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杏咽下口中食物,又用帕子擦了嘴才缓缓开口:“大约是要考的……”
沈兰亭两眼一黑。
许清如则更全面的摆出例子:“听说太子他们常有考校,咱们恐怕也免不了。不过咱们才学了一日,公主莫要灰心,您冰雪聪明,日后定能学得好的。”
沈兰亭只觉得有理有据,很让人信服。她唉声叹气,根本没听见许清如后面安慰她的话。她再度后悔起为了王栩来太苑读书的事。
她性子活泼,除调香外很难专心去做什么事,对她来说让她专心致志地学习实在是件难事。而她出身优越,并没有什么非学不可的必要,这便让她颇受煎熬。
“公主!”谈漪漪颇兴奋地叫人。
沈兰亭垂头丧气地回神看她,只见她一脸雀跃地指着……窗棂。
沈兰亭顺着看去,见王栩袖手站在窗外,笑看向她。她当即眼前一亮,提裙向外去。
谈漪漪乐呵地瞧热闹,一面往自己口中送饭,看得很津津有味,吃得也很津津有味。
周寅面色如常地跪坐在窗边,并不抬头看,堪称虔诚地认真用饭。
“周寅!”谈漪漪叫她,因着昨日二人是倒数第一和倒数第二走的,加上周寅性子软和,在剩下的四名伴读中她最愿意亲近周寅。
周寅搁下筷子歪头看向她,虽未出声,一双眼中盈满疑惑。
谈漪漪站起身到她身边重新跪坐下来,不小的动静引起其他女孩们的侧目而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才凑近周寅说话:“你看外面。”
周寅不解地看向窗外,只见丛丛白木槿下二人并肩而立,衣袂交织,不知在说些什么,却都是笑着,看上去再亲密无间不过。
她微张大眼,显得有些惊讶,回头看谈漪漪。
谈漪漪同她小声八卦:“怎么样?我觉得公主与王家二郎很合适呢!”
周寅依旧显得困惑:“王家二郎?”
谈漪漪很是吃惊:“你不认识他?”说罢她便意识到自己失礼,以周寅的身份不知道王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她双手合十在胸前,不住摇晃:“对不住,我说错话了。”
周寅展颜一笑:“什么说错话了?我的确不认识他,你没有错。”
谈漪漪颇惭愧,见周寅并不怪她更觉得不好意思。她揉了揉脸,低声同周寅解释道:“那是王家的二郎君,公主心仪于他并不是个秘密。我觉得王二郎君应当也喜欢公主呢?咱们才来太苑两日,王二郎君便日日来看公主。”
周寅很认真地垂眼倾听,听后貌似很赞成地点头。
“他们可真般配。”谈漪漪又偷看一眼窗外,同周寅感叹。
周寅这次倒没附和,很认真地说出自己想法:“我觉得王二郎配不上公主。”
谈漪漪显然没想到周寅会这么说,格外惊讶地望着她,见她一双眼清凌凌的,知她是真心这么觉得,不免更惊讶了。
“为什么呀?你怎么这么觉得?”谈漪漪更开心周寅是认真听她说话并给她反馈,而不是碍于面子敷衍为之,“若无意外,王二郎日后极有可能尚公主。无论从样貌、家世、品行哪样来看,再加上公主喜欢他,他都是很合适的驸马人选。”
周寅羞涩一笑,看进她眼中:“不知道,只是这么觉得。”
谈漪漪一呆,没想到周寅只是直觉作祟,顿时更觉得她实在单纯可爱,于是很有义气道:“这话你可不要说给别人了,这是我们的秘密。”
周寅乖巧应下:“好。”
谈漪漪不由再向外看一眼,顿时觉得不如刚才那样和谐。她忽然深受周寅刚刚那句话的影响,觉得二人不再般配。
王栩并未与沈兰亭说多久,很快出了春晖堂。
沈兰亭折身回房,手中多了只稍大的锦囊。她眉飞色舞,看来已经忘记方才无法专注听夫子讲课的痛苦。
她实在是个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的人,很容易困扰,也很容易开心,只有娇养着长大的人才有这样的性子。
女孩子们皆看向她,将她看得害羞起来,却还是对着众人大大方方一笑。她将锦囊向桌上一放,而后打开,只见其中是一只只拇指高堵着红绸的白瓷瓶。
沈兰亭一手拿三个,另一只手拿两个,将白瓷瓶分给五个伴读。
周寅接过瓷瓶,很温和地道了一声:“谢谢。”
谈漪漪与她挨着,二人相顾,入手白瓷细腻柔滑,通透冰凉,是上品瓷。
沈兰亭对她粲然一笑,而后向诸人道:“这是王二郎君的药膏。他听我说了咱们昨日罚抄的事,知道我手臂酸痛,今日亲自送来的。据说这药膏来自京中一家新兴的医馆,很有效用。你们也试试,若不好用我再去找他。”
女孩们虽都出身大家,也是有着与年纪一般的性子。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她们面上皆露出了然之色,笑眯眯地看着公主。
沈兰亭微赧,继续道:“他方才已经当着我的面儿用过,药膏无毒,你们放心。”
女孩们忙道:“不敢。”她们无论如何也不敢怀疑公主送的东西有问题。
沈兰亭高高兴兴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摆弄起瓷瓶来,脸上一派幸福神色。
谈漪漪看了偷偷同周寅感叹:“王二郎君待公主还是很好的,他二人若在一起倒也合适”
周寅一直在把玩手中瓷瓶,闻言歪歪头道:“对公主好不是应该的么?”
