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棠缓缓抬头,乌黑的眼眸平静,她轻声说:“昨晚……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所以才……跑了很久。”
温聿怀抓着她的手,不愿松开,听着沙棠说这话,明明无法跳动的心脏,却有一瞬间在层层封印下受到重创,感觉快要溺死。
“来的路上,我总是担心你会不会受伤,我一直都很怕你会因为我的存在而受伤。”
沙棠说着,又低下头去,声音也越来越轻:“我希望你不会受到伤害,也没想过……他们会死。”
“如果……如果我能跑快一点,早一点回来,会不一样吗?”
沙棠抬头,泪眼蒙眬地望着温聿怀问道。
温聿怀看她良久,伸手替她将泪水拭去,低声答:“不会。”
他想让沙棠以后能无忧无虑,无拘无缚,所以不会让这些人活着的。
沙棠怔怔地望着眼前人。
他能做到许多沙棠做不到的事。
无视他人生命、苦难,利用能利用的一切,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与妖魔合作也无所谓。
他说他只对你一个人好。
他做到了。
上天却让沙棠觉得,这是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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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许多事情, 温聿怀不打算与沙棠说。
有的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有的是不愿说。
温聿怀没法在与沙棠相处时,用他惯用的与人交往的手段, 一旦他去在意沙棠的感受,就会受到许多限制。
他们都各有各的不同, 即使互相吸引, 有时候却又难以靠近。
沙棠因为快要承受不住灾星的力量, 身体变得虚弱, 使用灵力后清醒不了多久, 就会陷入昏睡中。
如温聿怀所说,祝家已经成了她一个人的祝家。
没有严厉冷漠的父亲, 没有令人心生愧疚的阿姐, 没有师尊, 没有师兄, 也没有从前看守她的仙士和侍女们。
沙棠却住在竹楼上,没有出去过。
她又回到过去的日子, 站在屋前沉默地看日出日落。
似乎无事可做。
温聿怀却很忙。
他忙着应付飞玄州的其他人,也要忙着应付魔尊和妖王两边,还要想该如何处理闻今瑶与温雁风。
温聿怀在飞玄州暴露实力,是温鸿允许的。
这也是一个合适的机会, 最近人们都在谈论, 妖魔袭击祝家, 祝家几乎全灭, 还好温家二少爷出手, 才将妖魔驱除出飞玄州。
也有人猜测妖魔袭击祝家, 是温家动的手, 但温家之前守听海关击退仇虚妖王的留下来的威望, 使得这些不利于温家的传言很快消失。
温聿怀只有晚上才有时间去竹楼看沙棠。
有时沙棠已经睡着了,他就坐在床边看着,等到天明,沙棠快要苏醒时,他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自从那天过后,他们就没有再说过话,见过面。
永远是一个人沉睡,另一个人沉默。
温聿怀以为沙棠和自己一样。
他们有着相似的童年、相似的境遇,却变成截然不同的模样。
沙棠懵懂无知,也因此不会心生怨恨,始终在责怪自己。哪怕身边的人给予她许许多多的压力,她也咬牙撑着,不敢反抗。
温聿怀却痛恨身边的一切。
他变得冷漠,怪异,想方设法要那些人去死,去报复伤害过他的人。
温聿怀不会与这些人和解。
他认为祝廷维伤害沙棠最深,这样的父亲即使活着,对沙棠来说也是一种负担和伤害。
沙棠不会杀祝廷维,温聿怀知道,所以他去动手。
可温聿怀不知道,祝家的人死了,沙棠为何会难过,会犹豫。
她为什么和自己不一样,竟然会对这些伤害过她的人心存留念。
直到温聿怀想起了云琼。
那个疯疯癫癫的女人。
奇怪的血缘与亲情,让人深陷其中,很难挣脱,分离,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
他们已经接受了从小就存在的痛苦,成为了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无法割舍,甚至难以接受它的消失。
那些快乐的感受微不足道,唯有痛苦,才让他们清楚感觉到自己存活着。
沙棠也是如此。
这天晚上,温聿怀轻手轻脚地进屋来,却看见本该睡着的人,正强撑着坐在床边,不断伸手揉着眼睛,打起精神朝进屋的人看去。
温聿怀神色顿了顿,站在原地没动。
沙棠望着他的目光依旧柔和安宁,没有露出半分仇恨或是厌恶。
温聿怀听见少女软声问:“我听人说……你要回青州了吗?”
