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胡寡妇和李振花回来以后,李振花又开始写了起来。
胡寡妇催她换一件干的衣服,不要感冒了。
她去给这个年轻的不爱惜身体的小姑娘烧点热水。
等她端水进来的时候,对方又开始俯身写了起来。
胡寡妇把热水放在桌子上,她实在是忍不住看了看。
李振花抬起头。
“我没事,我就是随便看看。”她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走了出去。
胡寡妇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这一次她手里拿着黄麻进来,坐在旁边搓麻绳。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笔在纸上摩擦的声音和搓麻绳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胡寡妇搓完了麻绳,她站了起来,又走到了李振花身边。
“你这是在做什么?”她有些好奇,她对于自己这种好奇心也感到很惊讶,以前她从来不关心别人在做什么,她只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而现在,她对于一切都保持着好奇,这些都是她孩童时代才会有的情绪。
李振花把自己的本子拿了过来,又把旁边的凳子,拉了过来:“你坐下来,我跟你说。”
胡寡妇在旁边坐了下来。
她打开了本子,指着自己画出来的一个大方块,说道:“你看,这就是雨兰镇,一共有15个村子,主要农作物有水稻,高粱,土豆,地瓜,玉米,还有经济作物非常少,主要以大豆花生为主。”
胡寡妇认真地听着,她那种如同小学生听课一般的敬畏态度让李振花有了更多的演说欲望。
“咱们这里属于人少,地多,但土地贫瘠,施肥靠农家肥,农家肥本身又少,于是就变成了收成低,农业机械化低。农业机械化是个大问题,咱们几乎所有的农活都要靠人力,全镇只有几个富商家里有柴油机,戽水机。抵抗自然灾害的能力非常弱,一旦来一次自然灾害,全镇都要吃不上饭。”
是啊!就是这样啊!
这个年轻的姑娘没有在这生活过,只是观察了一段时间,她就说出了这个小镇从古至今以来的农民们的生活。
胡寡妇听着她的话,想到了很多事情,这些年来,一旦发生了旱涝灾,所有人都要勒紧裤腰带,吃树皮,吃草根……
李振花拿出了自己刚绘制好的地图。
胡寡妇只看到上面勾画了很多东西,中间还有一个大大的圈,像一条鱼的形状。
“这是一个水库。”李振花指着那个鱼形状的圈说道。
“我曾经去过国外的农村,他们在这方面有很多先进的经验,值得我们学习,我们国家农业以前都握在地主手里,他们不在乎农业到底发不发展,农民过得怎么样他们更加不关心,但现在不一样了,大家有了地,劳动积极性和创造性肯定会高涨,我这段时间一直在琢磨这些问题,最后发现咱们这里很适合建一个水库,一方面能够防止洪灾,另一方面至少可以满足十九个村的灌溉问题。”
李振花越说越激动:“到时候无论是涝灾还是干旱,有了这个水库在,就不会像以前那样毫无抵抗力。”
她所说的一切像一个梦,美好得不敢想。
胡寡妇很多东西都听不懂,可她喜欢听这个姑娘,她喜欢这个姑娘那种自信的充满希望的语气。
在过去的岁月中,她能够听到的话都是唉声叹气的,人们对未来的希望也仅仅是活着就行。
李振花也喜欢胡寡妇这种认真倾听,她干脆拿过笔,开始跟胡寡妇认真解释水库问题和机械排灌的问题。
“等有一天咱们有了水库,靠着水库的位置就可以建立一个小水电站,这样一来,镇上有了电,晚上就不用煤油灯了。”
她的目光落在图纸,那样坚定自信,胡寡妇身体里也被注入了一种名为希望的力量,未来这两个字随着年轻姑娘的那充满了活力生机的话语,慢慢地变成了画面,在胡寡妇面前铺开。
李振花说道:“就是不知道大家愿不愿意跟着一起修水库?唐妈,你是这里的人,你怎么看?”
胡寡妇立马点了点头:“我肯定愿意!”
