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十七缓慢起身,地上的老头像腐化的蝴蝶一样化为齑粉,少年去并没有看他,而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辛瑶。
就好像只要对面那人说同意,他就能立刻带着人逃走似的。
漆黑瞳孔深邃,全心全意只看着那一个人。
喜欢一个人好像也并没有什么道理。
尤其是像他这样的情感缺乏,只是很久以前不经意间瞥了一眼,或许是因为少女手起刀落时候的那股干脆利落,也或许是因为她斩杀温折玉和九霄的时候面无表情的脸。
这样一个冷静决绝的少女,从前他是出现过在她梦里的,就像养了一只兔子一样,看她长成如今的模样。
只见对面的辛瑶唇角微动,而后拔出了手里的湛卢剑,她走过来,只不过方向确实加入了那十二个人里。
“当然……不愿意——”
以掌门师尊为首,所有的人齐齐长剑出鞘,无数把硕大的剑影像一个罩子般从天而降,带着无数紫色流光。
御魔阵。
老祖宗留下来的精妙阵法,合之接近所向披靡,尤其是这十四个人,全部都是无极宗顶尖之才。
摧朽拉枯般附着雷电和轰鸣。
第一道剑劈下来。
叶十七头顶的白色透明罩子裂了一道痕迹,他直直地看着辛瑶,“来天上找我。”
他第二遍这样说。
那是从前就约定好的事。
第二道剑。
所有剑气疾风一样直接将保护罩冲碎。
在下一波更为猛烈的攻击来临之前,叶十七终于动了,只见他周身气息波动极大,右手伸出拿出一个黑色的权杖,权杖上空镂空漂浮着一个水晶球。
画面走马灯一样转换,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东魏所有的景象。
危在旦夕的可怜百姓、起兵造反的野心叛敌全部都浓缩在这一柄权杖里。
他是人间劫真正的神明。
能够给予所有人希望的存在,也能将之剥夺离去。
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想要做什么,只见叶十七手轻轻挥了一下,旁边便突然冷不丁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无极宗特有的鹤纹白色衣袍,梳着一个高高的马尾,少年郎此刻满眼都是茫然,随后反应过来似得大喊,“大家快走,叶十七故意把你们吸引到这里的……”
诶不是,他们怎么打起来了?
曾师叔看着宋元明那个茫然的神色,恨铁不成钢,“你怎么被人给捉走了?”
宋元明哽咽了一下,“都怪我识人不清。”
不能说是因为跑的时候还要带着夜壶,最终还被这小子抓住。
他正要试探着能不能趁他不注意溜走,结果脖子上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扼住。
熟悉的掐脖子姿势。
叶十七我日你仙人板板!
被骂祖坟生烟的叶十七根本没有看他,而是看着对面的众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一个人死不值得,地狱太冷,不如大家一起好了。”
他将宋元明挡在身前,右手的权杖上有锋利的刃口,此刻就搁置在宋元明的脖子上。
叶十七最后又问了一遍辛瑶,“你真的不愿意和我一起留下来吗?”
只留在东魏,没有她熟悉的无极宗,也没有他熟悉的云端城。
就锁在这里开开心心的过完一生,像凡人一样体验喜怒哀乐。
辛瑶并没有直接回答他,因为手里的宋元明,他们所有人都已经僵持住,也没有办法直接做到无极宗的弟子下狠手。
“我可以和你留下来,但前提是放了宋元明。”
看似极为正常的交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原来你是因为他。”
叶十七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右手的权杖有黑色雾气溢出来,“唔,我有个好主意,不如姐姐遵从本心做选择好了。”
话音刚落,以叶十七为中心,那些丝丝缕缕的黑色雾气扩散开来,只见整片土地突然摇摇欲坠,以西域为中心开始坍缩,所有的建筑物开始断裂倾塌。
哀嚎声遍野。
云端城的历任城主都是创造人间劫的生杀大权执杖者。