“嗯。”温聿怀应声。
沙棠还未继续再问,温聿怀抢先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会回来的。”
沙棠点点头。
温聿怀看着她,低声道:“你今晚就只是想问这个?”
“你最近似乎很忙,白天我见不到你,晚上也总是等不到。”沙棠苦恼道,“我不知白天的时候,能不能去找你。”
“为何不能?”温聿怀说。
沙棠却仰头看他,轻声说:“虽然我在竹楼,没有出去,却总能听到很多声音。”
“他们都在背地里骂你与妖魔勾结。”
还有许多难听的话沙棠也听到了,虽然那些污言秽语都是针对温聿怀的,可她听着仍旧心头发闷。
温聿怀神色漠然道:“随他们说去。”
更难听的话他也听过。
温聿怀盯着沙棠:“你是怎么想的?”
沙棠摇摇头,温聿怀以为她又会和从前一样说不知道。
“我不喜欢他们骂你。”沙棠苦恼道。
尽管人们说的是事实,可她还是……不喜欢。
从沙棠的脸上也看不出半分对温聿怀的维护,可她能说出这种话,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直站在门前的温聿怀迈步朝沙棠走去。
她和自己是一样的,只要有人带她离开,她就会紧紧跟着。不会是先抛弃、放手的那个人。
沙棠望着走到身前的人,眼珠动了动,轻声说:“你看起来很累。”
累么?
温聿怀俯身,埋首在沙棠脖颈。
沙棠比温聿怀还先睡着。
夜晚短暂,能够互相拥抱的时间,总是眨眼便消失了。
温聿怀要回青州,不能带着沙棠一起。
他曾想过,如果解开玄女咒,就带沙棠消失,远离一切,放弃自己的仇恨,直到换命的那天。
可玄女咒没能解开。
他已经收到数次召唤,再难拒绝。
某天晚上,温聿怀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乘着凤鸟离开了飞玄州。他神色阴沉地掐着凤鸟,让它往回飞。
温聿怀重新回到飞玄州,直奔祝家竹楼。
天色微亮,沙棠迎着冬季冷冽的晨风站在竹楼上,抬头看着从凤鸟上下来的温聿怀。
青年携着潮湿的寒意而来,目光难明地盯着她,欲要再往前一步,却又不知为何停住。
他好似去天地间仓皇远游一场,满心只念着归家,临到头却又害怕了。
怕无人相迎。
沙棠披着淡红色的外衣,晨风吹得她衣发翩翩起舞,她主动朝温聿怀靠近:“你要走了吗?”
“不是现在。”温聿怀低声回应。
沙棠说:“你要离开时,可以和我道别再走吗?”
若是一声不说就走了……沙棠想到此皱起眉头,想要再说服温聿怀,却突然被人拉进怀中。
温聿怀难得温柔耐心地在她耳边低语:“我会和你道别的。”
*
沙棠开始学会让自己变得自由。
从前在祝家受到诸多限制,让她不敢随意离开竹楼,如今总是在心里鼓励、提醒自己,你可以离开这,没有人会再拦着你。
沙棠一个人走遍祝家的每个角落。
最初她仍旧害怕,常常走到一半,就因为突然降临的回忆,和挥之不去的呵斥谩骂声音而停下脚步,不敢继续。
她一个人停在原地良久。
温聿怀看见了,却没有上前。
他在等沙棠自己走出去。
尽管走得很慢,沙棠还是选择了独自前行,寻着心中最迫切渴望的方向而去。
温聿怀就站在后边,看她越走越远。
沙棠偶尔为了等温聿怀,晚上会强撑着不睡,眼皮打架,感觉快要睡着时,就狠狠掐自己一把,再摇摇头,扶着床沿站起身走一走。
但她还是没能撑住昏睡过去。
只有白天的时候沙棠才精神些。
第一次游逛祝家时,沙棠走得无比艰难,但很多事情,只要迈出了第一步,坚持下去,逐渐就会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自然而然地就做到了。
温聿怀又在飞玄州多待了一个月的时间。
他去找了垂仙峡的隐世仙君,要隐世仙君答应,自己离开飞玄州的这段时间,确保沙棠不会被妖魔袭击。
隐世仙君答应了。
直到沙棠能够走出祝家大门,去到外面的世界也不再心慌害怕时,温聿怀才告诉沙棠,他要走了。
他没法再反抗玄女咒了。
昨夜下了大雪,外边屋檐上都是雪白一片,四周寒气逼人,温聿怀给沙棠留了许多取暖护身的符咒。
冬日的天难明,沙棠醒来时,看见外边仍旧漆黑雾蒙蒙一片。
凤鸟扇动翅膀时将落雪震飞,绕着竹楼转圈等待。
温聿怀站在屋前和沙棠告别,外边太冷,要她无须起身相送。
沙棠揉着眼睛道:“你会回来吗?”
