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骨节分明, 修长白皙的手, 将一盏点燃的魂灯,轻轻放在湖面上, 魂灯在水波中摇摇晃晃, 打着旋儿随着其他放走的魂灯去, 好似在为什么人引路。
白蕊凝眸望着明渠边, 一身玄衣, 长身玉立的霍砚。
单看他风姿绰约,面容俊雅非凡,比京中那些所谓的贵公子更加芝兰玉树, 谁又能想到他会是个太监呢。
白蕊无意识的搅动手里的帕子, 她远远望着霍砚的身形, 心里惶恐难安, 迟迟不敢迈出步子向他靠近。
她特意换了身月白的纱裙, 更衬她身形玲珑有致, 裹在厚厚的披风里倒也不觉得冷, 只是踌躇着, 霍砚凶名在外,要靠近他是得需要极大的勇气。
但只要能靠近他, 必然就能被护在他的羽翼之下,无人敢侵无人敢扰。
他可是,权倾天下的东厂督主,司礼监掌印啊。
白蕊压着鼓动的心跳,想起那日霍砚为了她斥责舒瑶光,心里那点惴惴有了底。
他待她,应该是有些不同的。
如此一想,白蕊心下越发雀跃,迟迟不敢动的脚步也轻快起来,迈出一步后就更为顺畅,婀娜多姿的朝霍砚走过去。
只要能把他牢牢握在手心,何须惧怕舒瑶光,何必唯恐色衰爱弛,又何必绞尽脑汁把白菀拉进泥里?那后位岂不是她唾手可得?
白蕊那双眼里贪婪的精光实在太亮,隔得老远的白菀都看得一清二楚,瞧着她脸上强做的温柔小意,只觉得扭曲又可怖。
冷眼看着的水漾撇了撇嘴,毫不客气的评价道:“东施效颦,丑陋不堪。”
“她效了谁的颦?”白菀蓦然出声反问。
水漾惊觉自己说错了话,晦暗中皇后娘娘的眼神更显幽深,她下意识缩缩脖子:“她跟娘娘您比,差远了”
白菀弯唇浅笑,倒不是她自负,只凭她和霍砚这些时日接触以来,深知他看似浪荡随意,实则锱铢必较,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即便是有可能对什么人见色起意,也不会是白蕊。
她与霍砚接触越深,就对那透着诡异的话本越怀疑,这话本是谁送到她手上的,究竟意欲如何?
眼看着白蕊离霍砚越来越近,仅仅差一步之遥。
陈福突然从暗处走出来,直挺挺的挡在白蕊面前:“此处不是娘娘该来的地方,娘娘若想赏景,且明日再来。”
他语气平平,听不出什么喜怒,白蕊也愣了一瞬,眼睛落在背对她放魂灯的霍砚身上,寒风吹过来一阵细碎又清爽的香气。
白蕊转而朝陈福笑得娇俏:“本宫今日亲手熬了些腊八粥,给阖宫的主子都分了些,送去玉堂时内侍说掌印不在,听说掌印每逢今日都会在明渠放魂灯,便来瞧瞧。”
陈福耐着性子与白蕊拉扯。
这么多年来,抱着别样心思接近掌印的宫女后妃不知凡几,填进太液池的尸首数不胜数,最终成事儿的也只当今皇后一个。
白蕊眼底潜藏的贪欲半点没逃过陈福的眼,他心底鄙夷。
这么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山鸡,也妄图学凤凰引百鸟。
“娘娘请回吧,”陈福做出请的手势,隐晦的警告她:“掌印今日都不见人”
要她这么灰溜溜的离开,白蕊自然是不愿的,她连霍砚的面都没见着。
见这阉人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白蕊怒气横生,又不敢当真发火,心下怨怼这霍砚怎还不回头看看她。
又恐霍砚不知是她,便扬起了声调:“本宫是关雎宫的愉嫔……”
她话还未说完,便见霍砚转身看过来。
白蕊心下狂喜,自以为霍砚认出她才回身,又要开口时,却见霍砚面无表情的扬手,陈福迅速做出反应,周身平和的气势也变得肃杀:“娘娘再靠近一步,恐有性命之忧。”
白蕊慌张的盯着霍砚看,他的眼神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分毫。
话本里明明写得清清楚楚,今夜的霍砚最伤神失意,她该与他秉烛夜谈,两人关系更为亲近才是啊?
