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
“很多。”
“你出国那几年?”汪盐试着理解。
他懒懒的,更多的是倨傲。指使她,“快喝。”
汪盐端着一杯热水,水汽把她脸颊、眉毛熏蒸得带着湿意,人也跟着柔软。她摩挲马克杯沿许久,才扮作无意地告诉他,“其实你篮球赛生病那会儿,我想打电话给你的。”
身边人微微偏头来,目光投在汪盐脸上,她觉得热水太烫,蒸得她脸上热辣辣的,“又怕你……”
“怕我什么?”他催她说。
“怕你嫌我烦。”
孙施惠保持他那样枕手的姿态许久,也怔了许久,再起身来,摘她手里的杯子。
他要往床头柜上搁的,一时失手,杯子掉到地毯上去了。
闷闷无声。
孙施惠一面叮嘱汪盐,歇一天,别去上班了;
再来拨她的脸,问她还难受吗?
难受的话,他帮她分担一半。
汪盐还没明白他说的分担一半什么意思,孙施惠就来尝她又甜又苦的唇舌。
她要推开他。
“别动。让我试试这样灵不灵。”
上学时候,就有这样的传言。感冒的时候,情侣接吻,难受的一方会被分去一半。
汪盐笑无稽之谈,也笑孙施惠,幼稚,会相信这样的话。
“汪盐,我宁愿传言是灵的。”
……
是日,天刚亮,一夜疾风骤雨,院子里绿荫的叶子抖落了一片。
阿秋一早来他们院子,问他们早饭弄什么。
孙施惠洗漱才出来,要阿秋把昨天他同学送的一摞伴手礼拿去吧,他们也用不上。带给她女儿女婿也是好的。
阿秋不同他客气,爽利应下,但听施惠声音翁翁的,问他这是怎么了,“伤风啦?”
孙施惠嗯一声,说头疼。
阿秋眼尖地往房里投一眼,以为是两口子吵架,盐盐给施惠排头吃了。
等着盐盐出来的,一听她说话,也这样。
夫妻俩约好的似的,一起头疼喷嚏的,不让人想歪都难。
第67章 点点星(14)
溽热刚起, 孙开祥的身体就有了每况愈下的苗头。已经停了羹汤、烂米饭这些,只能进流食了。
夜里也不大躺得平,有时藤椅上一坐就是几个小时。懊糟一身大汗。
孙施惠昨天一天的事务, 又忙着和汪盐置气,他回来根本没时间和她说家务事。
昨晚本该琅华守夜的,孙施惠睡前去的那一趟,爷爷换衣擦汗这些富芸芸没让施惠沾手, 连同琅华的值夜, 富芸芸也心疼她,要她回去睡吧,你爸爸到底要面子, 也不会真要女儿帮什么手的。
富芸芸依旧在孙家客居且隐形人的自觉。这一向孙施惠看在眼里,原先他还存疑, 眼下他跟汪盐说,痴人。
说他名正言顺的奶奶,祖母。
富芸芸因为长子的意外事故,多少年没能原谅孙开祥。
到头来,又甘愿这么服侍他一场。
没名没分。还不受亲闺女待见。孙施惠不大懂,图什么。
心安。汪盐试着作答。有些情有些意,一旦不囿于世俗的枷锁了,反倒松快了。我不要世人对得起我,我也不必对得起世人。我只想活得畅快, 心安。
汪盐反倒是觉得富芸芸活得几分闲云野鹤的调性。她当初有你若无情我便休的勇气, 如今也敢孤落落地回来, 只因为这个人到底和她羁绊一辈子, 谈不上值不值得, 辜不辜负。
因为他们这个年纪已经不争较这些了。
万事乘除, 只过个顺遂、安心了。她只是不想自己临了还后悔罢了。
孙施惠笑,笑汪盐,看淡的样子,老气横秋的,像个老太太。
“你又了解她了?”他在翻手系领带。汪盐坐在衣帽间边的长凳上穿长筒的丝袜,他们今天有个商务会议,有着装要求。
“谈不上,不过我一向佩服孤勇的女人。你知道琅华不是你奶奶本意生的吗?是爷爷为了挽留婚姻,强行了,可是她还是对他冷了心,夫妻不成夫妻了。她才执意离婚的。”
“女人孤身一人,想再把琅华接走,孩子又不大认她。留在孙家,条件又与她去有云泥之别,权宜之下,这才狠心撇下了两个孩子。”
后头的一切,事与愿违。再也盘不活了。
孙施惠淡淡愣了下,再说汪盐,任何时候都有让别人朝她交心的本事。
长凳上的人丝袜挽到小腿上,让他出去,她要换衣服了。
系正领带的人,饶有兴致地手抄袋、两腿交叠,倚在门框上,要她换她的,“我并不占你多大地方。”【看小说加QQ群630809116】
汪盐不理会他,转头去换衬衫的时候提醒他,“你奶奶的事,我答应她不告诉别人的。你不要和琅华说什么,她们母女俩说到底还是别人的事。”
“那么不告诉别人,怎么告诉我了?”孙施惠在后头自动搜罗重点。
汪盐利落地把衬衫掖进一步裙里,特别地赶,好像后头有什么人要吃了她。她再把头发挽成个低马尾,回头乜他一眼,“狗不在人类范畴之内。”
某人狡黠地笑,“嗯,狗也不爱打听。不像你们人,言之凿凿地守诺,掉头就告诉狗了,还爱打听别的狗事。”
汪盐听他这么说,面上起了颜色地回头刚想骂他什么。
孙施惠重重一个喷嚏,打得洋相极了。
一个起头,接连不断地。
汪盐倒比他轻症些,她一个晚上,躺在床上,像个太后老佛爷般地被服侍了,临了还说些风波话,“我觉得我就是被你传染的。是你先嚷着头疼头疼的。”
孙施惠去找纸巾盒子,然后结结实实擤着鼻子。
他拖沓着些鼻音,不谈他夜里那阵迷信的话,只说汪盐,“有项竞技比赛你可能能得第一名。”
“什么?”
