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现在,不过转瞬功夫,他就已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明日朝阳升起时,他就是新君了。
苏瑶华知道他心中悲痛,亦仓皇无措,但今夜必是不眠之夜,他们母子都不能走错一步。
苏瑶华目光逐渐凌厉起来,她认真看着儿子:“萧成煜,记住,遗昭一读,你就是皇帝了。”
“你要记住,以后整个天下都是你的。”
萧成煜身躯一振,他猛地抬起头,用那双同样赤红的眼眸看向母亲。
这一刻,一往无前的勇气从他心头窜起,让他心中的顾虑和担忧皆烟消云散。
萧成煜狠狠闭上眼睛,他深吸口气,片刻后同苏瑶华恭敬行礼:“母后训导振聋发聩,儿子铭记于心,莫不敢忘。”
苏瑶华神色稍缓,她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了无生息的弘治帝,终于起身道:“来人,给大行皇帝装殓。”
恰逢此刻,张保顺传召进前,对萧成煜道:“殿下,三位大人请见,已在御书房等您驾临。”
萧成煜回过头看了一看母亲,苏瑶华便道:“去吧,你去忙你的事,这里有我。”萧成煜心中安定,大步出了寝殿。
待她走了,采薇姑姑适时上前,从袖中取出一颗定神丸,伺候苏瑶华吃下。
一颗药咽下去,苏瑶华才觉得身上有了些力气。
采薇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娘娘,这药不能多吃。”
苏瑶华沉默片刻,道:“就这几日,一定要撑下去。”
三位将军到来之后,萧成煜很快发下旨意,命仪鸾卫亲自过各府请京中几位年事已高的宗室、宗人令哲亲王,以及三位皇叔、四位皇叔父一起入宫。
又命仪鸾卫请几位阁臣、辅政大臣等一起入宫,皆在太极殿前等召。
随即宫中所有妃嫔、皇子、公主也一起赶来太极殿。
亥时正,所有人齐聚太极殿,萧成煜立于御座之前,身侧是满脸哀戚的皇后,另一侧则是弘治帝的年纪最轻的叔叔哲亲王。
张保顺已经换了一身素服,他头上的礼冠扎着白麻,在寂静的夜中是那么刺目。
看了这个场景,人人心中皆是明悟。
是以,即便这三更半夜的太极殿人头攒动,乌压压占了一地的人,却鸦雀无声,安静至极。
张保顺站在御座之下,先同萧成煜、皇后、哲亲王等行礼,然后才起身,冲着台下朗声道:“弘治二十四年元月初三,陛下留遗昭于太极殿御座之内,由哲亲王、礼亲王、张大学士、苏将军一同见证。”
“现,亲启于太极殿,宣诏天下。”
他的话音刚落,在场众人便跪了一地。
张保顺带着哭腔喊:“陛下于今日亥时一刻龙驭宾天,天年永诀。”
随着张保顺话音落下,丧钟响彻天地。
霎时间门,太极殿内只有哭声。
在张保顺的引领下,朝臣宗室哭行三叩九拜之礼,之后长跪不起,张保顺道:“请哲亲王宣读遗昭。”
哲亲王是弘治帝的小叔叔,今年不过四十八,他身体康健,身材高大,颇有当年高祖遗风。
他先冲空无一人的宝座行过大礼,然后才从中取出遗昭,展开宣读。
“朕于二十继承国祚,二十四载事必躬亲,未尝有一日懈怠……功过自不评说,此番遗昭,是为大楚天下。”
“朕之长子萧成煜,乃皇后嫡出,自幼勤勉聪慧,风度斐然,沉稳勉重,当得储君之位,待朕殡天,当以太子之位登基,继皇帝位。”
遗昭说到萧成煜,萧成煜便跪下,冲宝座行礼。
“朕之元后苏瑶华,乃朕之发妻,潜邸相伴,执手经年,其仁孝慈悲,凤仪卓卓,礼持后宫,抚育皇嗣,当得嘉后,着册封为圣慈皇太后,以扶持国祚,为继皇帝分忧。”
之后便是四妃及其所出皇子公主的册封,德妃为德太妃,其子二皇子封顺郡王,淑妃为淑太妃,其子三皇子为诚郡王,贤妃封为贤太妃,其女大公主封为柔佳公主,子四皇子封为穆郡王。
因三位皇子及公主皆未成年,因此依旧养育宫中,由太后娘娘及长兄教导。
之后,便轮到了宜妃。
宜妃面容明媚,烟波之间门妩媚风流,即便是痛哭时,面容上也有哀婉柔媚之色。
此刻,她心跳极快,期待了多年的愿景终于来到眼前。
哲亲王面不改色,继续读:“宜妃冯氏,因生育皇嗣有功,着册封为贵太妃,以尔养天年。”
“什么?”
冯觅儿满脸错愕,此时此刻,她顾不上什么体统规矩,若非身边的姑姑死命拽着,她就要起身冲到台前。
姑姑能拽着她的人,却捂不住她的嘴。
“我不信,这遗昭定是假的!”
