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是新中国的主人!城乡同胞团结起来共度难关!”
这声音越来越高,越来越大,仿佛要传到那遥远的县城里去,仿佛要让所有人明白,她们终于走上了历史的舞台。
胡寡妇莫名地热泪盈眶,这是一个全新的国家!这是她的国家,而这个国家需要她!
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这段时间那么累还那么快乐。
因为值得啊!和过去的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的苦是没有希望的,没有意义的,而现在,她做的一切能够帮助这个国家有更好的未来,一切都是有意义有希望的。
她突然明白了,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那样一种存在,能够让你在累得手指都动不了的时候,心里依旧觉得快乐满足。
“走!我们去运粮食!”黄春花喊道。
“走走走!”
“我力气大的很,我能背80斤!”
大家的声音里充满了欢喜,脸上都带着笑,一下子就像是回到了孩童时代,对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周围站着的明明都是陌生人,此时却感觉如此的亲切。
黄春花一下子想起了曾经在村子里的日子,想起了小时候,因为她们家没有儿子总是被其他人笑话,说是断了根本。
她从来都觉得不对,可她说不出来到底哪儿不对,每一天的日子都觉得难受,她又说不清楚到底哪儿难受。
如今,她站在这里,这个陌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的女人站在一起,大家不需要说太多,过去的生活已经说明了一切。
所有人都憋着一口气,那些年,她们被打断的脊背,跟着这个新世界一起长了出来。
一种陌生的情绪在血液里流淌,隐隐发烫沸腾。
胡寡妇侧过身,她从另外一个女人那里知道正在讲话的女人是香金镇妇女主任,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杀过日本鬼子,而这一次送粮是她号召了香金镇的妇女们。
胡寡妇抬起头,看向女人,只觉得对方无比伟岸,她情不自禁地想要靠近这个人,心里涌上了一种渴望,她想要跟在她身后做事。
平城里。
李老板带着年英和平安到了县城人民文化馆。
“文化馆也是刚建立起来,上面的意思是先把广播搞起来,咱们平城的宣传一定要抓紧,免得有一些人在里面浑水摸鱼,弄得大家心慌慌,无心生产。”
年英认同地点了点头,这段时间混水摸鱼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道:“我们能帮忙的肯定会尽力帮。”
“你们两个都是文化人,能够帮我们不少忙,我们找到了很多图纸,可是工人们看不懂,需要你们帮忙,现在的情况是只有一台五灯收音机,还有一架上海牌的扩音机,但是输出功率低,咱们整个城至少还需要200个喇叭,一方面这个输出功率带不起这么多喇叭,另一方面我们也找不到200个喇叭。”李老板叹了一口气。
现有的喇叭是上海生产的舌簧喇叭,仅有十只,这还是从外地商人那里买来的,本地并没有生产,价格非常高。
平安看了看她们的喇叭,道:“这个能给我研究一下吗?”
年英有些惊讶,平安这个也懂吗?
平安解释道:“不太懂,但是我们学校以前有关于无线广播设备的教科书,可以研究。”
年英和平安这个时候才走进了他们现在的工作间。
年英愣住了。
原本的旧货店被清空了,里面堆放着的是各种仪器,后面搭了一个雨棚。
年英进去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在用一个相机的裁纸刀切铝箔,另一边是两台……
年英认真地看了好几遍,才发现,这是两台脚踏的冲床,应该是做铆接用的。
年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破烂的冲床。
这里便是他们的工作间了?
李老板何尝不知道他们条件差,但现在的情况可没有给时间筹备。
平城之所以人心惶惶,是因为敌人散播谣言,动摇人心。
上面已经发现了问题,如果能够建立起广播站,必然能够把人民和新中国紧紧联系在一起。
李老板又问道:“其实喇叭和扩音机我能够想办法解决,现在最大的问题应该是线路问题。”
平安想了想,说道:“电话线路应该可以用,就是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给我们用。”
“啊?”李老板不太懂这些。
“现在的技术只能单向运输,如果借给我们用了,电话就打不出去了。”
“我去找邮政局协商。”李老板说着就往外走:“你们俩帮我监督一下这边的生产情况。”
年英看着他们这个设备条件,总觉得很难。
也就是说他们现在就只有一个扩音机,几个喇叭。
没有线路,没有话筒,没有收音机,没有足够的喇叭。
年英心里想着,几乎不可能完成。
大雨中运粮食太难了,狗儿山前面的部分还能够勉强允许牛马板车通过,到了山脚下,后面就全部需要人工了。
“咱们这一次的运输工作非常特殊,以前我们的粮食运输都是实行雨天灌包晴天发运原则,这一次情况非常紧急,”领头的人在吩咐大家:“十个人为一组,一定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发扬互助友爱的精神。”
“咱们此去的路非常的险要,一切以人为主,不要抢路,不要单独行动,听从组长的指挥,大家一定要做到前后照顾,同去同归!”
