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雎凤目专注望她,她今日参加拜师礼妆扮隆重,更加好看。但失神不过一瞬,他从怀中将洗净的帕子取出递还给她。
周寅看到他时便下意识向后退了两步,与之保持距离。她一手拿书,另一只手将帕子接过,冲他轻轻点头,算是收下。
她清澈而懵懂地望着他,什么心思都写在眼中,意思是还有什么事,怎么还不走。
王雎读懂她眼神,深感牙痒。然而他还有后招,于是静静望着她道:“恭喜你今日拜入魏夫子门下。”
周寅拘谨地向他答谢:“多谢。”
只见他从袖中拿出一只精巧无比的黄花梨木八宝镶嵌盒递给她。
周寅不解:“这是?”
“礼物。”王雎惜字如金。
周寅忙摇头拒绝,甚至显得十分惶恐:“太贵重了,我不能要,请您拿回去吧。”她显然被他不知从何而来的好意吓到,二人还没熟到赠送礼物的地步。
王雎显然对她这反应早有预料,突然阖眼扶额,摇摇欲坠,像是病了。
周寅似乎不明所以,担忧地望着他轻声问:“您还好吗?”
王雎空出的手去扶书架,眼越发闭紧,面露痛苦之色,张口欲言又止。
周寅被吓了一跳,稍上前两步,面上忧色深深:“我做什么能帮到您?您在这等一等,我去叫人来。”
王雎听她要叫人,便一下子能说话了,声音微哑:“无事。”
周寅这才停下要去叫人的步子,秀眉紧蹙。虽未曾言语,但一双翦水秋瞳中仍是紧张兮兮。
王雎终于松开握着书架的手低声道:“前些日子染了风寒,今日尚未好全,刚才方才头一下子针扎似的疼,捱过去就好了。本想早些还你帕子,也因为这事牵绊,到今日才能来见你。”
周寅想到什么,顿时自责,眼眶一下子红了:“都是因为我……”
王雎看她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当即阻止:“不是。”
周寅憋着泪看他,再开口就要落泪了。她难得看起来执拗,水汪汪的眼分明在说就是她自己的错。
王雎一叹:“我太弱了。”
周寅眼中晶莹剔透的泪滚了一滚,欲泣非泣的样子叫人心生怜意。她含泪困惑,显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王雎为她解释,微垂的凤目含了笑意,不让周寅看见:“淋了场雨就病了,是我不行。”
周寅听他妄自菲薄,很贴心地帮他解释:“不是……”但她又不知该怎么找补,干巴巴地不知如何是好,看起来可怜兮兮的,很让人想欺负她。
王雎抬眼,眼中笑意全无,瞳若琉璃般澄澈:“你若有愧,便将礼物收下。”
周寅懵住,像是在思索有愧与收礼物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王雎别过脸去,云淡风轻:“我从未被人拒绝过。”他非要让她收下礼物似乎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被人拒绝。
周寅思考片刻,还是摇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王雎撑额:“头又疼了。”
周寅:“啊?”
“收下。”王雎抿唇,“别让我头疼。”
在周寅纠结之际,王雎不由分说地牵起周寅的手腕,将木盒硬塞入她手中。
周寅刚被他牵住手腕便要挣扎,索性不过一瞬,接着她便看着手中木盒发愁:“王……”
王雎打断她:“你看的什么书?”
周寅很有礼貌地拿起书对他晃晃,让他看清书名。
王雎眉头一挑,是挺意外,没想到她看的竟是佛经。
“女郎还是一心向佛。”这话自然不是出自王雎之口,在他之后,王栩噙笑看着二人,笑意不达眼底。
王雎听到声音便已收敛神情,转过身来。
王栩便看向他,开口叫道:“大哥,好巧。”
王雎神情淡漠:“借书?”
