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施惠:“来陪你喝两杯。”
“出什么事了?”汪敏行听到这找酒搭子的话,倒也有点醒觉。
孙施惠拣一颗餐桌上洗出来的黄樱桃吃,不置可否的样子。稍待,才开口,“能出什么事?来陪你们吃夜饭啊。”
陈茵手里提着施惠带过来的吃食,还没搁下来呢。见他在客厅里闲散地踱步,掉头来问师母,“五姨父那头怎么说了,手术还顺利吧!”
“顺当得很。昨天我和你老师还去看了呢。”
“那就好。我没去得成,也是汪盐有心瞒我了。师母,这点你得替我正名。”有人懒散吃两颗樱桃,要往垃圾桶里吐核呢,又想起这是生活垃圾的篓子。把核吐手心里,人往厨房来。
陈茵由着他走近两步,看施惠脸色着实不大好。饶是四平八稳的,可不大同他们嬉笑了。
孙施惠把手里两颗樱桃核丢进厨余垃圾桶,再去洗手时,陈茵顺势把吃食搁在流理台上,一本正经地问他,“怎么了,两个人吵架了?”
孙施惠扯一块厨房纸巾下来揩手,偏头投一眼师母,没首肯也没否认。
静静,把手里的纸巾扔到另外一个篓子里,人站离门口还有几步远,他准头很稳,一扔进筐。“师母……”
*
汪盐过来的时候,他们桌上菜都布好了。
她包和笔电还没搁下来,就看到她爱吃的盐水鹅、凉粉还有卤水煮得豆腐干。
这一路赶过来,本来以为没什么胃口的,也被这熟悉的小时候味道给激发出几分果腹欲。
她人还在门口换鞋子,今天早上出门穿了双新高跟凉鞋,又跑了半天的外勤。汪盐脱鞋的时候就喊妈妈,问家里有没有创可贴。
“我脚后跟破了。”
陈茵寻声过去,一望,当真脚后跟破了块皮,红肉现现的。陈茵连忙要盐盐先去洗一下,再贴胶布。
妈妈又唠叨的口吻,说盐盐这左脚后跟有反骨头,回回穿新鞋子都要磨脚。
母女俩洗手的洗手,拿胶布的拿胶布。直到汪盐贴完胶布,又洗了回手,来吃饭,桌上的某人都没多大反应。只顾着搛他的花生米,然后和他的老丈人聊某个战争片背后当年真正的史料。
孙施惠听得津津有味,花生米稳稳搛在筷头上,就是不往嘴里送。
汪盐看他两眼,他也浑然不觉的样子。
陈茵给她盛来一碗饭,不期然地在桌下踢她一脚。
汪盐正迷糊着抬头看妈妈呢,孙施惠把花生米送进嘴里,问老师,“再添点?”
汪盐匆匆顾妈妈一眼,再听某人声音,视线移到他脸上,他依旧没事人的样子。仿佛汪盐的一举一动,对他可有可无极了。
看清他们喝的是黄酒,汪盐不禁出声,劝阻的口吻,却是朝爸爸,“你这几天喝得不少了,顾着点身体。黄酒容易上头,你又不是不知道。”
汪敏行在家坐着,大重天小重天地被管着,干脆拉人挡拆了,“你多管管他。我就少喝了。”老父亲不明就里,到底男人粗线条些,也是喝酒了,到现在还没发现,女儿女婿没说上话呢。
汪盐有点生气某人这个态度,干脆也不理他,“我管什么管。”说来这里吃饭的是他,进门一直不理人的也是他。
桌上唯一清醒的旁观者反而最糊涂。陈茵看两个人绷着不说话的样子,更是坐实了吵架的论证。
趁着给他们喝酒人下雪菜肉丝面的空档,陈茵把盐盐拖到厨房,只问她,两个人为什么事吵架?
汪盐有点懵。
陈茵朝盐盐捣捣指头,“我说什么来着。”
汪盐回来前,孙施惠问陈茵,“师母,端午那天在医院也一切顺利吗?”