因为胡寡妇本身就是粮食工作者,又对这边的路很熟悉,于是她便是她们这个小组的组长,她认真地听着所有的要求,生怕错过了一点。
很快,众人便背着粮食上路了。
起初是爬山,山里反而比外面的路好走一些,因为没有那么多泥土,也就不容易滑倒。
黄春花还在说:“这点路也不算危险。”
胡寡妇抬起头,道:“困难的是后面那段路。”
那是狗儿山临近山顶的位置,听说是古时候的人逃避战争,一点一点的凿出了一条路。
当年,她背着女儿从这里过的时候,差点就摔下去。
曾经以为她永远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而现在,胡寡妇看到了前面的路。
她愣了一下,曾经那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护栏的地方,现在居然有铁索了。
“香金镇的铁匠们之前听说咱们要走这条路运输粮食,他们提前过来在这边打了铁索。”前面知道情况的人说道。
胡寡妇看着那铁索,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不一样了。真的不一样了。
年英这几天待在这里,她刷新了自己的认知。
曾经她以为她坐了那么远的马车去找平安,这就算吃苦耐劳了。
而现在,他们在一个雨棚里,白天在雨棚里干活,晚上去弄土胚盖厂房。
本来想说让他们搬到他们的工厂去,但李老板拒绝了。
大部分设备都是去借的,西南工业部借了好几台实验桌,而几乎所有的活都是靠手工,稍不注意就鲜血淋漓。
年英跟在后面帮忙,她也是真的佩服,平安和另外几个技术人员正在尝试溶解酒石,然后固定成晶片做成喇叭。
几个人没日没夜地弄,很快就做出来了。
“现在就看线路问题了。”平安脸上带着笑。
而此时,李老板跑了进来。
“大好事!”李老板说道,“文化馆的同志帮我们和邮电局说好了,我们可以用电话线路!不仅如此,邮电局还会派人过来帮我们安装喇叭!”
这也太好了吧!
李老板说着拿出了一张纸,开始画了起来:“邮电局那边在城里有5对电话线路,一共28杆,老城那边有一条,瓷口有两条,十字街的位置有三条,之前因为战争的原因毁掉了两条,我们可以想办法把它重新架设起来,我们每天有一个小时的广播时间。”
李老板把单线运输问题说了,邮电局考虑到这个问题,于是让他们每天只能定点播一个小时。
“你们在这里等着。”
年英和平安愣了一下,都没有说已经没有粮食了的事情。
两个人把之前她们买的米都背了过来,大家也得吃饭。
这边的工人每天太辛苦了,每天一大早就得扛着木杆出去搭线路。
因为工人太少了,李老板,年英和平安也跟着一起扛木杆。
三个人在搭城南的十字街时,遇到了一点麻烦。
这里正是张老板的粮行所在地。
排了长长的队伍买粮食。
张老板从里面走了出来,看到了三个人,立马就走了过来。
“老李,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出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两个伙计给他打伞。
李老板这边,三个人都在雨中,李老板全身湿透了,头发都贴着额头,眯着眼睛,人还得堵着木杆,狼狈不已。
年英知道这两个人的恩怨,只觉得李老板此刻太尴尬了。
结果没有想到,李老板依旧乐呵呵的,语气里都是喜悦,说道:“文化馆决定要建广播站,我和几个兄弟姐妹一起承包了这个任务,等过两天张老板这里就能够收听天下事了。”
他也没有跟人生气,语气很是平和,张老板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了,也不好拒绝他们就在这里搭线路。
他看了看这三个门外汉,道:“那我就等着在这里收听天下事。”
很明显他是不相信他们能够把广播站办出来的。
另一边,胡寡妇一行人已经穿越了狗儿山。
平城出现在眼前时,胡寡妇觉得吃惊不已,怎么会这么快就到了?
