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禄哪里有闲心和她多说,一想到皇后娘娘在那么多番役的眼皮子底下凭空消失,他的心跳都几乎停滞,他仿佛已经看到血流成河。
“皇后娘娘不见了!”他匆匆丢下这句话,也不敢歇息,他不会掌印那些腾云驾雾的本事,只能老老实实又冲跑下楼。
他还得赶紧把陈福喊起来救命。
杨景初跌跌撞撞地跑进碧霄宫,偌大的宫殿空无一人,她在内殿门口看见了周身煞气萦绕的霍砚。
殿门大敞,殿内黑洞洞的,弥漫着浅淡的血腥气,犹如一头大张着嘴的野兽,白菀的身影不见,只有宝珠和碧玉分别歪躺在地上的尸首。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笼罩在她心头。
阿满从不与人结仇生怨,究竟是什么人能在戒备森严的行宫,将她无声无息地带走?
霍砚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环佩,指腹抹掉上面溅上的血渍,眸底翻涌的癫狂攀升至极,被粘稠的血色笼罩。
元禄和陈福领着东厂番役匆匆赶来。
看着如凶神临世的掌印,陈福下意识屏息静气:“奴才带人搜寻了辽国人暂住的宫殿,里头已经空无一人,行宫偌大,兴许他们正躲在某个地方。详细搜寻定能找到,若他们侥幸逃出行宫,城门也早已经落钥,他们插翅难飞。”
霍砚将环佩握在手心,缓缓闭目,再睁开眼时,眼底潜藏的杀意铺天盖地,他一拳砸在身旁的廊柱上。
“耶律骁,尔敢!”
*
临近子时,宫宴已歇,唯有乐舞依旧。
各国使臣已经散去,剩下楚国朝臣及家眷,陪同帝后一同等待新时的到来。
姜瓒抬眼向外张望,疑惑白菀怎还没来,正要招童海来问时,他却一脸惊慌的俯身在他耳边低语。
他脸色骤变,压低了声音,不可置信地反问:“皇后不见了?”
童海脸色难看的点头。
姜瓒面上的笑意凝固,他为耶律骁大开方便之门,不是没有提防,可他怎么也没想到,耶律骁没有带人刺杀他,受牵连的反而是从头到尾无辜至极的白菀。
“东厂已经将整个行宫围了起来,元禄亲自带着人,在各宫搜寻,陈福也带队出宫去了,似乎是要搜查整个京城,”童海接着说。
姜瓒心里掀起滔天巨浪,一点疑虑渐渐浮出水面。
霍砚真的会为那样一个泯然众人的宫女,做到这个地步吗?
白菀,又真的无辜吗?
他似乎离真正的答案只隔一层纱,但他不敢,不敢掀开去看哪怕一眼。
已经有朝臣注意到高堂上的动静。
“已近子时,皇后娘娘怎还未来?”
姜瓒循声看过去,问话的,是出了名顽固的老言官。
他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道:“方才皇后身边的宫女才来说,皇后身子不适,朕便没让她过来。”
*
“娘娘,娘娘……”
白菀猝然睁开眼,坐起身,急急喘气。
她的记忆,停留在殿门被猛然推开,一个铁塔般的壮汉带人闯进来,宝珠和碧玉死在他们刀下,接着,便是连通至现在的,抹不开的黑暗。
床边坐着个朦胧的身形,看白菀醒来,忍不住喜极而泣:“娘娘您终于醒了……”
白菀听出了清桐的声音:“他们可曾伤你?”
她看不见,便摸索着清桐的手臂,顺着查探她上半身。
清桐哭着摇头。
白菀也没闻到血腥气,才稍放下些心来,她揉揉眼环顾四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笼罩着她们,连一丝声音也没有。
她连她们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可怎么给霍砚送消息。
随即,外头便响起一阵沉重的机括转动声,伴随着沙砾摩擦,白菀这才反应过来,她们应该身处一间密室之中。
石门缓缓开启,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将门口的人影拉得极长。
那道人影太过熟悉,让白菀有片刻怔愣。
半响后,她叹了口气,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辽太子,耶律骁。”
她反应太快,让门外的人一时呆滞,他甚至踌躇许久,才迈步走进来。
他手里端着油灯,跳动的灯火映出他的脸。
不是耶律骁又是谁。
耶律骁望着白菀,也不说话,痴迷的目光一寸寸逡巡着她的模样。
白菀端坐在床榻边,鬓边的发丝微乱,她静静地回望他,眸中难掩失望:“请太子殿下将本宫送回去,大错未成,尚有回缓的余地。”
耶律骁握着灯台的手发紧,被灯火映得发亮的瞳孔中,逐渐攀上痛苦,他凄声道:“阿满,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认得我的,我是步离。”
“太子殿下在说什么,本宫听不明白,再者,本宫与太子殿下素未谋面,这种惹人非议的话,请不要再提,”白菀面色沉肃,毫不犹豫地将耶律骁的妄想斩断。
耶律骁闻言竟笑起来,笑着笑着,眼下淌出一行泪:“阿满不肯认我,是不是対我很失望?”
