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直不必拘束。”相比较唐不言对外的冷淡不爱说话,唐稷对外却一向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态度。
沐钰儿眨了眨眼,夕阳落日落在瞳仁中,刺得她微微闭上眼,整个人就像小猫儿一样懒懒散散起来。
“阁老怎么这么晚走啊?”沐钰儿一向能屈能伸,笑眯眯地随口问道。
现在酉时过半,太阳只剩下余晖,早过了下值的时间,放在北阙,早已跑得飞快。
“入了中书省,哪有上下值的说法,处理完手边的事情才能回去。”唐稷对沐钰儿这样的微末小官也格外蔼然可亲,神色温和地解释着。
沐钰儿侧首,那双浅色的眸子亮晶晶的,就像一颗透明澄亮的一对琉璃:“阁老为国为民,真是辛苦啊。”
这话听太多了,唐稷一耳就能分辨出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可偏偏从这个小小司直嘴里说出来,那一点漫不经心的尾音,偏好似正儿八经的陈述,既不谄媚,也不敷衍,却听的人心旷神怡,心中舒坦。
唐稷总算明白这几日洛阳城内的一些细微流言的来源。
人人都说唐三郎身边最近跟着一个小女郎,两人形影不离,现在看来两人脾性倒是意外融洽。
三郎性格太过清冷骄傲,与前头两个兄长不同,他生来有慧,这些年在外地磨炼,更是激出他的一丝野心,但他是办实务的好手,却总是缺了一点能屈能伸的委婉。
但这个沐钰儿性格倒是直白,有话直说,直爽随意却不突兀,这些年在市井打转却没有沾染流里流气的气质,显出几分澄明透亮之色,多加调.教,定会是长袖善舞的能人。
这样的组合是最合适办事的。
唐稷脸上笑意微微加深,随后故作为难问道道:“那日我儿不经深虑就带司直入东宫,还发生了一些纠纷,可有受惊?”
沐钰儿摇头,背着手,放慢脚步,溜溜达达着:“我们是办案去的,那日去收获颇丰呢,我也没受惊,再说了东宫的吃的真的很好吃。”
唐稷笑:“司直倒是闲情雅致。”
“是真的好吃。”沐钰儿认真地掰着手指,“那个咸杏仁,炒的微微焦黄,裹上糖霜后脆口香甜,带一点咸味,就很好吃,还有那个猫耳朵,小巧玲珑,筋滑利口,做的和张叔一样好吃,还有那个紫苏饮,加了冰块,甜甜的,清凉解暑。”
唐稷听得连连点头,不仅没有嫌弃,反而紧跟着煞有其事地说道:“东宫的紫苏饮确实一绝,不知司直可有喝过薄荷饮,加了冰块,夏日喝,爽口清凉,入口回甘,肚中清凉,最是祛暑。”
沐钰儿扭头,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我家也用薄荷泡水,但感觉没有阁老说道这么好喝。”
唐稷摸着胡子,略带一丝得意地说道:“某不才,家中有一位专做冷饮的师父,对饮子格外有心得。”
沐钰儿立刻露出羡慕之色。
“可以让三郎带给司直饮用。”唐稷见她如此嘴馋,忍笑开口。
“这多不好意思,还要劳烦少卿。”沐钰儿咽了咽口水,当还是故作推辞。
唐稷也不故意拆台,反而为她做了一个借口:“过几日是我家大娘生辰,到时司直可以赴宴一观,不知司直意下如何。”
沐钰儿眼睛越发亮了:“大娘子生辰啊!”