只有天空出现了当初来这里的时候才会有的裂纹,那是连接两个世界的通道,一旦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人间劫。
掌门眉心紧皱,当机立断道,“所有人立刻撤退。”
那些大地的裂纹已经蔓延到了这里,很快所有都会化为一片虚无。
众人也终于认识到在东魏这样的一个地方,根本没人能杀的死叶十七,这是他一手缔造的劫难。
无数身影流光似的往上升去,辛瑶和谢连辞被曾师叔拽到半空中。
底下那个罪魁祸首的少年放声大笑,“姐姐,你再不过来的话,我就要杀了宋师兄啦。”
“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叶十七抵着宋元明的脖颈低声道,“师兄,你还是想一想该怎么说才能让姐姐回来救你,或者你想一想还有什么别的遗言。”
——宋元明一向贪生怕死。
可是现在到了将死的关头,他反而什么都不怕了。
宋元明站得笔直,他看见了不远处曾师叔通红的眼眶和紧握的拳头,看见了那些长老们和掌门又急又气的模样。
他看见辛瑶和大师兄被人死死地拉拽着,身后的缝隙已经快要合住了,他们仍然不肯回去。
要对得起无极宗上上下下那么多弟子曾经喊过的一句“宋师兄”。
宋元明嗓音比以往都要平静,夹杂着几分力道想要让大家听到,于是他说,“我宋元明除魔卫道顶天立地,上无愧天地,下无愧于心。”
“辛瑶,你们别来救我,不值得把所有人都拖进来,这小王八蛋迟早得你们收拾他。”
蓦然,宋元明肚子上被插了一剑。
痛得要死,额头都是冷汗。
他也不低头看,只抬眸接着说,“我们都是曾经约定好要去拯救世界的少年郎,不是要被现在这个恶心的世界夺去希望的。前途路远,只不过我先去一步。”
“谁要是现在就跟过来了,到了地府我也得跟他没完。”
“辛瑶,你们去杀个天翻地覆,去给我报仇好不好。”
几百年后,好歹还要记得他这号人,曾经为了这个小世界这么努力过。
宋元明在吐血,肚子里的碎肉被一把剑搅个不停,他转头看着旁边这个小恶魔,突然就笑了起来。
喉咙里有腥红的血。
“狗崽子,爷今天就要八次爆炸成一朵烟花炸在你祖宗十八代的坟头上点亮一句我佛不渡憨批。”
已经完全不用叶十七动手,白色光芒在瞬间便绽放出来,带着强有力的冲击波爆炸在此地。
宋元明自爆了元神。
虽然在这里弄不死他,但也要让他尝尝痛苦。
死亡的晕眩感带着他失重般冲上云端,飞过浓黑的云和明亮的日,就像一缕清风飘散在世间。
他恍惚中听见一声——
“宋元明!”
他是流光,亦是云彩,乘着风绕在众人身边落在辛瑶面前,小姑娘又变成了那张哭脸,想吹一吹她脸上大滴滚落的眼泪。
太丑啦,女孩子家家应该多笑一笑。
宋元明又看见了白色光芒中自己的老婆剑,他已经没有半点力气了,意识也会消散。
回光返照,陪在最后的是须臾不离手的长剑。
他于是向前踏了一步,有暖洋洋的光环绕在周围。”
宋元明眼尾有一点水痕,他笑了笑,“希望来世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愿朱颜不改常依旧。”(注)
这短短的一生,大概就这么结束了吧。
生亦无憾,死又何惧。
作者有话说:
注:关汉卿
小宋要做个攀章台柳、赏洛阳花、蹴鞠插科的鲜衣怒马少年郎。
第50章 天梯
辛瑶做了一个挺长的梦。
她站在一棵巨大的桃树底下哼哧哼哧举剑, 有一颗成熟了的小桃子,正巧砸在自己头上。
“你就是辛瑶吗?”树后面钻出一个脑袋,月牙白的衣袍上面沾了些树叶,他就眨着眼睛瞧着面前的小姑娘。
带着那么点兴奋和拘谨。
辛瑶立刻就联想到前几天和自己斗殴的那群弟子, 除了他们谁会吃饱了撑的过来招惹她。
所以她就很不耐烦, “滚。”
简单又不失粗暴。
少年抱着一把剑, 终于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来, “那个……我觉得我们还能商量一下……”
“你的剑法很好,我也不差。”所以能不能一起切搓进步啊?
辛瑶抬头,“怎么,还想打架?”
“也可以这样说吧, 只是我觉得我应该比你更厉害一点……诶不是!辛瑶你干嘛!怎么还没说完你就开始打!你耍赖——”
耍赖的辛瑶一把剑把他摁在地上, “好了, 赶紧滚, 以后别再来……”
“我不,我偏要来!”
辛瑶:???
