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便是不想争,也身不由己。
红芹要的就是这个。
她直接开口道:“谁想去春景苑,自己站出来。”
春景苑位于尚宫局东南方,紧邻分割前朝后宫的鱼跃门,也隔着一道墙挨着皇子们所住的外五所。
春景苑中的侍寝宫女,只伺候皇子,因此不属于后宫,单分一处,平日只能在春景苑和尚宫局左近走动。
这也是怕春景苑中的侍寝宫女到处乱跑,万一冲撞了皇帝,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惹得宫规成笑柄。
即便如此,春景苑也不是谁都能进的。
沈轻稚也没想到,红芹居然不是自己选人,而是让想去的想去春景苑的自己开口。
红芹说完话,明堂里越发安静,三十几人站在这里,却毫无生息,甚至就连呼吸都轻了。
每个人似乎都在紧张。
在浣衣局被污蔑坑害之后,付思悦从一个保护者的角色,不知不觉成了服从者,她甚至觉得沈轻稚更稳重,什么事情都要问她拿主意。
关于去留,两个人曾经讨论过。
最好的结果就是留在储秀宫,跟随红芹当差,次一些,可以去尚宫局及其他司局,也都算是好出路。
她们二人,唯独没有选择去当侍寝宫女。
沈轻稚并不排斥重活一生再做宫妃,她甚至认为留在宫中,无论做女官还是宫妃都可以,当然宫妃要更好一些。
若是出宫,她们要面临的是在陌生世间挣扎,她一个孤女,付思悦家中父母也已经过世,出宫对于她们来说未必是好的。
沈轻稚也并不觉得自己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好运。
什么良人、幸福、美满,那都是话本里的故事,不可能人人都有这种运气。
再说,男人又有几个好东西?
嫁给谁,不嫁给谁,成为宫妃、女官、命妇、凡俗妇人,其实没什么差别。
不过是一个人可以在世间安身立命的身份罢了。
她性子本就冷,原也不会冲动行事,经过一遭生死煎熬,便更不会凭感情行事。
即便红芹现在给了第三条路,她也认为现在最好的出路是跟着红芹。
红芹毕竟是宫里的老人,她跟付思悦需要尽快知晓宫中的大凡俗务,人与人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贵人们又是如何相处,她们总要明白。
明白过后,就不会做错事。
两个人确实没谈过春景苑的问题,现在红芹提了,付思悦却没有动心。
她没有问沈轻稚要如何行事,只看沈轻稚眼观鼻鼻观心,静立不语便知晓她的态度。
她不去。
那她便也不会去。
明堂里难得静了一会儿,片刻之后,还是有人出来回话:“姑姑,奴婢想去。”
紧接着,又有几人出列,都是样貌出色者,她们一个个都不敢看抬头看人,脸红得如同三月春花,娇羞不已。
这几人沈轻稚不是很熟悉,不太了解,便不觉得有何,倒是李巧儿,在她认知里一贯谨小慎微,这一回也站了出来。
“姑姑,奴婢愿去。”
她的声音很小,带着一丝怯懦,也有着鼓足勇气的坚持。
红芹又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出列,最后又看了一眼堂下人。
“我说过了,这是你们现在唯一能去春景苑的机会,去了那里就不用伺候人,却也有学不完的功课,若是真心想去,也别别别扭扭,大大方方站出来就是了。”
红芹意味深长:“在宫里,虽然要谨言慎行,但若你什么都不说,吃亏的总是你自己。”
该争取的,还是应当自己去争取。
红芹这话说得很是推心置腹,也算是对教导她们一月情分的体贴,沈轻稚不由心里对她多了几分欣赏。
最起码,她的心地是好的。
果然,红芹这么推心置腹,就又有两个小宫女站了出来,最终一共有八人出列。
仔细去看,她们确实貌若春花,除了沈轻稚和付思悦,样貌最出挑的几个都站了出来。
红芹没看沈轻稚,她对几人道:“好,既然你们想要去春景苑,我便成全你们,但是……”
她最后两个子拖得很长:“但是去了之后如何生活、如何学习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最终能否被春景苑的纯嬷嬷看中选为大皇子的侍寝宫女,得你们自己去努力。”
她说的纯嬷嬷叫纯卉,也曾经是坤和宫皇后娘娘的心腹,近年来纯嬷嬷年纪越来越大,春景苑又没什么烦心事,皇子们都还小,甚至连侍寝宫女都不用预备,便让她先去打理着,为以后几位皇子做准备。
红芹的意思很明白,皇后娘娘只是想先准备,因为对大皇子颇为重视,就连侍寝宫女也要提前学习,待到品貌都能让皇后娘娘满意了,才会去伺候大皇子。
八名小宫女一起点头:“是,奴婢明白。”
红芹便挥了挥手,让她们跟着外面早就赶来的春景苑大宫女一起,收拾好行李便离开储秀宫。
这八个人一走,明堂里立即便轻松不少。
剩下的人大约都没有争宠的心思,有的是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资质普通,去了也得不到好处,有的或许也同沈轻稚一般,先在宫里看看情况,再做打算。
去春景苑的人是很有勇气的,但留下来的并非都是懦弱者。
红芹早就对她们的人品性子有了了解,这会儿也不拖沓,直接捧着册子道:“我点了名的留下,没点名的跟着外面尚宫局的大宫女自行离去。”
她清了清喉咙,直接道:“余茵茵,林盼,付思悦,还有沈彩。”
她说完,淡淡笑了:“你们留下来。”
第10章
加上被“请”走的彭雨初,被红芹选来储秀宫的一共只有三十二人,这三十二人中,走了彭雨初,又走了八名去春景苑的,还剩下二十三人,然而红芹点头让留在储秀宫的,一共只有四人。
这四个人里,除了付思悦和沈轻稚在浣衣局出过一次风头,另外两个,余茵茵一向大大咧咧,有时候问的问题旁人都不知要如何回答,而林盼看起来倒是没有太大问题,但其他宫女却也没见到她如何在红芹面前表现。
总结来说,就是林盼和余茵茵瞧着太过普通了。
这两个人到底是如何被选出来的?