他们以前逃难的时候经过平城,那个时候她比现在年轻,可那个时候,从平城穿过狗儿山这一片的路,她们好像走了一辈子那么长。
而现在,不知不觉地,她们背着东西,又回到了平城。
曾经,她们为了逃难,从这里背着大包小包离开了。
而现在,她们背着粮食,又回来了。
从雨中出现第一个身影开始,有人问:“你们挑的什么?”
“粮食。”
“怎么可能?你们从哪儿来的?”
“香金镇。”
“那边不是桥塌了吗?”
“我们是从良平方向过来的。”
后面的人也陆陆续续跟了上来,她们穿着蓑衣,戴着斗笠,有的肩挑着两袋粮食,有的背着粮食。
看不清楚她们的脸,可她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出现,震撼了所有人的眼睛。
没有人不知道狗儿山那边是什么情况,而这些人,就挑着这么重的粮食,下雨天从那边过来了。
“运输队来了!”有人愣了一下,大声喊道,“运输队真的来了!”
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起初人们不相信,怎么可能?
道路两边陆陆续续有人出来了,他们看到了,看到了长长的队伍开始进城。
她们每一步都那么坚定,那么沉重,像是要用自己的肩膀扛起这个世界。
她们一步一步地走在街道上,走进了人们的眼中。
而此时,路边平平无奇的大喇叭里传来了一阵声音。
——“大家好,这里是平城广播站,我是今天的播音员年英。”
广播站内,年英正在上面讲话。
李老板拉了拉平安,示意她出去说话。
“平安,她们说运输队来了,你快去看看来了多少人!”
“这下子好了,到时候咱们广播站再一播。”
平安拿了一把伞,奔向了县城的入口方向。
平安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母亲,大雨中,她正在跟粮站的人对接,脸上都是笑。
胡寡妇也看到了她,赶紧走了过来,说道:“我正要去找你,这一次出来我们有任务不能跟你说太久。”
她怜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同时身上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光彩。
平安本来想问问她在粮仓过得好不好,现在看到她的眼睛,她就知道了答案。
“没有给你带吃的,你拿着钱,自己买吃的,别饿着了。”胡寡妇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袋子放在了平安手里。
平安摇了摇头:“我现在用不上钱,你自己拿着。”
“你在城里,哪有不用钱的地方,城里又不像我们乡下,饿了就出去挖野菜吃也不会饿死,没有钱的话,城里都没有地方找吃的。”胡寡妇整个人好像强硬了很多,把钱塞给了女儿,“你不要耽搁我时间,我马上又要回去了。”
她往回走了两步,又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
平安从小到大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母亲,她此刻有点像小孩子,带着不好意思,又有点想炫耀。
“在同林镇的时候,他们给我们拍了照片,我都说我不拍,他们还是拉着我拍了。”
胡寡妇把照片拿了出来,递给了平安,说道:“我旁边这个是黄春花,是咱们镇的,我记得你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的。”
平安接了过来。
母亲脸有些红,似乎在为自己这个行为感到害臊:“我都一把年纪了,还学他们这些年轻人一样拍照,拍出来也不好看,还是你拿着吧。”
平安笑着接了过来,忍不住说道:“好看。拍得很好看,我想妈妈的时候就看看。”
“唐妈——”那边的人在喊。
“我要走了,他们在喊我,我们要一起回去了。”
“妈——”
“安安乖,妈不去不行,她们不知道回去的路 。”胡寡妇有些不舍地抱了抱平安,说到大家需要她的时候,脸上是藏不住的骄傲。
平安送她出去,看着她走进人群中,其他几个人正在跟她说话,似乎说了什么,母亲跟着笑了起来。
那一瞬间,母亲的背直了,整个人像小姑娘跟家里人交代了事情,然后又回到了朋友中间一样开心。
平安突然鼻子有点酸,此刻,她和母亲的位置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