陈茵面上一滞,有人就什么都明白了。陈茵才要解释什么,孙施惠反而定当的笑意宽慰,说有师母在,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锅里的面煮透了,陈茵拿筷子捞的时候,知会盐盐,“夫妻们过生活最忌讳的就是存着话。你说你去个五姨娘那里,瞒着他做什么。这没事都像有事了。弄得我落在施惠眼里也是那种不识数的父母了。”
汪盐往妈妈盛面出来的碗上盖雪菜肉丝的浇头,再淋汤。
孙施惠那碗宽汤少面,且面比爸爸的弹牙些。
“他说什么了?”汪盐问。
陈茵把施惠那样子一学,盐盐当即说,“他诈你呢。”
啊。陈茵更不清爽了,直问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他们没吵架啊,不过,孙施惠这样上她父母这里,显然知道点什么,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
汪盐把两碗面端出去,分给两个人。面上不服输,知道了我也不怕什么。
原本那碗宽汤少面的是给某人的,临到桌上,汪盐改了主意,少面的这碗给了爸爸。那碗满当当的给了某位善于拐弯抹角的少爷。
汪敏行一看自己碗里这么少,还只当家里没余面了,算了,自然紧着施惠吃吧。
都没等孙施惠开口:老师我和你换一下。
兀自吸溜起来。
某人整个表情,没动筷子呢,就被噎饱了。
可是,孙施惠拿出上学那会儿的胃口,风卷残云的吃完一大碗面。
看到他碗空了,汪盐都不禁撇撇嘴。要知道孙施惠平时吃东西顶细致的一个人,他最烦碗里有汤的东西调羹都推不动的地步。
晚饭到最后,外头霍闪一下,接着滚起了雷声。
夏季,阵雨连篇。
陈茵知道施惠和琅华分工守夜的事,轻易也不留他们过宿,催着他们快点走,不然等晚点雨再大点,车子都望不见路。
汪敏行还担心施惠喝了酒,盐盐开车,他不放心。
陈茵要老汪别说话,心想,这都憋着气呢,再在这里忍一夜,不知道隔夜仇什么样子呢。回去反好,夫妻过日子,从来不怕吵闹,就怕没话可说,那才是最不中用的了。
*
下楼的时候,陈茵千叮咛万嘱咐,要盐盐慢点开。也要施惠车上别打盹,“帮盐盐看着点。她好些路没走过,不能全由着她。”
汪盐领先几步,率先往车里去。倒是孙施惠,喝了酒还好性子地跟师母道别,要她上楼去。
陈茵面上踟蹰,怕小两口吵架。
孙施惠微醺莞尔,从师母手里接过外套,同她说些“交心“话,“师母放心,我在,她就出不了事。”
蚕食通黑的天,飞沙走石般,震雷越来越密。
孙施惠临上汪盐车前,还去他车里拿了烟和火机。
折过来,牵开车门,阖门带风,他说他昨晚打牌晚了,有点困,放倒座位躺一会儿,“你妈要我转告你,慢点开。”
驾驶座上的人满不在乎,自顾自点火起步,而副驾上的人,安全带牵着低低的,说是眯一会儿,却在滑火机点烟。
人着实甩手掌柜地往那一躺,十足的纨绔子弟貌。
外面变天的雷阵根本不能开窗,孙施惠才吸了一口烟,汪盐就跟着咳起来。
她不喝止,他也就不停下来。
直到车前挡风玻璃上,不时啪啪落下圆斑一样的雨点起来,眨眼间就越来越密,汪盐车子也顺势往高架上开。
她咳了好几声,副驾上的人才跃起身,椅背调回原来的折度,降下一截车窗,借着外面徐徐才落的雨浇灭了烟。他再阖上车窗的时候,手里已经没烟了。
汪盐看孙施惠坐起身,人如烟一般的笼罩,终究开口了,“你去我父母那……”
“好好开车。”
一路无话。
车子安全无虞抵达老宅的时候,外面已经落雨成烟。汪盐后备箱的一把女士折叠伞在这瓢泼大雨里压根不顶事。
孙施惠也不急,他让她先进去。他打电话要阿秋送伞来。
汪盐擎着伞,站在雨幕里,看有人就是不下车。
孙施惠有点好笑,骤烈雨幕里,他声音也跟着消音一半,听起来有点远,“干嘛,杵在这里?”
汪盐任性往倒座房东南门走去,结果也只是站在门廊下等他。
等他的老保姆来接他。
汪盐气愤极了,因为孙施惠太懂如何让一个人无地自容了。
她恨他。
而车里的人隔着一道玻璃,看蓝伞下的人,固执地站在大门下,她不朝他低头,不朝他和好,不朝他交代什么。就这样缥缈如烟地站在雨幕里。
孙施惠骂了句什么,终究摔门下车。
阿秋拿着伞赶过来的时候,只见施惠淋了个透,然后逮小孩般地拎着盐盐往他们院里去。
他不要任何人插嘴。
阿秋看着,只能嘀咕:要怎么好哦,两个冤家。
*
到他们院子,才进门,明间客厅沙发边就用红纸铺地摆着一摞囍字样的伴手礼。
钟齐民说是给他们寄一份,聊表心意。但到底施惠出手阔绰,给他们的礼不轻,自然,主家还礼也不轻。
汪盐被孙施惠这么一路携回来,半边身子都湿了。
他更是,湿漉漉的扔开外套,刚才进东南门的时候,撑手了把楹联处,大概木头倒刺,孙施惠左手掌心里钻进了根朱漆色的刺。
汪盐听他冷嘶半声,看到了,她顾不上身上潮的,厅里和房里的冷气也都没开,闷闷的潮热。
她连下厨都有限,更别提什么细致的针线活了。但看他那根刺,觉得要针才能挑出来,丢开手里的包,转头要去找阿秋。
孙施惠喊她,“去哪?”