谁给你惯的毛病。
她被这人逗笑了, 看他也不像那种无赖的样子,把人拉起来道,“你叫什么名字?”
“宋元明。”少年忙不跌地站起来,又重复了一遍,生怕人家记不住似得, “我叫宋元明。”
笑起来会露出两个尖尖的小虎牙,少年的脸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她茫然的、不知所措的、近乎孩子挣扎般拒绝回忆起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事情。
可是不行。
——“我以后绝对要做个万人敬仰的大英雄, 就冲这剑法, 大师兄第一, 那我肯定第二。”
——“才不会救你, 以后要是遇见危险了, 我肯定是第一个跑,我这个人就是贪生怕死。”
——“笑什么笑,曾师叔都教导我们打不过人家就保命为上,反正天塌下来了总有高个子顶着呗。”
缝隙裂痕融合在一起,人间劫彻底关闭。
黑暗中游水波澜未起,中间漂浮着一个小船,于微末角落里竖起了一点灯火。
辛瑶又看见了那把剑,通身银白,剑柄上挂着一个青色坠铃,有凌冽撞击之音。
元明的剑。
“你是笨蛋吗?”
干啥啥不行,逃跑第一名。
这是你天天挂在嘴边的话,怎么到了今天就不灵了。
那把剑轻轻晃了一下,有白色流光围绕在自己身边,暖洋洋得像是日光。
“我宋元明除魔卫道顶天立地,上无愧天地,下无愧于心。”
“前途路远,我先走一步。”
“辛瑶,你们去给我报仇好不好。”
好。
怎么不好。
她睁开眼睛,入目所及之处是头顶的流苏帷幔,上面缀着一些微小的发光玉珠,喉咙像火烧一样疼,她抬头,面前就递过来一杯水。
“不必说话,先喝水。”谢连辞极为细心地将白瓷小碗递在她唇边,指节分明的手苍白扣着边缘处。
她慢慢喝了,抬眸问,“师兄,他是不是走了?”
嗓音平静,却近乎执拗。
谢连辞温声地摸摸她的头,“并未,留得一缕残魂在佩剑里,掌门拿到问心池培育了,元明还在。”
辛瑶愣了一下,许久才忍住眼眶鼻腔里酸涩的眼泪。
谢连辞弯腰,把手捂在她眼睛上,低声说,“这样你哭的话,我就看不见了。”
掌心温热宽厚,视野里是一片黑暗。
很久以前她就在剑阵里掉了一次眼泪,说起来可笑,她天生看起来就是一个薄情妖女,却见不得一点生离死别。
见不得爱和被爱的朋友相继离开,只有她一个人在原地静默,那些人挥挥手便再也不见了。
那时候,有只小狐狸就坐在自己腿边上。
把盆盆奶推过去,又把小鱼干掏出来。
谢连辞絮絮叨叨,一点也不像平时那个话少的大师兄。
“从今天起很多事情都在变,外面死了很多人,我们在和上界抗争,辛瑶,你也要好好的。”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好好做一个认真努力又不服输的小师妹。
他掌心痒痒,少女睫毛小扇子一样微动,很快有温热的液体沾到指缝。
一滴两滴。
辛瑶声音瓮瓮,“谢连辞,你转过去。”
他照做,低垂着眸神色未明。
小师妹大概需要一个宣泄口,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生离死别已经足够将人击溃。
宋元明自爆的时候,如果不是有一缕元神溢了出来,此时此刻恐怕就真的消散在世间,轮回里也找不到。
谢连辞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绪,可他喜欢无极宗的那群孩子,积极向上的、自傲倔强的、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他都喜欢。
背后有细微的哽咽,谢连辞想,他最喜欢也难以割舍的恐怕就是辛瑶。
叶十七想要他们所有人死。
*
来到阁楼的时候,掌门正在占星,白胡子老头儿踮着脚使劲扒拉着积满了尘土的厚厚书本。
辛瑶仗着身高优势轻而易举帮他抽下来递过去。
“师尊,你常常跟我们说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辛瑶坐在桌子对面,目光沉静。
掌门有一双精明犀利的眼睛,但因为个子太矮,坐在凳子上,只比桌子高了一个额头,于是他索性直接盘腿坐在桌子上,轻轻咳嗽了一下道,“但我也说过占星是预测的总体结果。”
“那您有算出什么吗?”
“命途多舛。”
辛瑶轻笑,“命途多舛不代表失败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