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她也因为这个雨而焦虑,担心女儿会淋雨感冒。
“唐妈,快过来,我们在开会——”
胡寡妇抬起头,粮仓的工作人员们坐在厅房里,也都看着她。
胡寡妇摆了摆手:“我都听不懂……我去给大家做吃的。”
正好野葛根粉也晒好了,可以给大家做葛根粉饼。
主任道:“你跟着听,后面就听得懂了。”
胡寡妇只好在后面坐了下来,心里有些慌张,怕自己没有文化,跟不上,好在主任也不是要她做什么。
主任继续开会,问道:“小张,还有多少粮食没有达到标准?”
“现在一号仓库里的谷子麦子全部没有达标,都还属于半安全粮,二号仓库因为是这几天收的,水分含量都在15%以上,还属于危险粮,3号仓库是安全粮,但运输队一直没有过来。”
“这个雨一直没有停,不能再依靠自然烘干了。”主任皱了皱眉头说道:“气象站那边的同志说这个月都是雨天。”
这些粮食可怎么办。
李振花举了手。
“振花,你有什么想法?”
“平城那边的大仓库都是用火力烘干塔。”李振花来了这里这段时间也见识了这里的气候了:“咱们这里本身天气就不好,如果一直依赖自然晾晒,粮食的损失会越来越多。”
主任摇了摇头,他当然也知道这个问题。
可他们这里的情况,也弄不出来火力烘干。
“主任,等运输队过来以后问一问他们吧。”
“运输队暂时过不来,前天晚上大雨,香金镇那边的桥垮了,他们和粮食一起堵在香金镇上了,也去不了城里。”主任说道。
“那城里怎么办?之前就在说粮价涨了,现在粮食运不过去,粮食不是还得涨价?”
胡寡妇听到这里,更加担心女儿了,女儿走的时候,只带了五十斤米,也不知道够不够吃。
这种焦虑让她难受,她只能安慰自己,那个少东家看上去不错,应该不会饿着她的女儿。
另一边,几个人中间耽搁了一点时间,但好在,他们在大桥倒之前离开了。
车子快要回城了,外面依旧是大雨。
年英介绍道:“等一会儿到了厂里,你先跟我一起去见我父亲。他也是一个很爱惜人才的人。”
年英很为自己父亲骄傲,继续说道:“你到时候跟他好好聊聊,说不定会给你专门开一个部门,让你专心研究水轮机。”
平安道:“那我一会儿会跟他好好聊。”
“你不用紧张,我父亲是一个很慈祥的人。”
两个人说话间,车子已经到了机械厂外。
平安看了过去。
这么大的雨,外面居然还站了一大堆人。
年英也转过头,有些疑惑。
下一秒,她的笑容消失了。
“丧尽天良!还钱!”
人群的最前面,好几个人在义愤填膺地怒吼着,旁边打着大大的横幅。
“振兴机械厂,丧尽天良!”
后面有人看到了年英,“是他们的少东家!”
立马一群人就涌了上来,把车子围住了。
上来的人啪啪啪的敲窗子:“快点出来 !”
年英有些懵,但她从小到大受的教育,让她立马冷静了下来。
“你们往后退一下,我马上就出来。”
那些人也是想要一个公道,这两天工厂的门一直关着,没有一个人出来给大家一个交代。
现在,这个少东家出来了,大家见她没有要跑,立马就退开了。
年英打开车门,平安拔脚就要跟下来。
年英回过头按住了她,摇了摇头:“外面雨大,你出来也帮不上忙,你在里面等我。”
她说完走了出来,站在了众人面前:“我刚从外面回来,这几天都不在家,你们先一个一个地说清楚。”
“说什么说?你爸爸接了我们的单子,要了定金,现在带着钱跑了!”