他像是在问白菀,却又不需她回答,他端着烛台,将旁边的壁灯点燃,昏黄的烛光骤然盈满室内。
耶律骁自顾自地说道:“我不会放你回去的,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你,你跟我回辽国吧,耶律馥已经死了,耶律斛也命不久矣,无人能再是我们之间的阻碍。”
他说着说着,便欢欣笑起来,烛火明灭,令他脸色晦暗,显得那笑容也森然怪异,让人止不住心下生寒。
清桐紧紧抱着白菀的胳膊,眼瞳瞪得极大,她记忆中的步离,是身染奇病,仍旧坚韧不屈,笑起来灿若烈阳。
而眼前的人让她感觉到无比陌生,甚至惧怕,就好像真的,她真的从未认识过他。
随后她又在心里自嘲地笑笑,她确实不曾认识辽国太子,就像皇后娘娘说的,她们素未谋面。
耶律骁正要迈步往里,清桐顿时如临大敌,扑在白菀身前,张开双臂像护崽的母鸡:“你离皇后娘娘远些!”
他眼中的亮色点点暗沉:“我无意伤害你们,但事已成定局,楚国皇帝不会留一个有污名的皇后,没多久“皇后”就会病死,世间再无皇后白菀。”
四周亮堂,让白菀彻底看清耶律骁满脸的偏执癫狂,他说的话太过笃定,让她的心骤然跌落万丈深渊。
她闭了闭眼,唇角勾起一抹满是讥讽的冷笑,她到如今才彻底想明白,所有人都在利用她。
姜瓒,耶律骁,还有……
霍砚。
白菀手下攥紧,心底蔓延的钝痛几乎让她窒息,等她再抬起头,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澄澈的杏眼盯着耶律骁,一字一句反问:“大楚有我的父母亲朋,在这儿我是最尊贵的皇后,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奔为妾?你凭什么以为本宫会放弃手中的一切,跟你去辽国当个永远抬不起头的妾?”
第51章
短短一个昼夜, 富贵繁华的上京城彻底成为一座牢笼,甚至波及周边所有州城,十二州城门闭锁不再开启, 由重兵把守日夜巡逻。
热闹喧嚣的年味骤然消失,街市巷道空无一人,家家户户家门紧闭,人人不得迈出家门半步,东厂番役带着半人高的猎犬, 一遍又一遍搜查每家每户, 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除夕夜参宴的所有人,上至皇帝下至朝臣, 甚至即将返程的各国使臣, 都被困在九黎行宫, 霍砚身边的元禄, 无数次拿着参宴的名录, 在各宫搜查比対。
又一个日升月落。
碧霄宫中灯火通明,霍砚面无表情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身边的不远处, 跪着耶律骁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落在行宫的耶律驰。
他面上惊恐未消, 身上血迹层叠, 显然已经盘问过不知多少回。
“我真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耶律驰跪在地上呜咽。
霍砚的双眼从虚无落到他身上, 令耶律驰不自觉的颤抖。
他在辽国也是天之骄子, 可霍砚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那儿看着他, 甚至不需要说话,那一个眼神, 竟让他觉得自己恍若蝼蚁。
耶律驰从那淡漠至冷的眼神中,察觉到危险,脑中顿时尖啸,他瑟缩着,一点点试图往外挪,一边语无伦次道:“你放过我,放过我吧,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可以帮……”
在他摸到门槛,心底升起雀跃的一瞬间,他的喉咙被一剑洞穿,直愣愣的钉在门板上。
霍砚眸中遗留的残狂渐消,僵硬的瞳孔缓缓从耶律驰的尸身上挪开。
很快有人上来收拾残局。
他抬抬眼,看着窗外残缺的月,他想起镇国寺山下,辽人的围追堵截,白菀一身血红扑进他怀里。
他那时明明已经后悔,为什么,为什么他还不肯将她从局中摘出来,以至于他再一次,再一次让她身陷险境。
她明明早已经告诉他,她只想好好活着。
为什么。
霍砚无数次扪心自问。
但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白菀出不来,棋局以她成型,她才是这个局中的核心,她一直都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
明明,还有别的法子。
当第一颗棋子落在棋盘上,从耶律骁流放到楚国,被白菀救下那一刻开始,齿轮已开始转动。
好像所有事态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最大的纰漏,是他放任自己爱上白菀。
姜瑾啊姜瑾,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这是报应吧,这是他这么多年来,滥杀无辜草菅人命的报应。
霍砚的手无意识震颤,露出压在掌下的一本地藏经,以及一串小叶紫檀佛珠。
摩挲着粗糙打卷的书页,他缓缓将佛珠戴在腕上,眼前浮现白菀一日又一日跪在佛龛前,无数遍重复诵读经文。
如同附骨之疽的锐痛,仿佛将他整颗心刺穿,喉口漫上腥甜,霍砚再也压抑不住,一口血涌出来。
他的错,是他的错,菀菀,対不起。
*
“他竟然还敢传信来,让朕替他想法子离开京城!”