第37章
哭灵是有技巧的,比如现在哲亲王在宣读遗昭,下面跪着的王公大臣们不能不哭,但不能哭得太大声,要那种悲悲切切的哭声,才能让众人听清哲亲王的声音。
此刻宜妃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太极殿中众人一时间都忘了哭,甚至有的本就年纪大了,这一吓差点背过气去,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萧成煜头都没抬,他平静跪在御座之前,似全无听见。
在场众人只有苏瑶华坐在椅子上,这是大行皇帝的口谕,皇后体弱多病,不让皇后给他跪灵。
此刻,苏瑶华凤目微瞥,那双淡漠的眼眸便落到宜妃身上。
冯觅儿身上微微一颤,曾经在苏瑶华宫中做宫女时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令她心中生寒。
但片刻之后,身为继皇帝生母的底气重新爬上她的心头,冯觅儿张口,想要继续发问。
就在这时,皇后苏瑶华突然开口:“宜妃,大行皇帝灵前,要虔诚恭谨,莫要信口胡言。”
“若你不知要如何说话,那就闭嘴。”
苏瑶华从来没在外人面前发过火,她一直都是温婉贤淑的皇后娘娘,她是一国之母,胸径广阔,慈悲天下。
但这几个字,却能让人听到她心中的怒火。
冯觅儿到了嘴边的话突然就不敢说了。
苏瑶华不给她机会,看了一眼张保顺:“张大伴,宜妃悲痛过度,心扰迷症,言语癫狂,不宜为大行皇帝守灵,便让她去奉先殿祭告祖先,为皇帝祈福。”
她这里说的皇帝是萧成煜。
张保顺异常听话,他对着宫门口等候多时的黄门一招手,便有两个身强体壮的嬷嬷上前来,一个捂住宜妃的嘴,一个搀扶着她往外走。
宜妃来不及挣扎就被拖走,整个过程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苏瑶华面容和缓下来,她低下头,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对哲亲王道:“哲王叔,您请继续。”
之后就是对诸位朝臣的安排,内阁暂时不动,依旧由张节恒率领其余六位阁臣鼎力国祚,念在几位阁臣、宗室及几位老大人年事已高,每日只哭灵半日即可,不用整日跪拜。
这一封遗昭长长一卷,是弘治帝斟酌多年,最终用了一整日书写而出,字字句句皆是对大楚国祚的郑重。
一般而言,新帝继位时是由新帝册封先皇后妃,但因萧成煜出身特殊,又因几位后妃皆是世家门阀,弘治帝为永绝后患,直接便在遗昭里册封了所有后妃儿女,这样就不会有人置疑萧成煜枉顾生母生育之恩,说他不孝。
他当年要留下宜妃,为的是皇后的名声,既然留下了,就不会再对她出手,而此时他即将故去,也得给儿子留一个好名声。
反正他人都死了,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还评议不到史书上面,后世人如何看他他也不知,又为何要在乎?
他之前给苏瑶华的承诺便是这个。
他这一辈子只会有一个妻子,即便是儿子的生母,也不能做他的皇后,便是太后也不成。
当然,他也是为了杜绝宜妃干政的风险,杜绝宜妃凭借太后的身份为难萧成煜,让在孝道面前进退维谷。
弘治帝这封遗昭,除了少数几人,几乎是皆大欢喜。《宫女升职记》,牢记网址:m.1.当然太极殿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敢当面笑出声来,皆是悲痛欲绝的。
待得遗昭读完,哲亲王便冲萧成煜行礼:“太子殿下,事权从急,家国天下都要有主君临政,老臣恳请殿下以国家大事为重,先以继皇帝之位,后率王公大臣给大行皇帝守灵。”
萧成煜当即便道:“父皇灵前怎敢自专,万不可提前继位。”
之后张节恒、苏长泽皆出列劝解,三请三辞之后,萧成煜才站到宝座之前,让张保顺把皇帝常服穿戴在身上。
在大行皇帝灵前,萧成煜高高站在宝阶之上,接受王公大臣三叩九拜之礼。
众人齐呼:“恭贺陛下继承大统,陛下千秋万代,国祚昌齐。”
跪拜之后,萧成煜才敛眉开口:“遵父皇圣谕,宫内只行二十七日国丧,停灵于正阳殿,按制进宫守灵。国丧之后宗室朝臣婚丧嫁娶皆不限,民间不必行二十七日,明日起服国孝三日即可,切勿扰民。”
下首大臣口中称是。
继位与守灵之事安排妥当之后,萧成煜才觉得自己将喘过气来,他垂眸敛眉看向下首跪拜的众人,这才道:“明日以三位王叔为主祭,主持国丧守灵事宜,宗人府协办,今日各位爱卿不必留于宫中,回家歇息便是。”
