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姝色——梨漾【完结+番外】
时间:2022-11-22 15:43:01

  水漾斟水煮茶,伴随着滚水烧开的咕噜声,热水冲卷茶叶,茶香四溢,她无声无息地将两盏清茶,放在石桌上,继而悄然退出亭内。
  指上的触感异样,白菀才低下头看过去,原来是她无意间拨开了他的袖子,摸到他腕上露出的一抹红色,质感粗糙,不像是贴身中衣的料子。
  她摸着那红似血的布料,仰脸再看向霍砚,一字一句道:“我希望,我们能岁岁平安,白头偕老。”
  白菀一直都知道,哪怕她离开霍砚视线范围,但她的所有举动仍旧在他掌控之中,她与静渊分开前写的红绸愿,他一定会知道。
  这是她,给他设的囚牢。
  他无牵无挂,所以走得潇洒肆意,她就给他牵挂,世间无人爱他,她便来爱他。
  霍砚望着她满眼澄澈,极缓地眨眨眼,在白菀要看清他眼中层叠涌动的晦暗时,随即抬起手覆在她眼上。
  白菀眼前一黑,继而便感觉到腕上一受力,是霍砚将她拉了起来。
  “我们去哪儿?”她问。
  霍砚默不作声地引着白菀往外走,随手拿过挂在架子上的狐裘,单手替她披在身上,只是不好系带,便又将兜帽给她戴上。
  寒风扑面而来,细碎的雪落在白菀脸上。
  又等了片刻,遮在她眼前的手缓缓松开,白菀先是眯眼适应了一阵光亮,才睁开。
  霍砚就在她面前负手而立,唇角噙着少见的浅笑,连凌厉的眉眼都变得柔和,洋洋洒洒的雪花落在他发顶,肩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霍砚轻声道。
  他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眸中满是缱绻眷恋,唇边的笑意渐深,阴郁的眉目舒朗,绛色的衣袍猎猎,面容清隽昳丽,比寻常世家子更显清贵骄矜。
  白菀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可尘封的记忆突然破土而出,她想起了幼时的霍砚,或者应该叫十皇子姜瑾。
  白菀曾听她母亲说,她降生时,百花齐放百鸟来朝,空中祥瑞漫天,京中关于她是凤凰天命的流言传遍大街小巷,甚至惊动了德宗。
  是德宗定下了她和姜瑾的婚事。
  幼时的姜瑾体弱多病,直到白菀四岁生辰时,才与他头一回见面。
  白菀已经不大记得他的样子,只记得他一身雪色长袍,羽冠精致,两侧的墨发甚至细心的辨了小辫子。
  九岁的姜瑾拿着她的生辰礼,笑吟吟地问她:“你就是我的未婚妻吗?”
  他粲然一笑,比天上的圆日还要耀眼。
  两人脸上的灼灼笑意渐渐融合,最终凝成了霍砚的模样。
  白菀眼前漫上水雾,她还戴着兜帽,只有他满头绒雪,这算什么同淋雪?
  她先取下兜帽,继而抬手抹去泪,动作有点大,将整件狐裘都掀落在地。
  霍砚弯腰要去捡,却被白菀拉住了手,她一点点拉开他窄紧的袖子,露出底下缠绕在他腕上的红绸。
  红绸上墨迹氤氲,有些模糊,显然是未干时便被人取下,白菀摩挲着红绸,指腹被粗糙的触感磨得发疼。
  她喃喃道:“我不,我要的,是你我满头华发生,是垂垂老矣儿孙绕膝,什么淋雪,淋雨,通通都不算。”
  白菀低垂着头,眼泪一颗颗落进雪里。
  霍砚面上的笑意逐渐凝固,继而重归面无表情。
  他甚至冷漠地抬起白菀的脸,指腹用力擦过她脸颊,将那滴泪抹去。
  霍砚将指上那滴泪吃进嘴里,泪水发苦,直苦进他心里去,望着白菀朦胧的泪眼,他陡然呵声笑起来:“白首不相离?娘娘是不是忘了,你我不过你情我愿的交易?谈何白首不相离?”