白蕊想不明白,满脸不可置信,恰巧霍砚瞥过来一眼,那眼中血色浓稠,仿佛有无数冤魂尖啸着朝她扑过来。
她吓得往后连连倒退。
为什么?为什么话本里事事都对,可偏偏遇上白菀和霍砚就屡次出错?那话本到底有几分真假?还是何事在她不知道时已然悄然改变?
霍砚懒懒的抬眼,双眸在正面小径的假山上落定,他拨弄着白玉扳指,轻描淡写道:“不肯走就沉塘吧。”
陈福当即伸手朝白蕊抓过去。
白蕊没想到霍砚眼里当真没她,不但没她,还要杀她。
来不及思索话本到底出了什么错,白蕊甚至顾不得腹中的孩子,提裙转身就跑,踉踉跄跄的,跨下台阶时甚至险些滑倒。
陈福没再追过去,悄无声息的立回暗处。
他看见掌印还盯着小径旁的假山,正要问是否有什么可疑之人时。
霍砚挑挑眉,沉声道:“娘娘要在那儿窥视到何时?”
原是皇后娘娘,陈福哑然,怎跟捉奸似的?
白菀自霍砚突然转眼看过来时便知道,他发现她了。
她望了望白蕊逃走的方向,从善如流的从假山后出来,落落大方的朝霍砚走去。
一走出假山才发觉,不知何时起,又开始洋洋洒洒的飘雪,霍砚不撑伞立在明渠边,银白的雪落在他发顶,肩头,积了薄薄一层。
白菀从水漾手里接过油纸伞撑开,垫着脚举过霍砚头顶,另一只手拂落他肩上的雪,朝他盈盈浅笑:“下雪了掌印。”
湖面上的盈盈灯火映在她眼里,仿佛银河倒映,恰到好处的浅笑令人着迷。
霍砚盯着她看了片刻,伸手捡开沾在她发丝上的绒雪,雪一落在他手中,便融成水,化作点点水渍。
他瞥见水漾手里的食盒,转开眼,漫不经心的说:“娘娘也是来送腊八粥的话,便请回吧。”
不远处便是观湖亭,亭子四周的柱子上挂着厚厚的帷幔,只有一侧挑起,远远能瞧见里头燃着的火盆。
霍砚不惧冷热,这大费周章的挂幔帐,燃火盆是为谁而做不言而喻。
白菀打量着霍砚冷峻的眉眼,他生得漂亮,容色妖冶绮丽,几乎雌雄莫辨,倘若霍家尚在,他也是上京城里鲜衣怒马,掷果盈车的少年郎。
他知道她今夜会来吗?不一定。
今夜之行,不过是她陡然起意,主要是在宫宴上没怎么吃好,若她吃好了,今夜便不会去玉堂寻霍砚,那他这一番苦心,便白费了。
他也不知道她会不会来,他不过是在赌那一半一半的可能性。
白菀弯腰捡起地上未放完的魂灯,就着霍砚手里的火折子,点燃里头的蜡烛,随后小心翼翼的将灯推入湖里。
她静静看着那灯摇摇晃晃的归入灯流中。
霍砚明面上的身份,是当初降等袭爵的霍家旁支的子嗣,但他由始至终都未曾好好掩饰过自己的身世。
他对如今的颍川侯霍家几乎冷眼相待,光明正大的顶着颍国公霍家嫡长子的名讳,光明正大的为霍家那五十六口冤魂报仇。
“本是在宴上没怎么吃好,想着寻掌印一块儿再吃些,不巧遇上有人给掌印献殷勤,唯恐扰了掌印雅兴,谁知掌印却将那美人撵走,召本宫来,”白菀缓声道。
她拿过水漾手里的食盒,揭开盖子给霍砚看:“不是腊八粥,不过是些清粥小菜,掌印吃吗?”
