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诗蕴不明白他们发的哪门子疯, 但敏锐地意识到这一次拒绝没用。她沉默一瞬,向他们走去。
林诗藏眉飞色舞洋洋得意,似乎很为林诗蕴这一刻的低头而感到痛快。
林诗蕴冷淡地坐在鹿鸣跟前伸出左手, 由他来诊。
鹿鸣像模像样地例行公事, 一本正经道:“女郎心有积郁, 精神不振,食欲不佳, 宜服安神助眠汤。”
林诗藏冷嗤, 对心中之病向来不当回事, 只觉得是人故作□□。他脸皮颇厚, 从不会有什么心病,唯一一直惦记的只有林诗蕴多年对他的打击。
林老爷亦然,只当是她自寻烦恼。
鹿鸣专注地写了方子,一视同仁:“此乃安神方,拿着方子去慕虎馆抓药即可。”他写好,将方子对折递给林诗蕴。
林诗蕴出于礼貌接过,只问:“还有事么?”
“无事了。”鹿鸣俨然一副好郎中的样子负责叮嘱,“女郎千万记得要去抓药。”他望着林诗蕴,目光意味深长。
众人只当他心系病患,也不察有什么。
林诗蕴手里捏着药方起身便走,这次没人再阻拦她。她径直回了房去,整整一日下来心累不已。她将药方随手丢在桌上,刚走几步,却又折身回来将药方打开细看。
只见一列列用药最末写着:我是阿寅的朋友,请到慕虎馆一叙,有事相告。
林诗蕴握着药方的手轻颤,若无其事地将之折好,并未显示出什么异状。她将药方纳入袖中,不明白事情怎么会与阿寅有关。
她心思细腻,很快联想到一般人不易察觉之处。
慕虎慕虎,寅虎。
林诗蕴低眉浅蹙,慕这个词十分微妙,首先姿态很低,其次颇有一厢情愿的意味。她很快做出判断,这位神医单相思阿寅。她从未听阿寅提过此人,想来这人在阿寅心中并不怎么重要。
即便如此,她心中仍有不虞,她才是阿寅的朋友。在宫中时,阿寅曾为她洗手研墨,红袖添香,可曾对他做过?
一念及此,林诗蕴的优越已经尽数体现了。
……
谢家说不上乱糟糟,依旧井然有序地运行着,只是气氛实在压抑。
谢大人已经暗中托人查明谢琛之事,与小厮所言一一对上。
小厮所提的客栈之中的确曾住过一名南方富商,更巧的是在谢琛离家出走后这名富商也退房离开。再者查出谢琛曾以不法手段购入迷药,他房中剩下小半包便是铁证。最要紧的是谢大人悄悄问了当夜守城的禁卫军,确有谢琛驾车出城一事,谢琛还找了送妹妹去庄子住的借口。
条条证据皆指向谢琛脑子清醒,是自愿离家出走的,并非被人裹挟,且指不定在众人不知道之处还害了旁人。
查明真相,谢家人再难对他抱有幻想,个个寒了心,只依照谢夫人所言去做。
谢琛生了怪病,要在府上静养,不能见人。
谢老夫人得知此事以后有些起色的病情再度恶化,叫众人更在心中恨起谢琛。
若谢琛不带来一系列负面影响谢家人说不定还会对他有所担心,但他打破了府上平静的局面不说,甚至可能使用下作手段,且目的也很难以启齿,带给人的只有负面情绪罢了。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周寅语声空灵飘渺,引人入胜,便是读起佛经也很容易让人沉醉其中。
床上形容憔悴的老夫人发出沉重的呼吸声,一旁侍奉的婆子看看老夫人又看看周寅,示意周寅可以停下歇息。
周寅含笑轻轻摇头,又轻诵两遍《心经》,待老夫人轻轻打起鼾来确定入睡,她才轻手轻脚地将书合上,扶着凳子起身,以免弄出多余声响。
她抱着书从房中出来,服侍老夫人的婆子一道跟出来,连声叫住她:“女郎!女郎!”
周寅回头,显露出些微讶然:“您有什么事吗?”