“去找阿秋借针。”
“猪!”他说着,就徒手撕破了掌心那一处,捏出了那根刺。
汪盐看着就跟着疼。再看他草草了事的样子,提醒他,“那刺上有漆。”她去翻医药箱,找出消毒药棉,才要过来给他擦,发现孙施惠脱掉了身上的衬衫,因为湿在身上实在难受。
汪盐干脆建议他,“你要不去洗个澡吧。”
孙施惠坐在沙发上,短发往后归拢,湿衬衫就在他脚下,不言不语地样子很戾气也很唬人。他由着汪盐屈膝地来帮他消毒,酒精渍在伤口上,有短暂的痛感。
孙施惠却指着他们不远处那堆摞得很高的伴手礼,告诉她,“钟齐民送的。你知道他吗?”
汪盐由着那颗酒精棉卧在他掌心伤口上,幽幽然抬眸看他一眼,孙施惠也俯首端望着她,她当然知道,“爸爸班上和你一样存在的刺头。你和他一起在小卖部里笑话过我。”
“笑你什么?”
“……”笑盛吉安是汪老师的准女婿。
他们那时候就是这么没边。
“笑你什么?汪盐。”
“笑我跟盛吉安。”是他一定要问的。
孙施惠听她把自己和那个人连在一起都跟着窝火。此刻,掌心里的酒精也早过了霸道劲,他随意地把棉球扔开,垂眸看身边没有起身的人,“笑错了吗?你不就是顶喜欢他那样的吗?”
少年心性的孙施惠,当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她面前提那个人的名字,才不是存心笑话她什么。
是属意汪盐亲自澄清什么。他要她亲口告诉他,没有,我才没有喜欢那个盛吉安。
钟齐民告诉孙施惠,盛吉安不会在咱们这里久停留了,是他母亲在市立医院住院,他忙着奔波这一段,终究要回B城去的。
眼下,孙施惠问,“钟齐民的婚礼,要跟我一起去吗?”
汪盐仰起脸来看他,断然拒绝,“不想去。”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不会稀罕赶这个热闹的。”
孙施惠乜笑,“明明是你。你不爱赶。”
“那知道为什么还这么问我。是你的同学,又不是我的。”
“我的同学,你比我更认识。”
汪盐被他一噎。面上还没缓过来,孙施惠冷冷朝她,偏头,俯首的视线,“汪盐,我要你句实话。”
“……”
“见个前度有必要这么朝我藏着掖着的吗?”
“我藏什么了。你非得知道的话,是,我在住院楼的小超市遇到盛吉安了,他和他妹妹一起,临走前。给了我张名片,被我妈拿走了。”
沙发上的某人,光着膀子,听她事无巨细这番话,真得心火腾地就起来了。
他站起身,汪盐一直蹲身给他擦药的,蹲地一时脚麻,动弹不得。一高一低,只听到孙施惠一股子酸里吧唧的声讨口吻,“哦。他还给你名片了,汪小姐还挺遗憾的是吧,不是你妈拿走了,你预备怎么样?好端端的把他的联系方式存进手机,然后署名就叫‘盛大才子出走几万里,回来依旧是少年之白月光’!好吧!汪盐!!!”
汪盐脚都麻了,起不来,气焰也上不去,足足被眼前这个人狠狠踩在脚下。她气得,骂他,“孙施惠,你混蛋!”
“到底谁混!”他也不来管她。刚才在她父母那里也是,汪盐说她脚后跟破皮了,他全然没长耳朵似的。可笑的是,那时候他和她提婚姻搭子的时候,汪盐就是昏头昏脑被他的假象温柔骗到的。
他和她这么长时间,汪盐在那方面不是个沉湎的人,相反,她总要人哄着,跟小孩逛花灯闹市街一样,你总要牵着她,一不留心,她丢了手,怕就被人摸走了。
孙施惠能纵容她千般脾气,她当真不肯,他绝不会强勉她。
可是端午那晚,她热情极了,又乖顺极了。还闹着要抽烟。花招那么多!
孙施惠口口声声问过她那么多遍,她都没张口。
“所以,汪盐,这就是你那天魂不守舍又万般热情的原因?
见过初恋前男友的后遗症?”
一个晚上,辗转两处,这一秒之前,汪盐都愿意和他沟通、哪怕交代。因为她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乌糟一桩探病,没头没脑地好像瞒了他两次。
可是要她怎么说,她直愣愣地告诉他,哦,我顺便还见到了盛吉安。
她怎么说都很怪异。她也可以保证,孙施惠怎么着都会不如意。
可是她也怎么都没想到,孙施惠会这么想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