刚刚当上皇帝的萧成煜,比他做太子时要温和得多。
无论下面的朝臣是否甘心,宗室的皇叔,年少的弟弟,门阀出身的母妃是否愿意,他以嫡长子身份,以太子继承国祚,谁也说不出个错来。
待得众人迅速离宫,萧成煜才来至苏瑶华身边:“母后,儿子送您回宫吧。”
苏瑶华握住萧成煜的手,她想要站起身来,却不料眼前一黑,整个人往前栽倒,瞬间没了意识。
萧成煜面色大变,他一把抱住母亲,让几个姑姑上了前来,亲自送苏瑶华回了坤和宫。
他要在正式登基之后,苏瑶华才会被册封为太后,因此在国丧期间,萧成煜仍要住在毓庆宫,而苏瑶华也要住在坤和宫。
太医早就在坤和宫等着了,看到皇后娘娘昏迷着被送了回来,立即吓得面无人色,他们赶紧上前,轮流给皇后听脉,听过之后脸色越发难看。
御前请医是不能串供的,因此太医院的院正和两位院副在听过脉之后,只能一个个进入雅室给萧成煜禀报。
不过三位都是赫赫有名的国手,说得大差不差。
苏瑶华早年伤了根本,又得了寒症,这些年劳心劳力身体一直没能痊愈,如今皇帝殡天,大悲之下旧疾复发,这才昏迷。
这病难养,若不好好调养会有碍天年,于寿数不利。
此刻还有一堆事等着萧成煜,萧成煜即便担心母亲,却也不得不离开,他皱着眉头,对沐芳道:“传朕口谕,命太子奉仪沈氏代朕为皇后娘娘尽孝,国孝时日日夜侍奉在皇后娘娘病榻之前,侍奉至娘娘痊愈方可。”
沐芳微微一愣,心中很快便泛起些许欢喜,但她面上依旧挂着悲切,点头道:“是,臣这就去命人皆沈奉仪入坤和宫。”
萧成煜捏了捏眉心,他目光炯炯看向三位太医,直接便开口:“朕对母后之凤体,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要让母后身体康健,长寿安康,诸位爱卿医治要以此为要,切忌以急方乱母后凤体。”
太医院正立即便听懂了,新皇帝的意思是太后娘娘的病要养,要静,无论多么漫长,也要把身体养好,不能用狼虎之药坏了根本。
皇帝陛下当真是多虑了,太医院里哪敢开狼虎药,日日都是太平方。
院正心中大安,领着两位副手跪下行礼:“陛下放心,臣等一定尽力。”
萧成煜思忖片刻,又道:“坤和宫行药之事,若娘娘无法自己做主,便请沈奉仪并采薇姑姑一起协商,不必事事请命于朕。”
他说完这话,也不等太医们是什么表情,大踏步去了对面的寝殿中,先看了看依旧昏迷不醒的母后,才对采薇叮嘱几句,这便匆匆离开。
前脚他刚走,不过两刻之后,一顶暖轿便来到坤和宫。
沈轻稚已经换了一身素服,头上环钗全部歇下,只留了一朵白绒花。
这一身素服,更衬得她出尘若仙。
但她此刻垂眸凝神,目不斜视,只木着一张脸,被宁海陪着亲自请进了坤和宫。
沈轻稚脚步很快,却毫无声响,几人快步来到殿前,沈轻稚一抬头就看到了红着眼睛的沐芳。
她眼睛也一红,立即便踉跄几步,一把握住了沐芳的手。
“姑姑,娘娘……娘娘怎么样了?”
沐芳扶着她的手,把她领进了寝殿中,她哽咽道:“回奉仪小主的话,娘娘骤然听闻丧事,心中哀痛至极,强撑着去了乾元宫,在乾元宫服了一丸定神丸,勉强撑到了子时,待得太极殿群臣散去,娘娘便昏倒了,依旧未醒。”
沈轻稚眉头轻蹙,她叹了口气:“娘娘本就身体不丰,今日又悲痛至极,怎么可能不……”
她说到这里,也有些哽咽了:“我得去看看娘娘。”
苏瑶华算是她的恩人,做宫女的这几年,沈轻稚几乎没受过任何的刁难,都是因苏瑶华御下有道,尤其是坤和宫中人不敢太做那欺凌之事。
现如今她又有这般体面,可以说全赖苏瑶华提携,如今听闻苏瑶华重病不起,沈轻稚心中难免焦急,但她却不能在坤和宫哭出来。
沈轻稚眼睛憋得通红,强忍着泪水,她快步进了寝殿,一眼就看到躺在床榻上的皇后娘娘。
苏瑶华此刻双眸紧闭,眉头微蹙,面色苍白却泛着潮红,睡得很不踏实。
沈轻稚的眼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似玉珠儿滴落在地。
采薇、侍书和朝云从此刻都在寝殿里伺候,采薇见沈轻稚如此,也跟着抹了眼泪:“小主莫要太过悲伤,刚太医已经瞧过,娘娘今日不宜用针唤醒,睡到明日能恢复些精神,待明日再用药。”
沈轻稚也顾不上那许多,她擦干眼泪,抬头看向采薇:“把药方给我看看。”
采薇一愣,随即便让朝云去取了三份药方,放到沈轻稚手上。
沈轻稚在床前的圈椅上落座,仔细看着手中的药方。
她原在大夏时读过些医书,是看得懂药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