婆子真心谢她:“今日多亏女郎,老夫人已经许久不曾睡得这样安稳,我是来谢您的。”
周寅随之露出欣慰神色,很开心道:“真的吗?那在府上这段时日我日日来为外祖母读经。”她眉目间笑意自然真挚,一看便是发自内心。
婆子被她的无私震住,急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感谢周女郎,没想到周女郎这样心善。
周寅认真,一板一眼:“我愿意的,只要外祖母能安眠。”这副郑重神色叫人感动极了。
她的确愿意,老夫人内敛的痛苦比外放的痛苦要更吸引她,她喜欢在老夫人身边观察她,并加以模仿这种内敛的痛。”
婆子感激不已:“多谢您。”
周寅微笑摇头:“府上所有人都盼着外祖母快些好起来,我能做些什么真是再好不过了。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明日会再来的。”她的品格宛如无瑕白玉,整个人散发着普度众生的圣光。
“您慢走。”婆子感慨不已,对周女郎的心善又有了新的认识。若说世上真有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那一定是周女郎这样的。
妙华提灯引路,二人一并回院子去。
“大郎……他可真是,做出这种事,老夫人病本来都要好了,这下子又糟糕。”妙华嘟囔,竟是全不记得那夜的事。
周寅难得在人前表现出冷淡,缓缓摇头:“日后莫要再提他了。”世上再无谢琛,大家还是快快将他忘掉为好。
她一冷淡下来便产生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将妙华吓得噤声。不过她很快又柔和下来,变得平易近人,妙华顿时又不怕了,仿佛那一瞬的冷酷只是错觉。
一回房,周寅将手中《心经》放好,站在桌前欣赏了一阵跳跃的烛火,才顺手拿起桌上闲闲放着自己最近常看的《笔畴》翻阅。
书中夹着张纸条,纸张上写着今日林家一切发生之事,其上字迹与上次那张“新年快乐”一模一样。
周寅一眼扫完,慢条斯理地翻到下一页,认真阅读起书籍。
灯油因点燃的烛火而一寸寸矮下去,妙华出言提醒:“女郎,该洗洗歇息了。”
周寅这才揉揉眼睛将书放下,呆呆一笑:“是有些困了。”
妙华去门前接过婆子送来的热水,将盛水的银盆在架子上放好:“女郎一贯一看书便忘记时间。”
周寅莞尔,也不反驳,将书卷握在手中软声道:“明日陪我去慕虎馆一遭可以吗?”
妙华疑惑地望着她。
周寅思索,曼声道:“外祖母夜里难安睡,我想用药材给她做个安神的枕头或是香包助眠。”顺理成章的理由。
妙华了然颔首,赞叹:“女郎好孝顺。”
周寅很难安心接受旁人夸赞的样子:“都是晚辈应尽之责。”
她今日似乎谈兴很高,主动问起妙华:“妙华,你当初是怎么到舅母府上的?”
妙华用帕子蘸水试了试水温,尚且很烫,很寻常地答:“就是被卖进来的呀。”
周寅面露愧疚,低声细语:“抱歉。”为提到他人伤心事而道歉。
妙华怔怔,反应过来后大大咧咧地笑开:“哎!女郎太敏感,这都不算什么事!”
周寅怯怯的,依旧为提起这个话题而感到对不起般怏怏不乐。
妙华挠头,不知如何安慰女郎,但她是真不认为这是什么伤人的事,是以实话实说道:“女郎,这种事在我们那里很常见的。家里没饭吃,便会卖儿卖女。但其实被卖也不是什么坏事,我在府上做工比在家里过得好多了,吃得饱、穿得暖、还能日日见到您这样神仙似的人。女郎脾气这样好,我已经很有福气了。”
周寅面色一红,仍是很关切她:“若你缺什么,一定要同我说。”
妙华在心中轻叹,女郎寄人篱下,却还要事事为他人着想。
“那你不恨你家人么?他们将你卖掉。”卖掉的钱显然也不会给妙华,一个人可以轻易将另一个人当货物售卖。
妙华挠头:“我们那里的人都这么做。不止我们那里的人,穷人都这样,活都活不起,被卖掉反而是一条出路。我现在活的比以前好许多,应当是不恨他们的吧?”她也不太确定,并不能果断而坚决地说自己完全不恨。
她仔细回忆,便想起当年被卖时自己哭着喊着不愿离开家人。
但父亲还是沉默地舍了她的手去,将她交给人牙子。母亲眼里有不忍,不知是安抚她还是当真这么觉得道:“家里都是为了你好才将你卖掉的,你若是有福分被卖入大户人家,日后也能不愁吃穿,到时候千万别忘了家里。”
可她宁愿同家里一起挨饿也不愿孤零零一个人,她不要这样为她好。
她是有福气,能来谢府伺候,能伺候女郎。可她若没有福气呢?
妙华喃喃:“女郎。”
周寅偏首审视着她:“嗯?”
“我好像有些恨他们。”
周寅嫣然一笑。
作者有话说:
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出自《心经》
写妙华的身世是为了和阿蕴做个映衬。在这个自己不属于自己的时候,无论身份高低,都会被人以“为了你好”为借口做主。妙华的家人觉得把她卖掉是为了她好,阿蕴的家人觉得逼她代笔是为了她好,他们根本不在乎二人的感受,只要有这样一个名头就能理直气壮的专断独行。所以“为了你好”真的是为了你好吗?所谓“为了你好”是为了说话者自己的利益罢了。不想被道德绑架,就要反抗。
来个轻松的小剧场:
阿蕴:阿寅为我洗手研墨,红袖添香,你有过么?