谈漪漪一愣。
“怎么能因为对她好,就和那个人在一起呢?”
第27章
谈漪漪苦思起周寅的话,深以为她说的很有道理。但多年来身边人总念叨“夫君对你好就是宝”之类的话,她听惯了几乎被洗脑,因而此时又犹豫道:“可公主喜欢王二郎君,王二郎君偏偏又对她好,不是很两全其美的事吗?”
周寅眼珠如水洗过般黑白分明,盯着人看时黑瞳像是一汪幽深的湖,极易让人陷入其中。
她眨眨眼,谈漪漪才从恍惚中回神,不明所以。
“你怎么了?漪漪。”周寅眉心微蹙,声音轻柔,很担心她的样子。
谈漪漪尚有些晕乎,被她一句“漪漪”叫得更加晕头转向,傻乎乎应了一声:“啊?”
周寅含着忧愁轻声问:“我刚刚同你说话,你没听到么?”
谈漪漪连连摇头:“没有,我大约昨日太累,没休息好,对不起。”
周寅眉头轻舒,很善解人意:“你没事就好,回去还是请人来瞧瞧?不然我总不放心。”
谈漪漪心中一暖,顺从点头:“好,对了,你刚刚说什么?”
周寅不好意思地笑笑,才腼腆开口:“我刚刚说,若欢喜谁,对她好不应该么?难道欢喜一个人要令她痛苦才常见?”她目光微凝,看上去很困惑。
谈漪漪大惊失色,不知道周寅从哪里得出这种结论:“怎么会!”
周寅带着歉意:“抱歉,是我误会了。”
她很惭愧道:“方才看你反应,我还以为喜欢一个人从而对她好是件很稀罕的事。”她语气真诚,完全不会让人感到被阴阳怪气。
谈漪漪微怔,终于意识到矛盾在哪里。她母亲总说要为她寻个对她好的夫婿,可这明明该是最基本的事情。
而在当世,无论一个男人样貌如何、品性如何、才学如何,只要他对夫人稍微好些,就能成为人们交口称赞的好夫婿。
但对女子来说,贤良淑德却是分内之事。
她弄通逻辑顺序,一下子失魂落魄:“不,你没有误会,是我说错了。我也没有说错,是……”
是谁的错呢?
谈漪漪轻叹一口气,本能地逃避,不愿细想。她骤然窥得一些令人沮丧的世界奥秘,此时控制不住的情绪低落。
她顾不得周寅案上碗筷,只一心想趴一趴。她说不出缘由,心中闷极了。
周寅眼疾手快地将碗筷收入食盒中,腾出空间让谈漪漪能趴得更舒服些。她这时候并没有追问谈漪漪怎么了,只安静地坐在一旁陪她。
少女抬眸看一眼窗外,天色如谈漪漪的心情,灰沉沉的。
直到夫子用完午食过来,谈漪漪依旧看上去怏怏的,没了平日的开朗。
今日夫子倒不曾留堂,布置了课业便在申时准时散学。
沈兰亭上了下午的课后再度萎靡不振,她整日情绪往复,不是在被课业折磨的痛苦之中,就是在见到王栩的快乐之中。
她虽是公主,却实在很好相处。对于伴读,她给了足够多的自由,除上课以外并不需要她们时时陪伴。
是以周寅在询问她自己能否多留在太苑一会儿时她很爽快地答应。
“当然可以!放心,若有事情我会差人来叫你。”沈兰亭大方一笑,仪态万千,“对了,你记得用那个药膏,王二郎说很有用的!”
周寅慢条斯理地垂眸,轻声应道:“是。”
沈兰亭说到药膏又高兴起来,大约是因为想到王栩。
谈漪漪听着二人说完话,才到周寅身边问:“你暂时不回去吗?”
周寅颔首,关切地望着她:“你怎么样?还难受吗?”