“赖。”
说完他就把纸巾盒扔给她,出房门去了。
一早和阿秋交代着什么,再去爷爷院子里的时候,他戴着口罩。
老爷子躺着在吸晨氧,倒是富芸芸难得开金口地问一句施惠,“你怎么了?”
“伤风了。怕过给你们。”
琅华与汪盐前后脚跨进门槛,她看他们夫妻俩约好的戴着口罩,只轻蔑一笑,“矫情。”
富芸芸便要阿秋给施惠和盐盐煮点凉茶喝喝,叮嘱他们多喝水,风热感冒嘛,吃点银翘解毒丸。
主要话头还在施惠身上,说他应酬多,酒也喝得多,热一场冷一场的,最容易招风。
那头,孙开祥吸完氧,难得几分精神,朝富芸芸道:“你的凉茶没准真得有效。要阿秋教给他们自己弄。”
话音里的意思,富芸芸从前煮给他喝过,尤其酒后热伤风这种。
富芸芸见他难得这样振济精神一会儿,稍稍鼓舞孙开祥的口吻,“你那会儿不是这么说的,打死不认伤风这回事。说能解酒的只有下一顿酒。”
孙开祥接话,“嗯,所以你妈让我伤风期间吃轻淡些,汤嘛也淡一些。你倒好,给我骨头汤里搁了一把盐。”
老黄历的事了,两个老的你一言我一语的。
孙施惠在边上喝茶,倒也很给面子地附和一句,“这样伤风肯定好了,一把盐肯定要的个一热水瓶的水灌一下,这么个浇法,什么伤风也灭了呀!”
端午过后,爷孙俩有着说不明的乌云密布感。今天难得,互相肯接两句,连阿秋看着也跟着开怀,打趣施惠,“你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比盐盐严重些。也要她给你搁把盐,你灌肚肺去!”
小时候,阿秋做肚肺汤。新鲜买回来的猪肺子,都是通在水龙头上接水,灌透肺子,一遍遍套进里头的血水的。
施惠一早伤风,心情却不错,连阿秋的玩笑也跟着买账,“她不用搁,她不就是个盐罐子吗?”
施惠一日三餐的桌上鲜少说笑的。要么和爷爷说公事,要么一板一眼地问候爷爷每天身子情况。他每天来这院子,就跟工作应卯一样。这一向老爷子身子萧条下来,施惠一应免了来客上门打扰,也轻易不同爷爷说事务,只是每天过来的神色很凝重,引得一家子都不大痛快。难得他开怀几句,连老保姆都跟着松泛些。像霁月光风一般,大抵这就是一个家主心骨的意义。
一通早饭,中西都有,琅华却重重搁下筷子离席了。
说实在受不了这些成双入对的戏码。见琅华不快离席,富芸芸自觉今天话多了,不等爷爷发话,孙施惠先宽慰她,“她一向这样,听不下去就走。不针对任何人,纯粹她能听得进去的,少之又少。”
“我们这位姑奶奶,成也脾气,败也脾气。”
孙开祥早绝了给琅华找人家的心思了,只偶然灰心起来,“怪我把她容得太过了。”
阿秋在边上听着富芸芸的吩咐要去煮凉茶,她到底资格老些,有时候说上几句,老爷子也买账,“小时候爹爹惯得嫌狠,倒是长大后,没遇到同爹爹一样纵容的人了。这样做姑娘再去嫁人,是要吃苦头的。”
老爷子灰心凝重,“她还嫁什么人,只好好顾好她自己就够了。”
孙施惠简短用了早茶,最后拿茶漱口,想起什么,幽幽道:“那也未必。”
爷爷才要看他问他什么,汪盐在桌下踢他,示意他不要多嘴。
孙施惠好笑地看她,“我是说……一辈子还长得很,万一她就遇上了呢。嫁人这事,也没人规定是二十岁女人专有的。”
爷爷不大认可,几分交代身后事的口吻叮嘱施惠,“你姑姑任性且跋扈,年少的时候寻个门当户对的婚事,还有我们给她撑着。没了我,你再轻易说不动她,还嫁什么人,平白把自己的家私去贴男人罢了。她能看上什么人,全是些轻骨头的主。”
孙施惠莫名投一眼汪盐,仿佛在说,听见了?