年英看向了工厂的方向:“这里面会不会有误会,我先进去问一问。”
“能有什么误会?”对方把报纸扔了出来。
【振兴机械厂老板带着儿子卷钱跑路了】
年英拿了起来,大雨中,她的头发已经完全湿透了,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但她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变,镇定地说道:“情况我了解了,现在这么大的雨,大家不要把身体淋坏了,我回厂里了解具体的情况,我们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年英看着他们:“如果不相信,你们也可以留一些人跟我一起进厂。”
年英说话间,工厂大门打开了,几个管理层看上去也很是狼狈。
年英和他们眼神对视了一下,就知道外面这些事情都是真的。
她离开了五天,她父亲带着钱和她哥哥跑了。
平安看着雨中狼狈的人,看着她几句话让群众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回去等消息,另一部分不放心的人则是跟着一起进了厂。
生产部部长走了过来。
“少东家,你终于回来了。”对方脸上也只有焦急:“工厂的钱被带走了,还有一堆单子没有做,原料不够,工人听说了老板的事情,已经罢工了。”
“怎么会……”年英越想越觉得不对:“他怎么会这样,现在不是越来越好了吗?”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家都在忙着赶货,财务就接到了银行的通知,你父亲把钱都取走了,我们去找的时候才知道你父亲在两个月前就已经把房子也卖了。”他看着少东家,眼神有些同情。
眼前的少东家和这个机械厂,一起被抛弃了。
年英听着这些话,脑海里想起了之前那些不合理的事情。
明明物价飞升,她父亲接了好多单子,超过了工厂能够承受的极限,她去问的时候,父亲只是说现在情况特殊,需求量大,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实际问题。
那个时候她天真的以为父亲信任她,是想把这些问题交给她解决。
更加重要的是,以前已经吃过一次亏,几年前就是因为通货膨胀,预定单子接太多差点倒闭。
年英后知后觉意识到,父亲这一次是有预谋的。
这样的念头一出现,一瞬间她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以前父亲从来不让她进厂,话里话外都是说这个厂要留给她哥哥,哪怕她去学了管理,哥哥对工厂没有兴趣,出国学画画,她父亲也没有松口。
去年,她父亲才松口,让她进了厂,但实际上管理权依旧在父亲手里。
这一次,她要去找平安,起初她还担心父亲不会同意,没想到他一说,对方就同意了,还跟她说人才难得,让她要有耐心,一定要找到对方。
当时她天真地以为父亲是在给她机会,让她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想通了这一切,年英苦笑了起来,她被抛弃了,还是那种预谋已久的抛弃。
“现在这个情况,除了宣布倒闭,也没有其他办法了。”生产部部长叹了一口气。
现在经济困难,城里因为粮食问题搞的人心惶惶,城外又有土匪出没,这样的环境下,工厂工人们本身就想要回农村种田,原本的东家跑路,直接就给了这个机械厂致命一击。
“你去召集工厂剩下的所有人,联系工会,银行,看看她们的态度,我一会儿就过来。”年英努力维持着镇定,脑海里把所有的可能都走了一遍,最后选择了最好的办法。
生产部部长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年英说完以后,她回到了车上,车子里,平安看着她。
“我和芙蓉城的机械厂的少东家是同学。”她像是从打击中回过神来,低头说话,不再看平安:“现在他们也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你带着水轮机过去,他肯定会欢迎你。”
她的头发,衣服都在滴水,她却毫不在意。
原本骄傲稳重的大小姐,此刻像个被遗弃的落水狗,安静地坐在这里,她的身体有些发抖,似乎正在努力消化自己被抛弃的事实。
平安并没有回答对方让她离开的话,而是问道:“你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我能怎么办?你知道我父亲给我堆了多少单子吗?他把预定款全部卷走了,现在没有材料,没有工人。”年英垂着头,语气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现在所有的事情压在了她一个人身上,她反而更加不能乱了。
年英脑海中有一根理智的线,正牵引着她,不允许她崩溃。
平安沉默了下来。
“我以为他……”年英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我以为他让我进厂是认可我了,那几天我都睡不着觉。”
父亲终于看到了她的努力,她的优秀,终于愿意让她接手他奋斗了一生的事业。
“他把所有钱都拿走了,厂房还有我们住的那个房子他都卖了。”
平安安静地听着,她不知道如何安慰对方,因为无论怎样的安慰都是苍白的。
她那样崇拜自己的父亲,而现在,她不仅被自己父亲抛弃,还被扔了一个烂摊子,让她一个人面对还不起的债务和流言蜚语。
平安抬起头,看向了这个工厂,风吹过那钢铁铸成的招牌,发出了呜呜的声音。
它撑过了战争,撑过了轰炸,也许它也曾经开心过,因为它终于迎来了新时代。
而此时此刻,大雨倾盆,振兴机械厂的招牌沉默着接受被抛弃的命运。
胡寡妇并不知道城里发生了什么,这两天,她就跟着年轻同志们处理粮食的问题,晚上都没有睡觉,一遍一遍地检查粮食,一旦出现问题,立马处理。
大雨天,镇上的人也没有闲下来,男人们时时刻刻关注着田里的问题,放水,怕稻苗被水冲走。
女人们在家里洗红薯,拨玉米。
胡寡妇穿上蓑衣,她准备去自己的田里看了看田埂,她怕雨太大了,冲坏田埂。
李振花和另外一个年轻同志也跟了过来,两个人是出来挖野菜。
三个人在雨中一边挖野菜,一边向着胡寡妇的田行进。
“怎么了?”李振花抬起头,就看到胡寡妇望着田,在看什么。
她的田埂被人挖过了。
“这么忙,谁来帮忙挖的?”