谈漪漪没多大精神,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想到些事情,心里不舒服,回去躺一躺就好了。你别看太晚,记得回去用晚膳。”她腰间挂的金算盘轻响。
周寅梨涡浅浅,乖巧点头。
要留下多看一会儿书的还有林诗蕴,她只冷冷淡淡地与公主说了一声便重新坐下,两耳不闻窗外事。
许清如看不惯林诗蕴清傲孤高,冲她轻哼,嘀咕:“装模作样。”
同样是留堂看书,她只觉得林诗蕴是刻意下劲儿要压过所有人一头,而周寅是为了勤能补拙笨鸟先飞。
春晖堂中很快走的只剩下二人。
两个人都是为了多学一会儿才留下,俱专注看书,堂中只有轻微的翻书声。
周寅坐得端正,看得认真,将今日夫子教授内容在脑海中重新推演,一一梳理记录。
魏夫子不愧是能在太苑中教书的夫子,其见解眼界都十分独到,所言必发人深省,引人入胜。
她这一写便过去一个时辰,再抬头时已不见林诗蕴身影,偌大的春晖堂中只剩下她一人。
彼时堂外忽有狂风大作,窗扉大开,周寅正坐在窗边被吹了个正着。
她不紧不慢地用砚台将桌上被风翻动的纸张压好,才施施然起身到窗边将窗关好。她将晚上要看的书在书袋中放好,背好书袋,将春晖堂中门窗关好离开。
不过关门窗的功夫外面一下子暗了。堂前白木槿被四起的狂风吹得可怜兮兮地颤抖,天边顷刻间挂起滚滚雷云,和着一片不知是风是雷发出的阵阵呜声。
周寅抬头看天,自言自语:“要下雨了。”
她抱着书袋慢悠悠地踩进风里,一霎间广袖罗裙翻飞,将她衬的像是在风中挣扎的脆弱蝴蝶。
她刚站在春晖堂大门的门檐下,黑云遍布的天乍被撕开一道白色口子,伴着一声闷响,豆大的雨珠串成一线织成一道道精巧的雨帘。天地之间雨幕低垂,将一切都模糊了。
周寅将书袋抱得更紧了些,尽力将自己缩起来,却依旧无可避免地被风送来的雨沾湿裙摆。
除了雨声雷声再没有别的声音,四下空无一人,世上仿佛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抹亮色在远处的转角升起。
周寅定睛细看,接着是一双黑色长靴落在被雨打湿的地上,有人撑伞而来。
那人在雨里走得颇从容,丝毫不见惊慌,身形冷峻挺拔。
他向这边走来,步履一顿,大约是瞧见了檐下躲雨的周寅。
走得近了,雨帘的遮挡小了,周寅才瞧清来人模样。
那人凤目薄唇,五官组合起来是一种说不出的厌世意味,带着风雪冷冽清透的气息。
王雎在春晖堂门前停下,于风雨中在她脸上落下一瞥。这一瞥不含任何感情,像是正在下的带着寒意的雨。
“走么?”他眼睫低敛,眉头微皱问道。
周寅看了一眼他的伞,一人撑尚可,两人大约就要显得拥挤,于是感激地拒绝:“多谢您,我还是再等一等雨停……”
王雎冷然道:“秋雨一时半会停不了。”
周寅懵懂地望着他,看上去并没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隐约有些无奈,直白开口,不容置疑:“过来。”他握着伞柄将伞倾向周寅,雨珠顿时落在他背后。
周寅本在犹豫,见他因为她撑伞而淋湿,便显得很过意不去,最终抱着书袋钻进伞下。
她精致的绣履落在伞下的积水中,溅起晶莹的水花。
王雎转了目光向前看去,攥了攥伞柄低声道:“走了。”
周寅忙跟上他,口中说着谢谢。
二人并肩而行,头顶的油纸伞为他们遮去外界的风雨交加。
在伞下雨声听得更加真切,一粒粒雨珠飞速而厚重地砸在伞面上,像是急促的鼓点,声势浩荡。
王雎虽不说话,却很迁就地放慢脚步。他将伞几乎都撑在周寅头顶,自己半个身子被雨淋湿。
周寅很快发现这一点,焦急而不安地开口:“请您多顾着自己,我淋些雨没什么的。”她听起来快要哭了,显然很为别人照顾她而伤害自己感到过意不去。
王雎似若未闻,我行我素。
周寅只得用一只手将书袋抱稳,靠近王雎的那只手去轻扯他握伞那只手的衣袖。
王雎驻足看她:“怎么?”
待他转头,她立刻缩回牵住扯他衣袖的手,改而去指他湿透的肩头。
王雎垂眼,道了一句:“无碍。”便继续走。
周寅只好跟着他走,踩了一脚的水终于到太苑大门。
守门的内侍坐在门下打盹儿,伴着雨声实在是睡觉的好时候。
王雎收伞,二人在檐下躲雨。
周寅忙绕到他另一侧,从袖中拿出帕子想为他擦肩上的雨,却又犹豫着不敢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