唐家那位大娘子她是很喜欢的,除了喜欢打扮人这一点实在令人吃不消。
“刚才在殿中,我儿可有顶撞陛下。”谁知唐阁老话锋一转,随意问道。
沐钰儿立刻警觉起来,大眼珠子一转,开口委婉说道:“陛下是九五之尊,少卿怎么会故意顶撞陛下呢。”
唐稷叹气,无奈摇头:“怎么不敢,想来司直也听说过我儿前几年为何去了扬州。”
沐钰儿耳朵一动。
唐不言摘取探花之位后做了下州别驾,在任期年,政绩斐然,四年未到就调回洛阳做了御史台谏议大夫,可以说得上的前途光明,那一年里,从双章到姜家,都在这位谏议大夫的弹劾折子里不断出现,只是陛下爱惜,从不降罪,可不曾想,最后问题也是出在一道折子上。
当年十月,凤阁舍人韦嗣立上请状,再次要求陛下重整国子监,王公以下子弟皆须入学,不许从他途出仕,自陛下称制以来,姜氏诸王为祸学校,天下早有怨言。
唐不言不仅附和此事,甚至还多加一道疏奏,要求陛下赦免自垂拱以来被以诬陷之罪定罪的所有人,不论轻重,一皆赦免,死者追复官爵,生者听还乡里,甚至还在折子上写明重刑不得民心,酷吏必将为祸的言乱。
这一下可算彻底捅出马蜂窝了。
陛下自掌权起来一直重用酷吏,大兴牢狱,许多人被权力碾压,至今流离坎坷,未加原宥,此中甚至包括曾经晋升凤台的阁老们,只是这些年陛下年纪大了,这才把那些酷吏一一剪除。
“陛下压着他三天,他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便连软话都不肯说,僵持三天,甚至刀剑加身也不肯妥协请罪。”唐稷叹气,“那脾气,谁见了不头疼。”
沐钰儿悄悄看了一眼唐阁老,小声反驳道:“可少卿说的没有错啊,有些事情就是……错了。”
唐稷捏着胡子,沉吟到:“司直倒是偏袒。”
沐钰儿不服气,皱了皱鼻子:“我没有偏袒的,少卿就是德义恪勤,清慎公平的君子,国子监什么样子,我之前也见过了,少卿读书时读书成绩这么好,还被人欺负了呢,可见学风就是不好,所以他上折子为韦嗣立助阵就是对的,学风不正,如何育人,朝堂需要的蓬勃生机的读书人,可不是一无是处的世家子。”
唐稷眉间一跳,并未打断她的话。
“至于第二个事情……”沐钰儿摸索着刀柄上的玄武头,笑说着,“少卿在扬州得了一个唐无刑的称号,难道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无刑的背后是积压的三百一二件案件无人喊冤,走之前甚至被百姓送了青天伞,天下瞩目,人人称羡。
这是他对陛下无声的抗争,他大声又直白的告诉陛下,重刑不得人心,唯有公平,仁义,才能让百姓信服。
唐稷捏着胡子微微笑着:“可北阙按理也该是我儿当时所抨击的酷吏。”
沐钰儿脚步一顿,侧首和唐稷四目相对,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的无言。
天下谁不知,南北阙就是陛下为了铲除异己设立的两个部门。
“那,那是两码事。”沐钰儿磕巴了一下,无辜说道,“我师父是好人。”
那小表情,又是纠结,又是不高兴,还有点心虚,当真是生动极了。
唐稷见状忍笑,也跟着点头说道:“张司长确实公正不阿。”
“阁老说得对!我师父就是很好的人。”沐钰儿点头,大声说道,一点也没有自吹自擂的羞涩。
两人很快就走出了宫门口,唐家的两辆马车正并排站着,昆仑奴正在和唐阁老身边的来生说着话,听到脚步声立刻看了过来。
“司直!”他嗓门大,这一声听得格外清脆。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唐不言的那辆马车似乎动了动。
沐钰儿见了奴儿便熟稔打趣道:“奴儿今天喊我这么大声,可别是又是打算把我北阙吃空了啊。”
上一次昆仑奴陪唐不言来北阙办事,时间晚了便被热情的任婶留下来吃饭,结果这一留,北阙的米缸空了一半。
昆仑奴摸着肚子,瘪了瘪嘴,委屈扭头:“郎君。”
“奴儿不是给了米钱吗?”唐不言冷淡的声音从车帘内响起,“司直还打算再敲一次敲竹杠不成。”
沐钰儿笑眯眯爬上马车,动作熟练:“说两句奴儿,少卿就开始护短了,不过奴儿还小,多吃点还能长高呢。”
唐稷看得眯了眯眼,盯着那车帘看了一会儿,温和开口说道:“司直有空,可以随我儿上门做客,那饮子还可以多尝几种。”
沐钰儿这才发现把唐阁老落在身后了,连忙把脑袋伸出来,不好意思说道:“一定一定。”
身侧的唐不言微微侧首,便看到阿耶意味深长的视线,借着拿取糕点的功夫,状似不经意地把帘子放下,顺手把小猫儿拽回来。
“压着糕点盒子了。”他一本正经说道。
沐钰儿连忙退了回去,慌乱说道:“改日卑职一定上门拜访。”
唐稷笑眯眯地摆了摆手,最后随着来生上了马车,只是一上马车,他脸上的笑意便微微敛去,露出片刻失神。
“阿耶与你说什么了?”马车内,唐不言问道,“怎么要登门拜访了。”
沐钰儿捏着糕点,开心说道:“唐阁老说你家有一个大师傅做饮子很厉害,邀请我去喝。”
唐不言侧首看她。
“他还说过几日是你阿姐的生日,邀请我去玩。”
沐钰儿三下五除二把糕点吃完,扭头去看唐不言,期冀问道:“我可以去吗?”