“肯定是某个好心人。”李振花说道。
胡寡妇思索着等回镇上问问。
三个人又挖着野菜往回走。
“胡寡妇啊,要不要干柴?”
他们刚到镇口,正好遇到了归龙村的张老叔。
两个人以前是一个村子逃难出来的,来了这里以后都没有田,胡寡妇给人当帮工,张老叔就是去打柴来镇上卖。
现在也分到田了。
对方也穿着蓑衣,挑着两担子干柴,刚才又用荷叶搭得严严实实的。
“都还是干的,这个下雨天不方便出去打柴,我也便宜卖了。”
李振花和年轻同志都去打过柴,背过柴,所以看到对方下雨天还能被这么多柴下来,很是敬佩。
“我现在用不上了。”胡寡妇也舍不得买柴:“你去问问米铺他们。”
“那我过去问问,你刚从田里回来吧?我去看我的田的时候,也帮你挖了水渠的。”
胡寡妇笑了:“我就说谁这么好心,原来是你啊。谢谢你啊。”
“客气什么?大家都是逃难来的,互帮互助是应该的。”他说着,挑着柴就要走。
胡寡妇道:“你这个干柴怎么卖?”
她心里想着得承了人家这个人情。
“你不需要就不用买,现在雨大的很,镇上好多人都缺柴。”他说着,挑着柴就跑了。
胡寡妇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想到对方之前也是没田,家里又有孩子要养,这么大的雨还在打柴送柴,心里想着,明天对方来卖柴,她怎么也要买一点。
“我问问主任我们能不能买一点。”李振花看着大雨中的人,她感到了一阵心酸。
胡寡妇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胡寡妇带着粮仓的年轻知识分子们坐在粮仓的屋檐下一起搓麻绳。
就像主任说的现在是国家经济困难时期,所有的粮仓都提倡增产节约,勤俭办库,他们的麻绳,篾框这些用具都是自己动手做的。
胡寡妇正好都会,还能教大家。
雨幕出现了一个影子。
很快那影子就到了粮仓的院子里,原来就是昨天的李老叔,对方今天依旧是穿着蓑衣带着斗笠,挑了两大挑东西。
李振花以为是干柴 ,回过头跟主任说道:“他是归龙村的李老叔,之前一直没有田,所以一直卖柴维持生计,这两天下大雨,他还在天天去打柴卖柴,我昨天遇到的时候看到他手都磨破了,咱们几个人凑点钱买了他的柴吧,正好过两天就不用去打柴了。”
结果对方就进了屋檐,开口道:“同志们,我来交粮了。”
大家都很惊讶,十村八店哪些人是免征的,她们记得很清楚。
主任起身,跟他认真解释道:“李老叔,咱们征粮的暂行办法里有规定,鳏寡孤独无劳动力者,以及人平均稻谷收入不满300斤者是免征。”
“我知道呢,这不是天天下雨吗?我卖了好多干柴,能够交上公粮。”他一边说着,一边放下了两袋粮食,挠了挠头,憨厚地说道:“国家想着我们,我们肯定也想着国家,我有一个兄弟在城里,他们说城里现在缺粮食,我们的国家现在需要粮食,我也做不了什么,就只会卖柴买一点粮食交公粮。”
他说着把两袋粮食放上了旁边的称,说什么都要交上这个粮。
主任看了看那两袋粮食,口袋上还印着米铺的名字,这个时候,大家才看到他蓑衣下面的麻布衣服滚了不少泥巴,膝盖的地方都有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