胡寡妇又想起了之前运输粮食时遇到的那些同志,她们的同志如此多,又如此强大,一定能够完成任务。
她那颗心开始跳动了起来,未来一下子变得如此值得盼望。
年英开始关注时局,最后决定再一次找西南工业部求助。
年英连续一周都在工厂里,除了吃饭时间,其他的所有时间都在对职工,设备进行更加全面的了解。
她越看,父亲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破灭得越快。
她们厂有职工一百零三人,几乎每一个职工都是一类专业技术人员,她翻看她们的档案,他们中间,有的甚至是从建厂开始做学徒,在厂里待了二十年。
他们中有人改良了碾米机帮助振兴机械厂帮助机械厂在农业机械中站稳了脚跟,有人在极其困难的时候,在没有起重机的时候,靠人力装设备。
年英看着资料,她这才知道她一直引以为豪的8马力柴油机是振兴机械厂的老工人们靠着图纸,一步一步地攻克难关得到的成就。
几年前,厂子被水淹,工人们在大水中抢救贵重设备,不少工人受了伤。
这些优秀的工人,组成了这个机械厂。
年英看着这些优秀工人的照片,眼睛有些发酸。
她抬起头,看着厂里的横幅——
“艰苦奋斗,不怕牺牲”
她父亲的确不是机械厂的灵魂,这些工人才是。
年英第二天给西南工业部写去了求助信。
年英把机械厂所有的情况,包括现有的设备,技术人员,技工情况,生产车间情况全部汇报给了对方。
而今,原材料缺失,工人罢工,工厂无法复工。
对方很快回信了——
“目前农业机械还处于起步阶段,还远远不能满足农业发展的需要,现阶段必须积极建设和发展农业机械,你厂有完整的生产技术和工艺设备,你们一定要克服眼前的困难,顺利度过这一次难关,承担历史使命。”
年英继续往下看。
“唐城和春市的工业部正在筹划农业机械厂的建立,目前正是需要前人经验的时候,他们得知了你们厂的情况,已经申请来你厂学习并参与你厂的复工工作。”
第8章 农业机械化(二)
粮仓的粮工们的工资实行供给制,以发实物为主,每个月都会发粮食,其他日用品按期领取。
胡寡妇和大家是一样的,每人每个月二十斤大米,有些时候缺粮食就是吃玉米面,每个人每个月还有一斤猪肉,半斤菜油,瓜果蔬菜都是自己种,粮仓后面有一块自留地,瓜果蔬菜这一些基本上能够自给自足。
这个月胡寡妇和李振花上山下坡还要去河里,回来的时候还要带干柴野菜野果,非常拼命。
起初,主任就提出了让两个人多带一些干粮,怕他们在山上饿了,没有力,容易出事。
两个人连连摆手,不愿意多吃一点。
几天下来两个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又瘦了一圈。
主任不放心,跟着去了一次。
什么叫莽!
李振花简直是把莽这个字刻进了骨子里。
那么大的雨那么汹涌的河!她敢拿个棍子到河里面去东戳戳西戳戳说什么要测流速,要测暴雨后的泥沙,以后好建水库水电站?
主任晚上做梦都能梦到她们被河水冲走了。
可是每次主任提醒注意安全,李振花又振振有词。
主任没办法,干脆给她们俩每人每月多加半斤菜油半斤猪肉,就怕她们一个没有戾气就被冲走了。
粮仓的其他人都没有意见。
整个粮仓一共有15个工作人员,也就是说每个月有15斤猪肉,固定在月中这一天吃肉,都是非常解馋的肥肉,这一天可以说是一次性吃个够。
一大早上,主任就背上了背篓,带着胡寡妇和李振花去集市上买猪肉。
结果一到集市三个人就傻了眼,今天杀猪匠居然没有来。
粮仓里的几个年轻同志们就等着今天吃一次荤呢。
主任带着胡寡妇李振花转了一圈,这才知道,杀猪匠家里出了事。
杀猪匠的妻弟跟人打架了,一大早就满身泥地来了镇上,杀猪匠带着妻弟去政府评理去了。
这就没办法了,主任只能退而求其次,买点菜油又去买了别人家出来卖的猪油和油渣,回去给大家做油饭解解馋吃。
三个人往回走,都在讨论杀猪匠他们到底是闹了多大的矛盾,今天肉都不卖了。
结果刚到粮仓门口,就听到门卫叫胡寡妇:“唐妈,有人找你。”
胡寡妇一转身,就看到不远处的台阶上蹲着一个……泥人?
对方也看到她了,起身冲着她走了过来,像是终于见到亲人了一般:“胡姐!可算是找到你了!”
一听这个声音,胡寡妇就认出来了对方:“李家妹子,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了?”
对方是她的一个熟人,以前两个人经常一起在地主家干活,也经常一起分享消息。
对方一听这话,狠狠地骂道:“还不是陈平那个狗东西!”
陈平,可不就是杀猪匠的妻弟吗?
