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识笃定,来的人是霍砚。
一定是他,耶律骁用她随身的衣衫首饰,扰乱了东厂番役搜寻的视线,但他一定会发现,她用清桐身上的珠玉,给他留的记号。
果然,耶律骁脸色骤然变得难看,低声咒骂:“这阉贼来得这么快。”
他看着渐渐敞露出来的,暗道的入口,拧紧的眉头仍旧没有松懈,催促道:“快点!”
白菀将手心里拇指大小的碧玺珠攥紧,连日紧张难安的心逐渐安定下来。
在耶律骁一遍遍催促声中,半人高的密道口彻底显现,他不再多言,回身就要去拉白菀。
白菀被清桐护着避过,转身便往假山林中跑,想着再拖延些时间,等霍砚来,便能雨过天晴。
可她到底是个姑娘,哪里跑得过耶律骁,他推开拦路的清桐,几个大跨步上前,便一把抓住白菀的手腕,把她往密道口拖。
他力大无穷,白菀又抠又打也挣扎不过,她手腕本就被磨破了皮,被他一拽一扯钻心的疼:“耶律骁你放开我!你不要让我后悔当年救了你!”
耶律骁动作一顿,回首望着白菀神情难掩兴奋:“阿满,阿满你终于肯认我了吗?”
白菀対耶律骁确实是失望的,她别开眼,不愿再看他,疲惫道:“我从未喜欢过你,强扭的瓜不甜,你放我回去吧。”
这么多年,耶律骁跌宕起伏,只凭借一股气拼死熬过来,可如今这却被白菀轻飘飘一句话捅破,让他彻底丧失理智。
“那你和那个太监呢?你就心悦他吗?你被他压在榻上亵玩的时候,就是满心欢喜的吗?”耶律骁神情扭曲,控制不住地说出些恶毒不堪的话:“我一个健全的男人,我是辽国太子,未来的天子,还比不过那样一个低贱肮脏,杀人如麻的阉人吗!”
他尖利的话音几乎要刺穿白菀的耳膜,她忍无可忍,一掌掴在他脸上:“耶律骁你畜生!”
清桐尖叫着要扑过来,却被耶律骁的侍卫死死拦着。
这一掌仍旧没将耶律骁打醒,反而让他彻底陷入癫狂,他用力一扯,将白菀拉到自己怀里,掐着她的脸道:“対,我是畜生,你不必再试图激怒我来拖延时间,霍砚很快就没时间再来找你了,他杀了耶律馥,耶律斛自会找他索命,你们楚国的皇帝也巴不得他快些死。”
耶律骁双目猩红,猛的将白菀推进地道,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踉跄险些跌倒:“他必死无疑,而你,只能是我的。”
白菀踉跄的那一下,在被黑暗彻底笼罩之前,将藏在手里的玉珠丢了出去。
第52章
就在剩下的辽国侍卫, 把假山推回去,将密道入口掩盖住时,整座荒废的宅院被东厂的人团团围住。
面对杀气腾腾的东厂番役, 耶律骁留下来拖延时间的侍卫,毫无反抗的余地,几乎在顷刻间便被拿下。
霍砚弯腰捡起地上的玉珠,碧色的珠子在他氤氲血色的掌心滚动,无可避免的沾上几缕殷红。
一身红衣沉沉, 粘稠的液体随着他衣摆滴落, 周身煞气萦绕如同修罗在世,他没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随意的扬手, 那些辽国侍卫便不受控制的拔剑自刎。
利刃划开喉咙, 喷射而出的鲜血溅得老高, 将地上的雪染红, 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在四周弥漫,东厂的番役个个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
霍砚看了眼被假山挡住的密道入口, 试图从地面凌乱的脚印中, 分辨出白菀的痕迹。
“掌印, 继续追吗?”陈福屏着气, 小心翼翼地开口问:“还是掉头围堵琉璃密道的出口?”