王栩笑着摇头:“借你身后女郎一叙。”
周寅看上去尚在茫然之中,眨着眼看二人你来我往,她手上的那本《佛说大乘庄严宝王经》愈发显得与此时此刻格格不入。
“王二郎君。”周寅不知该作何反应,行了个礼。
王栩上前,与王雎齐平而站:“周女郎,好久不见。”
王雎重新转回身面向周寅,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袖手立在一旁。
周寅轻轻颔首,站在这里很不自在。
王栩大大方方,由着王雎站在一旁看,当没这么个人。他笑笑,竟是说出了和王雎同样的话:“恭喜女郎今日拜入魏夫子门下。”
周寅局促地点头:“多谢。”她雨露均沾,态度公正,对二人说的话一模一样,甚至连神情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栩同样开门见山,递了只盒子来:“贺你为太苑一员。”
王雎静静看着,等周寅反应。
周寅一视同仁地摇头:“请拿回去,我不能收。”
王栩丝毫没有被人拒绝的尴尬,也不收回手:“不止是贺礼,也是谢礼。上次你借我光我还未谢你。”
他说罢似是无意间一瞥王雎,假意表示自己与周寅之间往来密切,令之知难而退。
“小事而已,不必谢的。”周寅忙道。
王雎突然开口:“别逼她做事。”
第30章
王栩发笑:“大哥这是在……多管闲事么?”他刚开始说时话中还是满满笑意,说到最后脸上笑意乍收,挑衅意味十足。
王雎不冷不热:“她不想要,不要逼她。”
王栩面上重新带笑,只是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他并不开心:“想不想要,不该由你来说。”
二人同时看向周寅,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央,虽然谁都未开口,但显然是要她做出选择。
周寅怯生生的,看看王雎,又看看王栩,才收回视线,最后软软开口央求:“可以不要吵吗?”
王雎与王栩俱一僵,各自稍稍偏过头去,倒也听她的,没继续针锋相对。
周寅垂下眼睫,却并未在二者之中做出取舍,而是轻声细语地怪罪起自己:“都是我不好,若不是我,你们也不会吵架。”
她低着头,说着说着轻轻吸了吸鼻子,方微哑着嗓子继续道:“请不要生彼此的气,是我的错。如果要怪罪的话,请怪罪我。”
王雎与王栩齐齐无言,竟鬼使神差地相视一眼,目光中皆是复杂神色,再各自瞥开眼去。
他们从没遇到过攻略目标一直在自责的修罗场。
周寅先向王雎道:“大郎君。”她声音又轻又柔,像世上最佳的丝缎,哪怕紧握在手中也叫人捉不住。
王雎低低应了一声。
“多谢你为我说话。”她表达谢意时总是无比真诚,一双眼纯稚地看着王雎,“是我胆怯,不敢直言,才连累了你。”
王雎难得有机会与她四目相对,待看入她眼里,反而被她眼神中的单纯所照得自惭形秽。她真心实意而他另有所图。哪怕他如今只是出于攻略目的而接近周寅,但见她一片纯善之心,他不由对她心软。
然而长久以来的攻略经验还是让他越过心中杂念坦然与她对视,他一瞬有些恍惚。
王雎回过神想对她说些什么,周寅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面向王栩了。
王栩握着方盒的手指泛白,足见他手上力道,他却依旧保持风度,面上笑意不减。他以为周寅在二者中选择了王雎,即便如此,作为攻略者为了以后的攻略机会着想,他也不能立刻离开。
然而周寅却又转向他。
她并不是弃他而选择王雎,这个事实让他从本能的失落变得快乐。
大约是因为刚刚眼中含了泪,周寅的睫毛上尚有些湿漉漉的。她像是终于鼓起勇气,专注地看向王栩:“二郎君。”
王栩回应:“我在。”他情绪被她挑起,竟然开始在心中期待她要说什么。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这一点,顿时拧起眉头。
作为攻略者,被攻略目标调动感情是大忌。他要演的像是付诸一颗真心,但他绝不能真的爱上攻略目标。所有攻略目标不过是虚拟世界里的一串数据。
王栩是头一次被攻略目标牵动情绪,当即意识到问题所在。他与王雎之间的竞争关系挑动起他的好胜心,而周寅先向王雎道歉引发了他得失心。
在他以为周寅“不要”他了的时候,她却忽然放下王雎转向他,这让他油然而生“受宠若惊”之感。他生怕周寅再放弃他,因而对她一举一动产生期待。
这本是攻略者常用在攻略目标身上的手段,他却险些上钩。
“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礼物我不能收。”周寅耐心地同他解释,“一盏灯换郎君的礼,我受之有愧。哪怕这礼在郎君心中算不得什么,对我来说都太过贵重。若我收了,定会像石头日日坠在心头,难受极了。郎君不要让我难受,好吗?”她将姿态摆得极低,哪怕是劝说,其中也夹杂了恳求的意味。
王栩凝望着她,看她说着又要哭了。她微颤的唇楚楚动人,盈泪的眸我见犹怜,谁都不忍拒绝她。
他想是他操之过急,让她为难了。
至于刚才他刚才情绪被牵动,只不过是种种因素作用下的巧合罢了。
“抱歉。”他定定看着周寅道。
周寅连连摇头:“没有。”
王雎正庆幸他已经将礼物送到她手中,就听她又对自己道:“大郎君,多谢。”只见她双手捧着黄花梨木盒递还给他。
王栩在一旁笑出来,原来大伙起点都一样。
在他的笑声里,王雎并未恼羞成怒,而是很配合地将盒子收回。
周寅明显松了口气,对他感激不尽:“谢您体谅。”她能够回绝礼物反倒比谢礼物要更加感谢,实在奇怪。
王雎却还有话要问:“什么时候送你礼物你不会这样拒绝?”