温聿怀说:“我会。”
沙棠抿唇,她快死了,但他们却要分离。
“我死之前能再见到你吗?”沙棠无比认真地问道。
“到那个时候……”温聿怀抬眸看她,“你一定会见到我的。”
沙棠点点头,得到承诺后才放下心来,见温聿怀要走了,她犹豫片刻后说:“以前……似乎一直是你在问我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温聿怀站在门前,神色静静地看着她。
沙棠望着青年,恍惚间回到第一次在水中相遇的时候,那双浅色的琥珀眼瞳倒映着浮动的水光,冰冷又诱人,让她忍不住沉溺其中。
温聿怀顺着沙棠的话去想。
从前没人问过他,你想要什么,只会告诉他,你只能要什么。
温聿怀想要的有很多。
人都是贪心的,却又不能太贪心,得其一二,便该知足了。
沙棠最终没有得到温聿怀的回答,只在朦胧雾色中,安静目送他离开。
*
温聿怀回到青州那天,被闻今瑶劈头盖脸一顿骂。
因为他与妖魔合作的消息,让闻今瑶以为是他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对温聿怀又打又骂,温聿怀也只能受着。
温鸿想要让两人成亲的计划也因此破裂,再无可能。
他强压下一切说温聿怀是十二天洲的叛徒的流言蜚语,如今十二天洲众仙士以温家为首,若是温家内乱不休,那十二天洲就真的乱了。
人心易散,又是抵御妖魔的关键时刻,温鸿无论如何也会保住温聿怀。
温雁风却在这时拿到了水巫山,灵秀仙子送来的宝物。
灵秀仙子告诉温雁风,此物名为莲心香,滴血入香中,只有血脉的继承者,才能点燃出莲香。
温雁风拿着东西,立马去找了温鸿,以温聿怀变得不可控,会出现很多麻烦为由,说服了温鸿。
温鸿对这件事太过在意,晚上便叫温聿怀来点香。
他没有透露莲心香的作用,只说自己旧疾复发,温雁风替他找来治伤的宝物,需要以血作引唤醒。
香炉暖和,更容易挥发香味。
温雁风本以为温聿怀不会轻易答应,却见他听后,神色如常,乖乖拿着香柱以血点燃。
等温聿怀盖上香盖后,白色的香雾氤氲,三人等了等,却没能闻到半点香味。
温鸿捧着香炉一言不发。
温雁风抬头朝神色冷淡的温聿怀看去,那似笑非笑的模样,温聿怀已看过太多次。
从最初的害怕,恐惧,到如今的漠视。
温雁风轻声道:“爹,聿怀点的香,竟是一点气味都没有。”
与他点出的淡雅莲香完全相反。
温鸿目光死死地盯着手掌中的香炉,手背青筋暴起。他的力道加大,竟突然将香炉整个捏碎,发出巨响。
他以为自己能够接受弟弟的孩子,可当有人把真相放在他眼前,告诉他温聿怀确实是云琼与温浔的孩子时,温鸿才发现,他无法接受。
云琼骗他,温聿怀也骗他。
这俩人倒不愧是母子。
温鸿怒极反笑,抬头怒瞪温聿怀,见脸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漠之色,好似早就知晓今晚点香一事,却不慌不忙,反倒是看笑话一般看自己。
这让温鸿心中怒意更甚,从床边猛地起身时,却感觉头晕目眩,一口腥血涌上喉头吐了出来。
“爹!”温雁风惊讶过后,忙快步上前把人扶住。
温鸿抬手按住额穴,灵府震荡,让他脸色惨白,十分虚弱。
可温鸿仍旧紧盯着温聿怀,因为愤怒和仇恨而颤声道:“你竟敢骗我!”
温聿怀垂眸的瞬间低笑声:“要怪就怪你自己不清醒,总被同一个女人骗。”
“你!”温鸿气急,又是一口血吐出来,身子摇晃。
“爹,先别动气,他就是故意气你。”温雁风安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