霍砚低笑了声, 掌心合拢再摊开, 那颗碧玺珠子在一开一合间化作齑粉。
*
暗道中一片漆黑, 只有耶律骁手里那盏油灯, 散发着微弱的光,越走越深, 闷热中混杂着浓重的土腥气,让白菀几乎难以呼吸。
耶律骁一言不发地拽着她往前,身后跟着那日闯进寝宫挟持她的精壮大汉,那人像拎鸡崽似的提着清桐。
这条密道似乎并不是笔直一条,偶尔会遇到几处分叉口,彼时耶律骁会犹豫几息,似乎是在分辨应该走哪条,如此一来,白菀没有办法再给霍砚留线索。
静谧的暗道里,只有他们四人近乎凌乱的呼吸,耶律骁将所有的侍卫都留在密道外,打算以此来拖住霍砚追击的脚步。
白菀被他拽着,一路跌跌撞撞,地上很滑,她走得不是很稳,好几次险些跌倒,除去自己的呼吸,她隐约能听见汹涌的哗声。
是波涛拍击水岸的声音。
可京城并不在水域,不可能会有这么猛烈的浪涛。
白菀心的心扑通乱跳,虽然她很清楚,耶律骁不可能通过一条暗道,就能将她带到辽国,但那种不着地的空落感,漆黑未知的前路,让她难以抑制的生起些慌乱。
她不能只等着霍砚,她得想法子自救。
白菀借着微弱的烛光,打量着周边,当烛光照映的一小团往前走,黑暗便张牙舞爪地扑上来,根本没有看清环境的机会。
哪怕有杂乱的线路掩饰,耶律骁仍旧害怕霍砚追上来,几乎拖着她一路往前狂奔,皂靴踩在地上,发出哒哒的声音。
这不像是踩在泥土,亦或者砖石地面,会发出的动静。
她垂下头,努力辨别,却仍旧什么也看不清。
白菀盯着耶律骁紧紧钳在自己腕上的手,咬牙一狠心,借着本就湿滑的地面,故意踩了个趔趄。
耶律骁连忙回手来捞她。
烛光明灭,一屁股坐在地上的白菀,脸色煞白。
那一瞬烛火照亮,让她彻底看清。
这是一条琉璃修筑的暗道,四下全部挖空,形成一道透明的琉璃栈桥,桥下,是一条波涛汹涌的地下暗河。
湍急的水流激荡碰撞,发出阵阵哗声。
白菀避开耶律骁伸过来扶她的手,目光复杂地望着他:“你们如何避过东厂的监察,挖出这样一条地道的?”
耶律骁察觉到她的眼神,无声地轻笑,他英挺俊气的面容隐在晦暗中,翘起的唇角竟显得阴翳:“这条密道早在十几年前便建成,东厂才设立几年?”
他蹲下来,与白菀平视,让她看清他眼底涌动的晦暗。
耶律骁将灯台放在地上,让微弱的灯火将地下水面照亮,水面反射的粼粼波光映在白菀脸上。
白菀面白如玉,微蹙的眉头更添一点羸弱的风情。
他看着看着,忍不住伸手掐起她的脸,逼她与自己对视。
“这条地道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琉璃隧,看到底下的暗河了吗,那是滦河的地下分支,穿过这条琉璃隧,就能抵达边城,离我们大辽只有一步之遥。”
听着耶律骁的话,白菀整个人如坠冰窟。
这条密道的存在,才是话本中,杨家父子率领的镇北军被辽国大败的原因。
而且根本就不需要姜瓒提供军机布防图,辽国人依靠这条密道,可以直入镇北军后方,轻而易举将他们围杀在惶惶大漠。
而且密道入口在京城,一旦边城被破,杨家覆灭,辽国人就能率领大军,悄无声息地穿过这里,直抵京城。
而大楚早已没有武将能再战,区区五城兵马司,禁卫军,如何能抵挡得住辽人大军?届时辽国彻底吞并大楚,兼职易如反掌。
姜瓒被耶律骁骗了。
他以为,他一石三鸟的计谋天衣无缝,先收回兵权,再除掉霍砚,最后重创辽国,彻底将政权集中。
可实际上,大楚仅剩的防线在他手里层层被破,当杨家和霍砚彻底不复存在,一个拥有无边沃土,却手无寸铁的国家,不亚于持金过闹市的小儿。
周边看似安静的,陈国和鲜卑,甚至还有其余小国,它们会在顷刻间化身饿狼,撕碎伪善的假面,毫不犹豫将大楚瓜分成碎。
到最后,耶律骁才是最大的赢家。
想明白这些结点,白菀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
不能让耶律骁活着回到辽国。
这条密道,也不能存在!