  他终于摒弃了阉人的自称,却仍旧称她娘娘,一如开始之初,他们一为皇后,二是宦官,两人之间本就离着天堑。
  霍砚俯身轻吻白菀眼侧,动作说不出的温柔,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比这天上雪还要冷三分。
  “既然娘娘不曾心悦咱家,那娘娘又有什么资格,于我共白头?
 
 
第41章 
  “要想骗过霍砚, 就得先骗过自己。”
  这么久以来,白菀一直秉持着这个准则,游走在霍砚身侧, 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她爱霍砚。
  只有这样,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放任自己与霍砚亲近,她几乎逃避似的将一切积压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 因为利用和交易, 她得爱霍砚。
  拉扯,扭曲, 迷茫, 和难以清醒。
  直到今日霍砚亲口质问她。
  “娘娘, 你可曾心悦过我?”
  短短一句话, 让白菀恍如雷击, 她心底先是毫不犹豫地反驳,她怎么可能对霍砚动感情?
  谁会爱一个,杀人如麻的恶徒, 谁会爱一个, 对自己恶意戏弄的奸人, 谁会爱一个交易对象?
  白菀心里一团乱麻, 她被迫仰起脸, 望着霍砚, 茫然地看着他渐次被寒霜侵占的眼, 她知道自己应该快些想对策将此事圆过去。
  可霍砚那一句质问砸下来, 让她脑袋空空如也,连之前想好哄他的措辞, 也忘得一干二净。
  白菀长睫颤巍,她很慌张,甚至不敢再与霍砚对视,他的眼睛太过锐利,直往她心里扎。
  她觉得,终究是她装得不像,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识破了。
  霍砚墨眸凝冰,长指勾勒着白菀面上柔和的轮廓,看着她紧闭双眼沁出来些泪。
  低头吻上她的眼,卷走那些咸涩的泪水:“咱家知道娘娘在想什么,娘娘羽翼未丰,怕咱家一命呜呼,无人再能替娘娘兜底。”
  他声音低哑,是一如既往白菀喜欢的,可她无暇去欣赏,他说出来的字字句句,让她的心如坠冰窟。
  他知道,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白菀双眼空茫,她不是个木头,相反,她比谁都敏锐,她非常清楚,在霍砚的心里,是有她一席之地的,所以,她才敢一而再再而三试探他的底线,试图以自身为囚,困住他,甚至妄图改变他。
  可实际上,她那点拙劣的伎俩早已被人尽收入眼。
  他就像一头收敛獠牙利爪的凶兽,画出一个圈任由她上蹿下跳地撩拨虎须,他对她太好,太过容忍,以至于让她忘了,他的獠牙和利爪,能轻而易举的将她撕碎。
  如今,他显然已经被激怒了。
  霍砚会杀了她吗,她那样戏弄他。
  会吧。
  她能感觉到,霍砚的手已经落在她脖颈上,白菀缓缓闭上眼,她放弃了挣扎。
  可随之而来的,并不是被掐住喉咙的窒息感,她被按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没关系,没关系,咱家会将一切都布置好,不会让娘娘有任何后顾之忧。”
  霍砚将她抱得极紧,几乎要将她嵌入自己骨血之中。
  馥郁的苦玫香在白菀鼻息间环绕,已经分不清是她的,还是霍砚的,浓烈的玫香中后味回返略微的苦涩,是从前她极喜欢的味道,这会儿闻着,竟觉得花香不再,唯苦涩满口。
  他,他竟没要她的命。
  就在白菀缓缓抬起手,试图环抱住霍砚的腰身时,他却已经将她推开。
