘治帝如此为难。
但她偏偏成了英烈。
今年之内,甚至是三年之内,弘治帝都不好再给萧成煜另定太子妃。
这是为了百年来为大楚抛头颅洒热血的英烈,也是为了如今还在边关抵御外敌的将士,哪怕只为了士兵们一腔热血的忠勇,皇室都不能立即给太子改立太子妃。
他们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自上午得到战报,再到早朝结束,一直忙到午后,弘治帝什么都没有吃下。
喝进去的药都吐了出来,整个人面白如纸,一脸都是冷汗。
弘治帝知道自己身体,知道自己如今是有一日活一日的命数,儿子正妻不能定下的这个打击,令他的身体越发糟糕,今日甚至连坐都有些艰难了。
萧成煜站在御案之前,看着几乎要昏过去的父皇,忙上前两步,给了大太监张保顺一个眼神,两人一左一右,把弘治帝从御案前架起,扶着他靠坐到了罗汉床上。
“父皇,”萧成煜低声道,“父皇莫要太过忧心,此事说不得是好事。”
弘治帝嘘嘘喘着气,张保顺刚给他喂了一粒延年丸,他压在舌根下面含着,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
萧成煜声音很稳,也很轻,对于自己未来太子妃的突然离世,他甚至都没有任何额外的难过情绪。
他道:“魏永这六年一直镇守嘉永关,在这之前,他帅兵驻扎寒古镇,儿臣知道魏氏满门忠烈,但如今魏氏在边关的呼声甚至要高过朝廷。”
萧成煜很冷静,他这话甚至有些凉薄,但弘治帝知道他说的对。
萧成煜轻轻拍着父亲的后背,他继续道:“父皇之前选了魏嫣做儿子的太子妃,儿子以为那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借着册封太子妃,可以让魏氏的家主和能臣都回京,边关不易兵变。”
“但对于魏氏而言,如此一来他们的声望会更高,甚至在盛京中也会一跃成为外戚大族。”
“儿臣不怀疑魏氏对朝廷的效忠,但儿臣以为自己无法在几年之内彻底收服魏氏,彻底摆脱前朝后宫的挟制。即便有母后,即便有父皇给儿臣安排的一切,儿臣毕竟年轻。”
他这话可以称得上是大逆不道,但弘治帝父子二人皆是凉薄天性,平日里弘治帝对儿子的教导,大凡也都是如此冷酷直言。
他甚至说过不止一次,自己殡天之后要如何行事,对自己的身体都漠不关心,自然不会介怀这些僭越直言。
萧成煜往常都很注意,对这些绝口不提,今日若非看到父皇疾病发作,他大抵依旧不会“胡言乱语”。
或许因他话起了作用,也或许是药丸生效,弘治帝的呼吸缓和下来,不如刚才那般急促。
“你说的,在理。”
弘治帝之所以选择萧成煜作为储君,不仅仅因他是皇后养育,也不仅仅因为他是长子,因为他适合做皇帝。
做皇帝就得冷心冷情,这一点上,萧成煜最像他,他们甚至连自己都不在乎。
不过,弘治帝也知道,在萧成煜心里,还是有更柔软温和的存在。
那就是他的养母皇后苏瑶华。
这一点,对于弘治帝也是一样的。
苏瑶华总觉得儿子是个心软的人,弘治帝却不那么看,所以他成了所有儿子里弘治帝最欣赏的一个,最后的储君之位自然也定给了他。
不在皇后面前的父子两个,说话时一个比一个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