地下闷热潮湿,一路跑过来,几乎所有人的衣衫鬓发都被水汽氲湿,白菀的脸上不知何时沾上了尘土,鬓边的发也被汗浸湿,凌乱的积在脑后,整个人狼狈至极。
他记忆中的白菀,是京中最有名的贵女,是各家夫人盛赞的典范,姝色非凡,仪态万千,从不行差踏错,高贵又圣洁。
可如今的白菀,穿着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发髻散乱,灰头土脸。
耶律骁无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白菀细嫩的脸颊,眼中有些恍惚。
高贵的枝头凤,终于被他折下来。
白菀扭头挣脱他的手,忍不住用手背用力擦拭自己的侧脸,耶律骁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恶心,甚至连他的触碰也厌恶不已。
她的眼睛又大又圆,澄澈得过分,在黑暗中也显得那么黑白分明,以至于眼底的嫌恶也显露无疑。
不,并没有,她穿着不堪,形容狼狈,但仍旧傲骨铮铮,哪怕她跪坐在地上被迫仰望他,可她清亮透彻的眼眸中,不屑一顾的鄙夷,仍旧轻而易举将他贬进尘埃里。
耶律骁瞬间被激怒,心底的怜惜爱意被羞恼覆盖。
她高傲的资本到底是什么?是显赫的家世吗,还是姝丽的容色?
耶律骁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浮云山庙会上,他与白菀的再见,她那么柔顺温婉地依偎在霍砚身边,眼眸中缠绵的爱意,和话语中的拥护,让他心里直冒酸水。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白菀宁愿爱一个残缺的阉人,也不愿意施舍他分毫情谊。
耶律骁猛地将白菀从地上扯起来,几乎拖拽着她,粗声粗气地低吼。
“你不要指望霍砚能来救你,若他追进密道,这里面错综复杂,不会辨别记号,他就会永远困在密道中,若他选择到出口堵截,可这条暗道取直线,只需七日便能抵达边城,而地面路线最快也得足足一个月,等他赶过去,届时你我早已踏入大辽境地。”
他捡起地上的灯台,不再顾及白菀能不能跟得上,大跨步向前走,眼睛直直望着伸手不见五指的前路。
离开这里,离开这里回到大辽,失去所有倚仗,他倒要看看,白菀这一身骨头,还能不能一如既往的硬。
“他若再想寻你,那就看他能不能飞进我大辽的皇城吧!”