鹿鸣:林女郎红袖添香,我为阿寅洗手作羹汤,咱们各司其职
沈兰亭:嗷嗷,我和阿寅宿在一起时都是我为她吹最后一风烛的
周虎:……
第70章
风带梅香, 冬风吹水,浅碧赛春,晴日正好。
周寅蛾眉无需修饰, 只扑了薄薄一层胭脂便显示出好颜色, 仿佛三月桃花。幂篱一盖, 将春意遮去得严严实实。
马车向慕虎馆去,车上摆着数个暖炉, 暖烘烘的。
慕虎馆人来客往, 病患如云。
鹿鸣在馆外支起小棚坐堂, 队伍排成长龙,在药童们的维护下尚算井然有序。他明明置身事中,神色却又是漠然的, 仿佛不是自己在为人瞧病。他远远看了眼正向馆内走的周寅,很快收回目光。
不看病便不必排队。
一入馆中,很引人注目的是挂在正对大门墙上的一张完完整整的虎皮。虎皮油光水滑, 没有一丝破损,很难让人想象是如何从老虎身上剥下来的。
慕虎慕虎, 病患们稍有心者看到这张虎皮便会想鹿神医原来是真的很喜欢老虎啊。
“呀!”妙华看到这样一张老虎皮吓了一跳,惊呼出声。
周围无论是药童还是病患都善意地笑了,头一次来慕虎馆的总是很容易被这张虎皮吓到。
妙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将心比心, 轻声问周寅:“女郎还好吗?”
隔着幂篱, 周寅声音细细:“有些害怕。”
妙华呼一口气,有药童来接待:“让您受惊了。女郎是来买药的吗?”
周寅信口报来:“劳驾。酸枣仁、柏子仁、石菖蒲、远志可有?”
药童看了眼这戴幂篱的女郎, 笑道:“石菖蒲与远志见底了, 请女郎随我到后面库房去, 我为女郎取些新药。”
周寅毫不设防, 很单纯道:“麻烦您了。”
药童在前方引路,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
慕虎馆后院颇为古朴简约,空气中泛着苦涩药香。朔风吹动高树,树影婆娑,嘶嘶唦唦。人们此时此刻大约都在前面忙碌,后面并没有什么人。
院后是后堂,后堂匾额上书四字“我泛灵槎”,出自郭祥正《金山行》中“我泛灵槎出尘世”一句。
堂内窗牖未开,昏昏暗暗,大概是背阳的缘故,一入其中竟有些冷。其中设两座丹炉,药架数十,更有古卷杂书无数。
“嚯,这样暗,我去点盏灯来为您找药。”药童搓了搓胳膊,绕到药架后找蜡烛去了。
妙华好奇地打量四周,只觉这里好生宽敞。在暗中一座座药架无比高大,几乎与房顶相接,举目仰望,颇有四面覆压之感、黑云压城之势。
兰灯吐絮,一抹新焰将室内点亮,与之俱来的还有一股苦香。
周寅面无表情地看着身旁妙华软倒在地,连作势伸手扶一扶都懒得。她冷淡地看向重重药架之后,药童捧灯而出,一改方才客套,变得极为恭敬:“女郎。”
“可以为我开门吗?”她的语调和咬字总是很独特,让人忍不住想一听再听。
药童应了一声,信步到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座药架前拧动一只药匣上的铜扣拉手。
药炉无声转动,下方入口显现。
药童回来,躬身将灯送到周寅手上。
周寅一手取下幂篱,单手掌灯,一步步自上而下。
地窖之中不见天日,但有风有光,有床有桌,俱是双份,干燥整洁。其中住着两人,一人在床上毫无动静地躺着,另一人坐在床沿目不转睛地望着对床之人。似是听到遥遥脚步声,床上之人剧烈翻腾起来。
脚步声渐近,他才看清掌灯而来的是谁,发出高声尖叫。
周寅默默看人折腾,目光宁静而包容,像是无垠的海。
坐在床上的迎上来叫:“女郎。”他一站起来就能让人看出他与床上的人身形相仿,甚至连模样也有几分微妙的相似。
周寅转而看向他,神情温和:“辛苦了。”
这人顿时露出无憾神色,恭顺到疯狂的地步。他虔诚地为周寅拉开木凳,用衣摆为她将凳子擦了又擦,直到纤尘不染才道:“女郎请坐。”
“多谢。”她轻轻缓缓地敛裾坐下,温柔极了。
床上的人如见了鬼,又毒又怕地望着周寅,嘴里发出嗬嗬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