腊八节对旁人而言,是吉祥平安阖家欢乐,可对霍砚而言,是流血砍头家破人亡。
霍砚却盯着白菀送出去那盏魂灯:“这灯只有霍家人能放。”
他转眼看着白菀,他近来心情不大好,想听听她的甜言蜜语。
白菀挑眉看他,故意道:“呀,本宫以为,掌印召本宫来,是想让霍家的祖宗们都瞧瞧本宫呢。”
她眼里噙着笑,眼尾上挑,俏皮中却不乏风情万种。
霍砚“啧”了一声,皇后娘娘这张嘴,真是能言善辩,什么甜言蜜语一筐一筐的往外倒,骗死人不偿命。
“娘娘好厚的脸皮,”霍砚捏着她的脸,看她吃痛柳眉拧成结,忽而轻笑了一声。
暗处的陈福见霍砚露出连日以来第一抹纯粹的笑,不带暗讽不带杀意,是发自内心由衷的愉悦。
每年腊八前后,掌印除了放魂灯,还会送不少人下去“护送”魂灯归黄泉,照着掌印那暴虐的气势,他差点以为今年就轮到他了。
见这架势,提着的心总算可以放下,陈福摸摸自己脖子,谢天谢地,谢皇后娘娘,他这条命又能熬到下一个腊八了。
霍砚下手没轻没重,白菀只觉得自己脸皮都要被揭下来了,一吃痛,便忍不住眼前蓄起雾。
她拨开他的手,语调轻缓:“这不叫脸皮厚,这是掌印给的底气。”
白菀几乎敏锐的察觉到,今日的霍砚很不对劲,哪怕他在笑,周身萦绕的杀气却不见浅淡,而杀气之下是无法言喻的哀痛。
所以她不太敢与霍砚饶舌,尽量说着好话哄他。
白菀用油纸伞交换了霍砚手里的火折子,她提着裙摆蹲下,将剩余的魂灯依次点燃,再一盏一盏推入湖中。
霍砚垂眸,视线随她而动,隐约的光映在她光洁柔和的侧脸,神情极认真。
他捻了捻指尖,那凝玉般的触感犹在。
夜已渐深,万籁俱寂,就好似整个深宫唯他们二人。
“咱家的魂灯,不是娘娘这般点的,”霍砚蓦然出声道。
他看着白菀仰头看他,晶亮的杏眼中满是好奇。
那双眼过于澄澈,让他的肮脏污秽无处可逃。
霍砚下意识伸手捂住了白菀的眼。
在雪中站得久了,他的手心冰凉,激得白菀身颤。
她抬手要去抓霍砚的手掌,却抓了个空。
眼前重归光亮,霍砚若无其事的收回手,他也不蹲下,指尖轻轻一拂,一盏莲花魂灯便似是被风送进湖中。
送一盏灯,他便念一个人名,白菀细细听了听,这些人名并不姓霍,大多是官宦贵族,朝中大臣。
而无一例外的是,这些人已在近几年间陆陆续续因各种罪名问罪处死。
白菀望着湖中密密麻麻的魂灯,心下控制不住的生惧,如果一盏灯代表一个人,那,霍砚究竟杀了多少人?
她正思索着,耳畔却传来一道低沉的话声。
“娘娘是在惧怕咱家?”