伴随一声怒喝,一个纸团砸在正要进门的桑落头上,她看了一眼脸色铁青,明显处于暴怒中的姜瓒,什么也没说,弯腰捡起纸团展开来看。
这是耶律骁传来的信,信上解释说,在他们派人绑走清桐时,却不慎被皇后发觉,无可奈何才把皇后一同带走,而如今,辽国耶律斛那边已经得到消息,正亲自带兵前来接应,为了保证后续的计划顺利进行,请姜瓒派人助他离京。
姜瓒这时也看到桑落,他扭过头,面上的神情依旧难看,他缓和着语气道:“你看过便罢了,这消息不能外传。”
桑落乖巧地点头,将信纸投进一旁的火盆里,看着明火乍现,橙黄的火舌将信纸吞噬成灰,她柔声问:“皇上可想好了対策?”
姜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脑袋发紧的疼,彼时也没什么耐心,挥手让她下去,同时从袖中取出一枚哨子吹响。
桑落与翻身进来的裴云渡擦肩而过,两人均目不斜视,却在姜瓒看不到的地方,悄悄交换了眼神。
殿门在桑落身后合拢,她抬抬眼,看向远处的晨光微熹,金红的圆日在雪幕中渐渐探出头。
桑落不知不觉走进雪中,探手接雪,雪花融在她掌心,留下点点冰凉的水渍。
身旁有宫女结伴路过,其中一人在她身后稍顿,桑落侧目撇过她鹅黄的裙角,张口轻声,一句“琉璃道”,在风雪中消散。
宫女们渐渐走远,桑落回身时,恰好裴云渡推门出来,两人廊前阶下遥遥相望,相顾无言后,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去。
*
除夕过后,仍旧没有春日来临的迹象,暴雪肆虐,似是在趁着最后的严寒逞凶。
阴冷狭窄的巷道里,一身粗布麻衣的白菀被同样百姓装扮的耶律骁拉拽着,身后跟着十来个身穿短打的辽国武士。
在避过搜寻的东厂番役后,一行人快速钻进一间废弃的宅院。
白菀一边被耶律骁拽着走,一边左右打量着,暗暗几下沿途的路线,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转移。
白菀后来才知道,耶律骁原来就将她藏在使臣驿馆底下的密室里,那原是个极隐秘的地方,可东厂带着猎犬,扛不住掘地三尺般搜寻,没多久便被人察觉。
耶律骁派人拖延,自己则带剩下的人和她,从另一处出口转移。
在地面上,这次东厂的人来得更快,不过半日的功夫,陈福便带人杀了过来,耶律骁不得不再次带着她逃离,身边的侍卫原有四五十人,到现在只剩十来个不到。
耶律骁则无暇顾忌她在做什么,脚下匆匆,直奔后院,在一处巍峨的假山前站定,命令侍卫将假山推开。
白菀望着耶律骁攥在自己腕上的手:“太子殿下,男女授受不亲。”
她眉目间具是冷淡,耶律骁像是被刺到,神情有些受伤,最终还是将她的手放开,哑声说了句:“抱歉。”
清桐连忙从侍卫手里挣扎出来,扑到白菀身边,看着她被粗布衣衫磨蹭得发红破溃的肌肤,心疼得直掉泪:“我们娘娘从未吃过这种苦。”
耶律骁看过去,被白菀颈边隐约的红肿灼得眼酸,听着清桐埋怨的话,他下意识解释道:“只能,先委屈些,等回到辽国,天下珠宝器物绫罗绸缎,我定会悉数奉上。”
白菀扶着清桐的手,从容地站在那儿,哪怕一身灰扑扑的粗布衣裳,也无法将她与生俱来的风姿减轻半分。
“你若不想委屈我,大可现在放我回去,”白菀摩挲着清桐的袖口,耶律骁为了防止她身上的气味被猎犬追踪,将她衣衫首饰全部换下,而清桐的却还在。
她不动声色揪下清桐腰上缀着的珠玉,面上苦口婆心地劝耶律骁:“你也看到了,外面铺天盖地的兵马,你带着我,别说离开楚国,即便是想离开京城,也不可能。”
说来也奇怪,不论是姜瓒还是耶律骁,只会一遍一遍重复许诺遥不可及的以后,而霍砚却不同,他总说,不能委屈了娘娘,将她随口一提的话记下,将他认为好的,通通给她。
耶律骁低低笑起来,正要开口说话,留在门口望风的侍卫煞白着脸跑进来,嘴里叽里咕噜地喊。
白菀听到他対耶律骁说,那个太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