宫女们心里有疑问,又有些不太服气,脸上自然就带出来一些。
红芹便道:“你们心里不高兴,认为自己比她们强,对不对?”
有那胆大的,便回:“姑姑,奴婢自认干活麻利,也很聪明伶俐,只想问奴婢为何没被姑姑选中。”
说话的名叫姚倩娘,是商户女,她家人八成是存了别的心思,给她带了不少体己,她在储秀宫里倒是很能笼络人。
她会首先站出来说话,还是有些底气的。
果然她一开口,身边就就几个宫女小声附和:“是啊姑姑,这人是如何选出来的?”
红芹垂眸看着她,突然笑了:“你们能问出来,我很高兴,人总要栽个跟头,才能知道以后的路要如何走。”
姚倩娘略有些犹豫,却挺直腰背,让自己看起来很是理直气壮。
红芹没着急说话,她又开始喝茶了。
她这么一番动作,不多时,姚倩娘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红芹这才道:“前儿走了的那个彭宫女,跟你是同乡吧。”
姚倩娘明显哆嗦了一下。
红芹微微一笑,语气却很笃定:“彭宫女是农女出身,家里本就贫困,她自然拿不出银钱去贿赂浣衣局的王宫女,这钱,是你给她的吧?”
姚倩娘膝盖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姑姑,姑姑我也是被她骗了,她只说自己不太舒坦,想去寻些药来吃,我这才给她银钱,我真的是可怜她。”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
但一个刚入宫的宫女,人生地不熟,连宫室都还没分,腰牌都没挂,她上哪里知道宫里的药物得自己买呢?找谁买?买的又是什么?
红芹没有戳穿她,只是意味深长看了她一眼:“所以啊,姑姑才没有一并惩罚你,也让你一起去杂役房,但你毕竟也行为不端,不是吗?”
其实红芹这话说得很有些意思,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姚倩娘的说法,只是告诉她,因为彭雨初拿出来的钱是她给的,她也间接参与了此事,无论原因是什么,她都不可能再留在红芹身边。
若她存了跟彭雨初一样的心思,那么就是坏。若她被彭雨初蒙蔽才会掏钱,那她就是蠢。
无论哪一样,她又怎么可能留在储秀宫,留在红芹身边?