  她双臂空空的悬着,霍砚似无所觉,垂眸弯腰捡起地上的狐裘,轻轻一抖,沾雪后微湿的绒毛便蓬松起来,他复又拍了拍,才替白菀披上。
  经过他手的狐裘温暖如春,暖和着白菀几乎冰凉的身躯,她伸出去的双手,无措地张了张,最终也只能缓缓回落身侧,她又仰脸去看他。
  只见他略微低头,神情极认真,白净的长指绕着狐裘的系带,系了个漂亮的结。
  霍砚摸了摸她凉幽幽的脸蛋,又将兜帽给她戴上,最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咱家还有事要处理,便由陈福护送娘娘回宫。”
  陈福领命去备车,两个漾则返回去收拾白菀的妆奁,唯有白菀还像是没反应过来一般,怔愣的站在雪中。
  她不动,霍砚也陪她站着,越下越大的雪在两人肩头发上积了绒绒一层,远远看去,竟真像两位白发苍苍的暮年夫妻。
  后来,霍砚缄默着站在原地,白菀由两个婢女搀着缓步登上马车,她由始至终没再回望他一眼。
  霍砚伫立在雪中,遥望着枣红色的骏马带着他的宝贝越走越远。
  雪幕渐密,等到连马车的模糊轮廓都看不见时,霍砚才背过身,缓步走回亭中。
  亭中温暖,霍砚肩上发上的雪渐渐融化成水,却在他行进间逐渐蒸腾,微润的衣衫发丝重回干爽。
  他复又在摇椅上坐下,慢悠悠地端起早已冰冷的茶水浅啜。
  雪景犹在,不见佳人。
  他望着外头细密的雪雨,良久嗤笑了声。
  “没良心的皇后娘娘。”
  冷却的茶水越发苦涩难入口,霍砚嫌弃地将茶碗放回去,仰面躺倒在摇椅上,一片死寂的狭目微阖,双腿交叠靠在石桌上,指尖在扶手上轻叩着。
  一个时辰,他只给没良心的皇后娘娘一个时辰,若一个时辰后,她还未回来,就别怪他将她抓回来,彻底折断她的翅膀,将她牢牢禁锢在他身侧。
  他早就说过,他心眼小,睚眦必报,他早已将白菀视做独占,又怎可能放她离开。
  她不肯直视她的心,他便撕碎平和的假象,将一切剖开来让她看,他要她亲口承认,她是爱他的。
  霍砚眼眸渐渐闭阖,藏住眼底干涸的死水。
  *
  直到坐上马车,听着外头马蹄哒哒,车铃声叮当作响,白菀才恍然回过神,发觉自己身处宽敞的马车里,两个漾正一脸担忧的望着她。
  白菀后知后觉地抚上自己的脸,触之冰凉,她望着沾染在指上的水痕,脑中空荡荡的。
  原来不知何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娘娘,这是,怎么了?”水漾艰涩地问道。
  她原来在亭外守得好好的,早前还见掌印和娘娘亲近着,却没想到,不过片刻功夫,掌印便面带寒霜地吩咐陈福送皇后娘娘回宫。
  她们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上了马车便见皇后娘娘枯坐在软榻上,只顾着流泪,怎么喊也不应。
  白菀用手帕一点点拭去脸上的泪,她挑开窗帘往外看,外头大雪已停,道上两侧的雪扫得干干净净,他们正行驶在宽敞的官道上,显然已经离镇国寺有一段距离了。
  她缩回身,歪靠着车壁,双手捧着因火炭燃尽,而温热渐退的手炉,双眼发直地望着挂在架子上,随车厢行进而轻晃的火狐裘上。
  水漾见她不肯说,便也闭嘴不再追问,和绿漾一起,将走时匆忙收捡的物件重新规整。
  白菀余光里看见绿漾埋首在一张红木长匣前,清点着什么。
  直到绿漾将里头的一个圆形小盒子拿起来,白菀才发现,那一匣子,都是霍砚替她买的口脂。
  “拿过来我瞧瞧,”白菀坐直身子,她有些灰败的眸子渐渐亮起来。
  她声音有些哑,绿漾差点没反应过来,愣了愣,才将匣子推过去给她,以为她不知道,便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是掌印今日带回来的,奴婢瞧了瞧,这些颜色都还好看。”