可耶律骁到底是低估了霍砚,他怎么可能会容忍白菀离开自己过久。
密道内暗无天日,白菀不知道这是他们进入密道的第几天,她只能默数着自己的脚步,和耶律骁停下步伐进食的次数,来勉强计时。
她在角落里歪靠着坐,清桐缩在她身侧,端着水来喂她。
长时间的奔逃,让白菀精疲力尽,她疲惫的摇摇头,不想喝。
清桐眼里含着一包泪,有些手足无措,恰好这时耶律骁递过来一块干粮。
白菀看着干硬成块的囊饼,就能想象到那坚硬粗糙的口感,哪怕这几天顿顿都是这同样的东西,但她依旧无法适应,她胃里翻起酸,如同火烧。
下意识想作呕,但她咬牙忍下来,伸手接过,用力掰了一半给清桐,两个人就着冷水小口小口啃着。
这是他们离开那条地下河后,第六次进食,白菀勉强将这算作是进入密道的第二日,越靠近边城,密道横穿的地下暗河就越来越多,汹涌激荡的涛声越响。
囊饼很大,哪怕分了半个给清桐,剩下的也有她脸那么大,白菀废半天劲,实在是吃不下,只啃出小小个缺口。
她将剩下的饼拿在手里掂了掂,这分量,不一定能砸晕耶律骁。
白菀蜷缩着身子,靠在墙角闭目假寐,将藏在袖子里的,清桐偷偷给她的发簪握紧。
她不能再等了,她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在密道里将耶律骁解决掉,要么只能等到出口。
耶律骁不对她设防,但后面那身壮如牛的莫也,是个难题。
“走吧,”耶律骁将最后一口饼咽下,喝了口水,站起身。
他微撇头,余光里,清桐将摇摇欲坠的白菀扶起来,见她顺手将吃剩的囊饼装在布袋里。
耶律骁并没有放在心上,他迈步上前,一言不发地拽着白菀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们才走出去没多久,突然一阵地动山摇,紧接着便是一道轰天炸响,连带着地下的密道也开始晃动。
密道内的四人一时不差,被震动晃得满地乱滚。
等这一阵动静停歇,耶律骁脸色铁青着爬起来,低声咒骂:“霍砚这疯狗!他手里竟然有火药!”
他话音刚落,下一道爆炸声如雷贯耳,紧随而来的,是墙石塌陷,琉璃栈桥碎裂,爆炸引动了地下河水,和汹涌的河水一同渗进来的,还有天上的亮光。
耶律骁顾不得额头上被掉落的石块砸得鲜血淋漓,回身便向白菀扑过去,口中嘶吼着:“阿满,跟我走!”
白菀心里狂跳,霍砚来了,这是最好的时机。
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悄悄将袖子里的发簪倒出来,跟在她身边的清桐,瞬间明白她的眼神,也将装着坚硬如石的馕饼的布袋攥紧。
在耶律骁扑过来的一瞬间,白菀一向温柔的面容变得狰狞狠辣,并不尖锐的发簪狠扎进他的眼睛里,眼球爆裂的同时清桐甩起布袋,猛地砸在他脑袋上,直接将他砸趴在地上。
白菀正要上去再补一刀,莫也大叫一声,狂奔过来,头顶碎石如雨,一把抓住耶律骁的脚踝,将他拖走。
白菀在刺眼的白光中,一眼看见那红似血的绯色曳撒。
第53章
地道坍塌得很快, 琉璃栈桥几乎被爆炸全部震碎,牵连地下汹涌的暗河,白菀只来得及看霍砚一眼, 便被铺天盖地的冰冷河水彻底淹没。
太冷了。
被水浸透的一瞬间,呼吸骤失,刺骨的冷意将她包裹,耳朵里全是咕噜的闷响,涌动的河水裹挟着她, 向四处推挤, 白菀不敢睁眼,也没法睁眼, 徒劳地挥舞着双手, 试图抓些什么稳住身形。
胸腔中最后一丝气息被挤压殆尽, 随之而来的, 是濒临死亡的窒息感, 窒痛从心肺蔓延至四肢,白菀呛出一串气泡,挥动的双手渐渐失力。
他看到她了吗?
白菀失了所有挣扎的力, 像离根的水草, 被水流随即摆布, 她忍着眼中酸涩的痛, 缓缓睁开眼。
失去禁锢的暗河水彻底肆虐, 推着她离那一道光亮越来越远, 粼粼模糊的水波中, 一抹浓重的绯色快速向她游来。
霍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