作者有话要说:
半夜码字最大的弊端,就是,会突然睡着……
第29章
霍砚语气平平, 听不出什么喜怒,甚至隐隐带着点笑意。
下雪的夜里向来安静,天寒地冻, 守夜的内侍宫女也鲜少出来走动,巡防守卫交班的摇铃声远远传来。
白菀听见自己的心跳狂乱,周身的热度顷刻间如潮水般褪去,整个人如坠冰窟。
她不敢抬头,她能感觉到, 霍砚的灼灼目光正落在她身上, 她害怕,一旦她抬起头, 藏在眼底的惊惧将无所遁逃。
白菀动了动发僵的手指, 将最后一盏莲花魂灯点燃, 望着跳动的烛火, 极力压下那种濒死的恐惧。
霍砚垂眸看着, 白菀半张脸陷在暗处,烛火幽幽,让她面上的神情也变得晦暗不明。
她在想什么呢?
是实话实说, 还是绞尽脑汁来骗他?
白菀把魂灯推进湖中, 借着那股劲仰起头, 柔声问他:“掌印, 这最后一盏魂灯, 是属于谁的?”
待看清霍砚时, 白菀有一瞬怔忪。
霍砚面对着她背光而立, 湖面上烛火的光晕只照出他半边轮廓, 挺拔的鼻梁,微抿的薄唇, 连被微风吹动的墨发,也泛着柔和的光。
他乖乖撑着那把花哨的油纸伞,大半个伞面倾在她头顶,将她遮得严实,自己却敞在雪雨中,细雪落在他发上,肩上,玄衣白雪,更衬他气势冷峻,高不可攀。
霍砚盯着白菀的眼,半响,启唇吐出四个字:“明帝,姜宏。”
明帝是庆和帝姜宏的谥号。
霍砚如愿以偿的看清了白菀眼里的震动,她先是一挑眉,继而慌张的接连眨眼,连那张泛着莹润光泽的檀口,也惊得微张。
他俯下身,凑近白菀。
离得太近了,近得两人的呼吸交融,只需再靠近一点,她或者他,都可以在对方唇上落下一吻。
霍砚在盯着她看,偏偏他漆黑如墨的眼眸中,没有一丝情绪。
他的逼视让白菀脑中绷着的那根弦,越来越紧,弦丝崩断那一刻,她可能会控制不住推开霍砚拔腿就跑。
可那样只会惹怒霍砚,后果她承受不起。
白菀强迫自己与霍砚对视:“为何是先帝?”
她还是修炼得不到家,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她话音中蕴含的颤栗,更何况是霍砚。
有什么东西从他肩上滑落,落在她脸上,传来一丝冰凉,原来是雪,绒雪化成水,从脸颊上滑落,有些痒,白菀下意识眨眨眼。
她看见霍砚那双寒眸中漾开一抹笑意。
紧接着,霍砚突然抬起手,白菀才放下的心一慌,却避无可避。
他直接伸手,自下颌掐上她脸颊两侧,迫她仰起头。
霍砚亲昵的蹭蹭白菀的脸,在她耳边沉声低笑:“娘娘又在装模作样。”
他在雪中站得久了,浑身冰凉,连脸上也没什么温度,白菀被他蹭得汗毛直立。
水漾从亭中出来,一眼便瞧见两人脸贴着脸,下意识捂住眼,和陈福一块儿隐进黑暗中。
霍砚一口咬上白菀的耳朵尖,含糊不清的问她:“咱家杀了姜宏,是谁告诉娘娘的?嗯?”
他虽掐着她的脸,带来极大的压迫力,可他手下并未施力,说是掐,还不如说是轻佻的爱抚。
霍砚这一口咬得狠,白菀只觉得锐痛从耳尖往头皮炸开,才消下去的鸡皮疙瘩又争先恐后的漫上来。
“是本宫自己猜的,”白菀咬牙忍痛,话音不自觉带着颤:“掌印那日浑身是血闯进东宫,继而丧钟便鸣,这并不难猜。”
霍砚得了他想要的答案,才满意的饶过白菀那可怜的耳朵尖,在鲜红的齿印上轻舐而过后,才松开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扶起来。
白菀站起身才发觉,蹲得久了腿脚都在发麻,一时没站稳,整个人栽进霍砚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