爷爷不会肯的。即便是孙津明,孙开祥也不会肯的。他可以提携青睐一个年轻人,但不代表认可他做姑爷;他的姑娘再刁蛮任性,不代表一个老父亲没有滤镜。
再依孙津明的心性,他还不至于等二叔没了,去收编孙家这个“孤女”。
那样的话,他这些年在二叔这里隐忍的就不会成金,只会成泡沫。市面上只会说,他孙津明最后成了傍老千金的主。
汪盐听这话,显得几分消极。她急着去赶一早的通勤车河,站在艳艳的正红月季从边,回头看一眼孙施惠,说男人去复盘另一个男人的样子,好讽刺也好唏嘘。
孙施惠信步跟着她走,听着高跟鞋笃笃的动静,她今天一身白色套装,温柔妩媚极了。“你这沉迷给人找搭子的样子,也很好笑,知道吗?”
“你在说你自己!”
“什么?”
“你不就是找搭子找的我吗?”汪盐总有本事把最单调的衣品穿得浓淡相宜。
庭院月洞门那头,葳蕤的初夏光景,弱柳扶着风,涟漪池面上也不时还有没有停歇的蛙躲在荷叶初尖之下。孙施惠没答她这句,而是寂寂问她,“我那时候,有那么难相处吗?”
“有。”汪盐不假思索,“你现在也没好多少。”
孙施惠闻言,沉默了会儿,他依旧带着口罩,只看到他一双眼睛,无甚情绪。
他大概又有点想打喷嚏了,仰头看柳叶梢穿梭下来的阳光,不长不短的时间下,他洋相地喷嚏。
前院那头老姚在等他。他朝汪盐走过来,再走到她前面去,看汪盐一时还站在原地,孙施惠一边喷嚏一边再折回头,扯着她的手就往前走,仿佛刚才的话题都不存在,或者都被他推翻了。他只静静交代她,“天热,多喝水,吃药就别碰咖啡了。汪副理。”
*
汪盐的伤风感冒三四天的样子就好了。
今年的天热得出奇,她抽空回了趟父母那里,汪敏行月底才开始真正休暑假。
趁着父女俩一起出来给妈妈买苏式绿豆汤的时候,老汪念叨了女儿几句,无非是前几天她和施惠吵架的事。
“你妈也是的。非得要挣这个面子要你去。但问题还是出在你们自己身上,不去良性沟通,这么大的人了,处处争一时痛快。我当那小子怎么那么好耐性地上门了,哦,是来套你妈话的。也太贼了点。一天那么多事忙,还不够,还得跑到我这里来,疑你疑他的!我看他的病又犯了!”
汪盐悉听尊便地听教训。爸爸来买绿豆汤的,她指指那个桂花糖藕,说她想吃那个。
汪敏行朝女儿瞥一眼。怪盐盐也跟着施惠学会打马虎眼了。
终究老父亲还是要老板称一个糖藕来,汪盐要付钱的,老汪不要。
再问到盛吉安头上,“他回来了?”
“也许吧。”
“你们没联系?”
汪盐觉得爸爸问这话稀奇极了,饶有意味地看他,“你觉得我会跟他联系?”
“没什么必要了。”老汪说,“我的女儿我知道,拿得起也放得下。”
称完糖藕,爷俩依旧在菜场逛着。汪敏行蹲身在菜场管辖的流动小摊子上挑一把水灵灵的空心菜,汪盐衣着傍身间,早已与菜场穿梭如织的那些人格格不入了。
而她的父亲依旧朴实质朴地有空就来菜场替妻子分担家务,负责采买。汪盐给他们买的那些,汪敏行说留着去孙家穿吧。
再挑了两个半青半红的番茄,爸爸说,你妈就爱吃这种。
汪盐抱臂莞尔,吃起妈妈的醋,“果然我是个意外。”
不多时,她问爸爸,“上学那会儿,孙施惠跟你提过,让你带我去他家游泳池练习的是吧?”
汪老师记性一点没减,一面和摊主还价抹掉零头,一面应盐盐,“好像提过。”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带我去?”
结完账,起身来的汪敏行淡淡瞟一眼女儿,如今她都大了都成家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带你去干嘛,那小子一肚子坏水,他以为我看不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