唐不言自然点头:“自然可以,阿姐想来也会邀请你。”
沐钰儿不解。
“阿姐很喜欢你。”唐不言解释道。
沐钰儿立刻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也很喜欢大娘子!”
唐不言失笑。
“我们晚上去富贵楼吃什么啊?”沐钰儿吃了三块糕点,便不拿了,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唐不言,端出两分矜持地问道。
唐不言沉吟,不说话。
沐钰儿心中一惊,小心问道:“不去吃了?”
“马上就端午节了,会开夜市,富贵楼也会出新品,到时候一起吃,也免得失了新鲜感。”唐不言一板一眼解释着。
沐钰儿顿时露出失望之色,小脸委屈地皱了皱,大眼睛耷拉着,手指捏着一块糕点,心中郁闷,可一想着自己是蹭饭,还是以主人家的意愿为先,所以到最后只好故作大方地说道:“那也可以的。”
——少卿也会骗人!太过分了!天下果然没有掉馅饼的好事!
“但我让瑾微去富贵楼点了几个招牌菜,然后去南市买几样菜。”唐不言话锋一转,“这几日北阙的兄弟辛苦了,不如坐下来一起吃个饭。”
沐钰儿原本焉哒哒的神色顿时亮了起来。
——还有免费的饭吃!
“少卿真是天下第一大好人!”她毫不吝啬地大声夸道。
“那就去北阙吧。”唐不言脸上露出笑来,笑说道。
沐钰儿嗯了一声,又开始摸着糕点吃:“要不来我家吧,张一、王新、菲菲还有不萌他们还没来我家玩过呢,而且任婶煮饭也不好吃。”
门口传来昆仑奴的附和声:“不好吃!”
唐不言侧首看她,却只能看到她馋猫一样,正开开心心地吃着糕点。
“你家太小了,不如来我家,请张叔来我家做饭。”他犹豫一会儿,随后咳嗽一声,捏着指骨,神色平静地说道,“院子大坐的宽敞,我家厨子做饭也不错,司直……”
他一顿,很快又接了上去,让人察觉不出那一瞬间的停顿:“……觉得如何?”
沐钰儿歪头打量着唐不言。
大眼睛提溜地在他身上打了一个转。
唐不言被这一眼看得莫名紧张起来。
沐钰儿把糕点吞了下去,摸了摸荷包,瘪了瘪嘴,委屈说道:“月俸花完了,没钱给少卿买登门拜访的礼物了。”
彼时上门做客,都是要买礼物的,无论轻重,总该是一个心意的。
唐不言那颗心立刻回了原处,嘴角不由微微抿起,最后忍不住开口讽刺了一句:“司直哪一个月是有钱的。”
沐钰儿理不直气很壮但说道:“钱就是拿来花的,我就是花的快一点而已。”
“距离下个月放月俸可还是有七.八日。”唐不言反问,“是不是太快了点。”
沐钰儿愤愤说道:“那是因为我往日买米粮的那户物美价廉的米店关门了,听说是老板家的小女儿丢了,老板关门去找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门,我去了比他高两文钱的隔壁米店买的,所以现在就花完了。”
唐不言蹙眉:“小娘子丢了?报案了吗?”
“嗯,报了,但洛阳说大不大,说小却不小,人流这么多,现在也没找到。”沐钰儿叹气,咬了一口糕点,“人贩子当真可恶。”
洛阳每年都会有不少妇孺丢失,虽然朝廷下了严令制止拐卖,《律法·盗贼》中明确规定,掠卖人口为奴的,首犯绞刑,从犯流放三千里,且买方“购买”拐卖而来人时,也要处以刑罚,父母和祖父母卖子辈孙辈的,要加罪一等,可即便刑罚如此严厉,但还是抑制不住这样的无本买卖的诱惑。
“肚子饿了。”
她摸了摸肚子,眼睛睨了唐不言一眼,大声嘟囔着:“晚上想吃冰冰凉凉的东西。”
“瓜果和饮子,或者酥山。”唐不言指骨微动,最后声音一低,漆黑的眸光被头顶的夜明珠一照,好似一簇雪光,认真盯着她看,“那来不来……”我家。
作者有话说:
1.再走一张或者两张感情戏,铺垫一下背景,就正式走下一个案子剧情了!贴贴!
2.《唐律疏议》是中国历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统一法典,其对各个犯罪都有完备的刑法规定!她把拐卖人口直接放到盗贼里面去,刑罚很重,甚至规定很细,卖方和父母之辈的买卖都做出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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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琉璃爱
醉酒
唐不言的院子是一个二进小院, 却因为左边和沐钰儿接壤的那一角多了一个小花园,变成了一个倒挂金钩的布局,加上前院格外大, 第一进院落从两侧游廊到影壁天井,被瑾微费尽心思布置起来,完全没有普通二进院的逼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