王栩理所当然地站在一旁共享答案。
周寅很认真地沉思起来,这样的态度反而让人安心。她显然是要给出正确答案,而不是逃避似的随随便便敷衍了事。
“等我们再熟悉一些,好吗?”周寅迟疑开口,征询意见。她解释清楚自己心中所想后似乎重新失去勇气,再度变得怯生生的。
王雎凤目冷涩,应她:“好。”
王栩看不得二人间的和谐气氛,要横插一杠来彰显存在感:“好好好。”
周寅像是未察觉周围气氛,抿唇一笑,露出两个浅浅梨涡。人们见惯了她不安模样,少见她安心时的笑容。
或许是得到应许让她轻松许多,她难得主动开口,眼儿眨眨:“二位不去寻书看么?”好似不明白事情已经说清大家为何还不走。
王雎淡淡开口:“下午还有课业。”潜台词是这时候特意来寻你。
周寅轻轻歪头,全然没听懂他言外之意,还以为他无暇寻书。
王栩看着她笑:“我和大哥趁着午膳时分来的,下午夫子还要授课,现在该回去了。”比起王雎的含蓄,王栩更加直白。他已经意识到对周寅来说暗示基本没用,必须要将自己做了什么大声说出来。
王雎拢起眉头,对于王栩出言将他绑在一起很不满。明明是他先来。
周寅点点头表示明了,微张檀口又闭嘴,看样子不知该说些什么。
“走了。”王雎冷冷开口,既是同周寅告别,也是提醒王栩快走,别想偷偷多留一会儿与周寅独处。
王栩自然听懂,耸耸肩:“女郎,再会。”
周寅抱书欠了欠身,当作送别。
王雎与王栩共同离开,显示出从未有过的兄弟齐心。二人一道出了躬行楼,立刻分道扬镳,不愿与对方多待一刻。
送走两人,周寅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没有感到任何困扰,若无其事地重新翻开手上佛经无声跟读起来。
直到日影西斜,她拿着书施施然自楼上下来,最终在一排算学书架下找到的谈漪漪。
谈漪漪看得专注,竟未听到周寅脚步声,待被她轻拍肩头才猛得弹起,竟然爆发出惊人的弹跳力。
周寅棋子黑的瞳孔微张,歉然道:“抱歉漪漪,吓到你了。”
谈漪漪见是周寅松一口气,轻拍胸口:“不怪你,是我看忘了时辰,反倒是我的反应将你吓了一跳吧。”她甜甜一笑,很了解周寅。
周寅不好意思地笑,点了点头。她美目流转,视线定格在谈漪漪手中书上。
谈漪漪下意识背手,想将书藏在身后。但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将手背过去,反倒将书竖起,好让周寅看清她看的是什么。
倒是周寅见她有躲闪之意后立刻看向别处,绝不让她感到任何不适。
谈漪漪看周寅对她如此关怀备至,心中很是熨帖,反倒决心要让周寅知道自己看的什么。
“你看呀!”谈漪漪摇摇周寅的胳膊,要她来看。
周寅被她晃得低头,看清是什么书。
《张邱建算经》。
周寅面露感兴趣之色,柔声询问:“我可以瞧瞧吗?”
谈漪漪晃神,又立刻将书递给她:“你随意瞧。”说罢期待地望着她。
周寅接过书粗粗翻看,很难为情:“好难,不大看得明白。漪漪竟然看得懂吗?”
谈漪漪被她突如其来的侧面夸奖闹了个脸红,急忙谦虚:“这不算什么,只是我自小对算学感兴趣,看得多一些罢了。”她越说声音越小,不知想到了什么,顿时无精打采的。
周寅对人的情绪变化颇敏感,轻声问她:“怎么了?”
谈漪漪苦笑:“阿寅,你难道不觉得女子学算学是不务正业吗?”
周寅疑惑:“什么是正业?”
谈漪漪被问住,搬出家中常说的那一套来:“女学女红,琴棋书画,主持中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