胡寡妇这下子懂了,原来就是她和杀猪匠的妻弟打架了。
“你跟人打架了?”不怪胡寡妇惊讶,主要是对方给她的印象就是本分不惹事。
李婶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道:“这不是我的错。”
“你先进来洗把脸,换个衣服吧。”
李婶一下子又不好意思了,赶紧阻止:“不用了不用了,这里都是读书人住的地方,我进去做什么,你看我这个样子。”
“我本来好不容易来一次镇上,就想来找你一下,结果听他们说你到粮仓这里了,我要是回去了可能又好长一段时间见不到面了。”
“没事没事。”胡寡妇说道:“你不要走在在这儿,等我一会儿,我马上去跟主任说一下。”
主任经常说的话就是要和民众打成一片,要抱着为人民服务的觉悟,要了解农民兄弟姐妹的一切问题,对于这种情况,并没有拒绝,甚至还专门过来询问了打架到底是什么情况。
李婶一看这么多读书人,又有一个当官的,在她心目中,主任就是当官的。
她一下子就又不好意思说了,磨磨蹭蹭半天都没有说出来到底怎么回事?
主任见她不说,心里想着,也许是在外人面前不好意思说,就让胡寡妇问。
两个人在厨房里,胡寡妇生火,李婶帮忙切菜。
“你们到底怎么了?我记得你以前跟陈家关系还不错,现在日子过好了,怎么反而打起来了?”
这个时候,李婶才说了实话。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情。
这段时间不是天天下雨吗?那田里都积满了水。
大家都有了田,宝贵的很,于是这段时间就天天守着田,一怕大水把田埂给冲垮了,二怕田里的泥沙都吹走了,于是每天都有去放水留住泥沙。
问题就出在今天早上,今天早上李婶过去的时候就看到陈家那个老二把水放进了她的田里。
不仅把水放到她田里,还在她田里挖黄鳝!
那是她的田啊!对于她来说,就跟她的命一样。
“所以你就冲上去跟他拼命了?”胡寡妇太了解这个人了。
“我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挖我的田吗?”李婶这个时候说起来还在生气。
胡寡妇说道:“那也的确是他不对。但你也不能把人按在田里打。”
“他还跑到这边来告我呢!”李婶说道。
胡寡妇叹了一口气:“那政府那边怎么说?”
“没说什么。”李婶说道:“又没有打伤哪儿,就让我道个歉就完了”。
其实这段时间因为田地的问题冒出来的矛盾的确不少,今天你挖了我家的田埂,明天我在你家挖黄鳝。
中午休息的时候,李振花也知道了这个事情,彼时两个人都在厨房里收拾要山上带的干粮。
李振花叹了一口气:“现在日子越来越好了,怎么大家还要因为这一点小事就闹矛盾呢?你说人和人之间为什么不能更和睦一点呢?”
胡寡妇却笑了一下,道:“我反而喜欢这些事情。”
“啊?”
“我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要怎么跟你说,但是我觉得现在的我们可能更像一个人。”
李振花看着她,有些疑惑。
胡寡妇笑了一下,解释道:“我们以前啊,虽然也有矛盾,可那个时候我们的矛盾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个时候我们的矛盾是地主抢了我们的东西,是土匪来了,那个时候,我们这些人好像很少会为了田地的问题吵架打架,多数的矛盾都是来自于地主家。”
过去的一切在现在看来,甚至有些不可思议。
胡寡妇说起了自己以前在地主家的事情,讲起了那些因为一点小事而被殴打的日子,她的心不知道为何非常愤怒。
“种田的饿断肠,织布的光脊梁,泥瓦匠没有房,编席的睡光床。 ”
这是一句民谣,可是过去念这段话和现在念这段话是完全不一样的感情。
大家都知道,大家也都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是没有人觉得愤怒,周围贫苦的人,所有人都过着这样的日子,就好像她们生来就应该过这种苦日子。
那个时候好像大家都没想那么多,谁让你自己命不好。就好像生下来就注定了这一辈子都要过什么样的日子。
每一天每一天都是如此。
胡寡妇回忆起了曾经和自己一起做工的一个小孩子,那个时候村子里干旱,种下去的作物颗粒无收,孩子家里没得吃,又还不上地主的债,一家人都成了财主家的劳工。
胡寡妇甚至记得他们跪在外面,感谢着财主的仁慈,愿意收留他们。
财主指着他们家10岁的孩子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得干活才能吃饭。于是那孩子也在财主家打短工,也就10岁的孩子被当成大人用,一天到晚地挑粪水去浇地。
有一天晚上,那个孩子太饿了,偷吃了财主家的剩饭,半夜里被发现了,财主家的管事猛踹了那孩子几脚,那孩子当场就吐了血,被父母抱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