  白菀数了数,一共二十盒整。
  她随手拿起一盒打开,是一盒丹橘色,带着柑橘的甜香,膏脂上有些晶莹的细闪。
  白菀用指腹沾了些,抹在自己手背上,嗅了嗅那香甜的气味,她竟下意识的去想,霍砚应该会很喜欢。
  这个认知,让白菀为之一怔。
  从第一支十二尾游龙戏凤金钗,到她随口一提的鲤鱼脍,再到他借姜瓒的名义,光明正大送来的金石手钏,碧玉头面,继而又是他挪用自己做扳指的玉料,亲手给她打的,与他红玛瑙扳指一色的红玛瑙百合蝴蝶簪,再到这些各色口脂。
  甚至还有更多细碎的小事,比如在她留宿后,彻底大变样的玉堂,比如她每一条狐裘大氅,几乎都经他的手落成漂亮精致的结,比如任她随意取用的钱袋子,以及哪怕厌恶,却因她喜欢而忍耐的庙会,再比如因她不小心拍上去手疼,而被他解下来的护腕。
  所有事无巨细的过程,让白菀不得不开始正视一件事情。
  她可能,真的有那么点,喜欢霍砚。
  一旦认清这个事实,那些被白菀归类为做戏的情愫,一股脑冒了出来,在她脑子里横冲直撞。
  白菀忍不住用头往车壁上狠狠一撞,将绿漾两个吓了一跳,莫不是突然见她又笑起来,两个丫头差点原地跪下。
  白菀捂着被撞疼的额头弯唇浅笑,对外头喊道:“陈福,掉头回去。”
  她都明白了。
  为什么猜到霍砚所谓的复仇,根本就是在糟践自己时,她会如此焦急难安,为什么得知霍砚真正身份时,难过得只想抱抱他,为什么一直都不曾拒绝与他亲近,为什么从来都不曾真正害怕他。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的为什么只得出一个结论。
  她早已经爱上他,从所有细碎的琐事中,从他事无巨细的照顾中,从他独一无二的偏爱,从他见到她时,陡然化水的眼眸中。
  外头驾车的陈福闻言,甚至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给前后护送的东厂番役打手势,勒马回转。
  “快些,”白菀再次出声催促,她甚至头一回失了仪态,有些着急地屡次挑开窗帘。
  望着越来越近的山间小路,她心中怦然。
  她要回去告诉霍砚,她心悦他。
  马鞭狠狠抽在马背上,骏马嘶鸣,陈福边驾马边想,掌印当真是料事如神,没想到皇后娘娘真的会掉头回去。
  他算了算时间,还好,还来得及,才过了半个多时辰,掌印说,若娘娘一直未曾出声,便径直将她带去他在京中的府邸。
  陈福心情颇好地翘了翘嘴,都怪赵正德那老贼让掌印坏了兴致,不过还好,皇后娘娘在。
  自从多了皇后娘娘,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脑袋和脖子应当没那么容易分家了。
  眼看着拐过前面的岔道,就能进入浮玉山的山间路时,宽敞的官道上突然拉起一条条绳索,将大半骑在马上的番役连人带马掀翻在地。
  陈福来不及转圜,拉车的两匹马直接被绊倒,他也跟着扑出去,甚至连带着后面的马车被拖拽着狠狠撞在一旁的树干上。
  他甚至顾不上自己,爬起来便直奔马车的方向:“夫人!”
  车帘被掀开,露出白菀惨白的一张脸。
  “我没事,”白菀被撞得有点晕,水漾和绿漾反应很快,一前一后将她护得严实,没让她伤着分毫。
  陈福心放下大半,毫不犹豫的朝天上放了个信号,继而拔出腰间的弯刀,面色森冷地护在白菀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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