红芹伺候的是谁,宫里人人得知,她自不会给皇后娘娘添乱。
姚倩娘被人扶着起身,到底没再反驳。
红芹便道:“你们赶紧去吧,收拾好东西到尚宫局,怎么也要一个时辰,去晚了,赶不上午食就不好了。”
“姑姑就在这里祝你们,前程似锦。”
剩下的宫女没有再有人“质疑”,她们规规矩矩跪下给红芹磕了三个头,便沉默地退了出去。
一时间,明堂便只剩下六个人。
四个小宫女、红芹并红芹身边的大宫女朝云。
刚刚那一碗清茶,红芹都已经喝光,朝云又紧着给她重新端了一杯。
然后她才放下茶杯,抬头看向她们。
“既然我选了你们四个,那就意味以后你们要跟在我身边,行为规矩皆不能错。”
红芹的声音比刚才低了些许,她坐直身体,眉目之间多了几分严肃。
“你们跟在我身边,便是我红芹的人,出去了旁人不敢其辱你们,但你们也不能打着我的旗号欺辱别人,叫我知道,浣衣局就是你们的归宿。”
四个小宫女行礼道:“是姑姑。”
红芹便道:“这几日你们就挪去东厢房,阿彩同思悦住一间,茵茵同阿盼住一间,朝云会先教导你们几日皇后娘娘的习惯,待我禀明皇后娘娘,再安置你们的去处。”
这一年的宫女入宫结束了,储秀宫便又成了皇后娘娘待客之地,往常有外命妇入宫请安,都是开储秀宫前殿作为招待,后殿里除了明间,东西两侧偏殿及厢房几乎都是皇后并不算常用的积年之物,常年都是锁着的。
沈轻稚她们明确说是挂在储秀宫名下,却是跟随红芹一起伺候皇后娘娘,也是大楚宫规导致的。
大楚宫规规定,皇后身边只有一个掌殿大姑姑,四个掌事姑姑,日常司饰、司食、司寝、司服已排满,司宝、司仪便没有相应的掌事姑姑。
皇后也是宗妇,宗室中婚丧嫁娶皆要经手,身边要是没那么多管事姑姑,累都要累死。
因此早年文宗便特地开设储秀宫作为惠文皇后坤和宫的陪宫,储秀宫可设两名掌事姑姑四名大宫女,以便皇后管理后宫及内命妇事。
这个规矩便沿用下来。
皇后是个很忙的活,甚至她忙碌的程度不比前朝大臣少,她并非皇帝的妻子那么简单,她也是整个宗室的当家主母,是百姓的一国之母。
沈轻稚没当过皇后,却当过协理六宫的贵妃,其中辛苦她自己是很清楚的。
储秀宫的事,她没过几日便清楚了,且她仔细观察,储秀宫就只设立了一位司仪掌事姑姑,就是红芹,以及两个大宫女,一个叫朝云,一个叫晚霞,剩下的都是些使唤宫女,再无旁人。
如此看来,这位皇后娘娘不喜身边人多,也因为后宫宫妃不算很多,宫事相应简单许多,不用那么费力,便让红芹直接掌管司仪司宝。
她们暂时留在储秀宫,跟着红芹也是做这样的差事。
这倒是挺好的。
能接待外命妇,就意味着她们能提早接触大楚宗室,可以尽快知道宫中及朝廷的动向。
沈轻稚对自己没有选择去春景苑而高兴,面上却依旧端方严肃,很认真在听红芹的话。
红芹简单交代几句,想了想,便道:“哦对了阿彩,你的名讳要改改。”
她道:“彩这个字,冲撞了大姑姑娘家时候的闺名,你且想个新名字,晚间时候告诉我,明日直接给你们更换腰牌名录。”
沈轻稚福了福,很果断:“还请姑姑赐名。”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不用担忧以后的名讳。
红芹看着她青春美丽的脸,如花朵般的年纪,按理应当是跳脱活泼的,但沈彩却很稳重,浣衣局那一次对峙,她成了最终赢家。
没有哭求,没有委屈,她只是很简单,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有勇有谋,果断坚强,小小年纪却不可估量。
红芹淡淡笑了:“你正是青春年少时,那我便希望你能轻松快乐,稚气不脱,就叫轻稚吧。”
沈轻稚先是微微一愣,随即眼眶微微泛红,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激动,规规矩矩给红芹行了大礼:“谢姑姑赐名。”
兜兜转转,这个名字终究还是回到她身上。
夏国的沈家早就成了荒宅,高高在上十年的沈贵妃,如今是不可说的残魂,也无人会记得她的名讳。
现在的她,是大楚后宫的一名名叫沈轻稚的小宫女,仅此而已。
红芹很满意沈轻稚的态度,摆摆手便起身,道:“先用早饭吧。”
她每日里忙得很,哪里有功夫整日教导小宫女,她这一走,安排差事的就变成了朝云。
朝云瞧着二十来岁的年纪,鹅蛋脸,柳叶眉,长得很是有些弱柳扶风。
不过她是个爽快性子,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这一个月来小宫女们都很喜欢她。
她刚要收拾红芹喝过的茶具,林盼就立即上前:“姐姐,我来吧。”
她个子不算高,娇小玲珑的,年岁似乎比沈轻稚还小一些,之前沈轻稚也不知她为何会被留下来,现在看来,她倒是个聪明人。
该表现的时候表现,不该表现的时候就隐藏自己,难怪红芹会留下她,最起码,她比大多数人都有眼色。
朝云便也没争执,直接让她端起茶杯,笑道:“这几日,有几个一等宫女到了年岁,这就要出宫去了,我们本来很忙,你们能留下,我们倒是松了口气。”
大楚后宫宫规,宫女子年满二十五方能出宫,一般二十五岁才只混成一等宫女,说明没什么晋升机会,大多数都要出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