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起读书,一起吃饭,一起在山间肆无忌惮地长大,一起叫着阿耶阿娘,六年岁月,让他们成了最是亲密的兄弟。
——“小哥哥,我衣服爬坏了。”
——“小哥哥,我给你偷偷带了肉。”
——“小哥哥,这个作业我不会写。”
——“小哥哥,这里好黑。”
——“……小哥哥,我好害怕。”
那夜,他们躲在漆黑的山洞里相互依偎,看着那些人的衣摆在草木间扫过,闻着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萦绕,大雨让他们瑟瑟发抖,恐惧使他们紧紧依靠。
——“昭弟,不怕。”
九岁的他紧紧抱着六岁的孩子,在风雨飘渺中,强忍着恐惧安慰道。
现在,他同样紧紧抱着怀中之人,却依稀感觉到他的呼吸逐渐停下,三岁那年被阿耶亲手交给别人的恐惧再一次被放大。
——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 ——
相国寺的那场大火后,沐钰儿和唐不言还未回家休息就被春儿召入皇宫。
“陛下很生气。”宫门前,春儿低声说道,“一个时辰前已经召集内参诸人论法了。”
沐钰儿心中一惊。
唐不言侧首看去。
“死。”春儿嘴角微微抿起,轻声说道。
沐钰儿倒吸一口气,她甚至连着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匆匆而来,此刻被那字砸的头晕眼花。
“可他是为了阿耶阿娘报仇啊。”她忍不住说道,“情有可原啊,而且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就不能放过他吗。”
春儿沉默不语。
“陛下同意了?”唐不言冷静问。
”君意已决。”春儿沉默片刻后最后又多嘴说了一句:“陛下并不打算处置那五位。”
沐钰儿脸色大变:“为什么!”
春儿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只是含糊说道:“大云经。”
沐钰儿眸光一怔,随后露出愤怒之色,可最后只能双手紧握,紧咬牙关。
“知道了。”唐不言脸色平静,颔首说道,“多谢。”
“不敢,受人之托。”春儿说。
沐钰儿心事凝重,抬眸去看唐不言,却只看到他近乎冰白的眉宇,自澄明死后,他便一直如此神色平静,却又病弱坚韧。
大病未愈,却来回奔波。
“少卿打算如何?”站在宫殿台阶下,沐钰儿忍不住问道。
唐不言抬头看着宫殿上方悬挂着的仙居殿的牌匾,游龙走蛇,苍劲有力,那场大火的疲惫还未散去,澄明的血还在指尖,可新的事情已经悄然而至。
“争。”他收回视线,坚定说道。
春儿眉心紧皱,只觉得头疼。
这位可是唐不言啊。她突然想到。
沐钰儿不解,但还是认真说道:“少卿说什么,我都跟着你。”
殿内一如既往地安静,女官们就像是雕塑一样,安静伫立在阴影处。
唐不言沉默地跪在珠帘外,沐钰儿紧随其后。
殿内的熏香袅袅而起,带着细微的香味,容成嫣儿端坐在陛下一侧批改折子,陛下穿着浅紫色的常服,长袖垂落,云髻华丽,正半靠在一侧小憩。
“法明死了?”许久之后,传来陛下不辨喜怒的声音。
“是。”唐不言垂眸,淡淡说道。
陛下睁眼,隔着珠帘打量着二堂后下跪的两人。
这两人的模样实在有些狼狈,尤其是身后的沐钰儿,小花猫一样。
“为何不救她。”陛下声音微微发寒,“宁愿救一个杀人犯,也不肯救朕亲封的僧人。”
沐钰儿心中一怔,明白这话是诘问自己的。
“是微臣让司直救的澄明。”不曾想,唐不言先一步开口,把所有事情拦了下来。
沐钰儿嘴角微动,却见唐不言手指对着地点了两下。
——这是北阙的手势。
——听他的。
沐钰儿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陛下眸光微动,看向唐不言,蓦地冷笑一声:“唐不言就是唐不言,好大的胆子。”
唐不言沉默叩首。
“你们唐家啊……”陛下幽幽说着。
容成嫣儿写折子的笔一顿。
殿内的气氛骤然安静下来。
沐钰儿敏锐察觉到陛下的杀气,心中一惊。
“微臣之事,自来由心。”唐不言镇定说道。
“好一个自来由心。”陛下冷笑,手中的佛珠重重磕在桌面上,“朕看是生来逆骨吧。”
这话极重。
沐钰儿听得心跳加快,可唐不言却还是眉眼冷静,轻声告罪。
“阿娘。”屏风外传来一个娇嗔的声音,打破死寂,“骂我们三郎就骂我们三郎,扯什么唐家啊,儿臣刚才也听了这么一轮车轱辘话,但是说起来,若是此事为真,法明确实死有余辜。”
屏风后,穿着大红色衣裙的千秋公主转了出来,站在唐不言面前,叹气说道:“还不给我们的陛下认错。”
唐不言沉默。
“唐少卿自来就仁心。”容成嫣儿故作镇定说道,“当时火场这么大的火,司直双拳不敌四手,本就只能救一人,那法明还出手行凶,实在有些说不过去,如今不幸罹难,许是少了些运气。”
“就是。”千秋公主皱了皱鼻子,低头去看沐钰儿,“你说,你当时可以一手带一个出来吗。”
沐钰儿立刻摇头,顺杆子往下爬:“卑职能力有限,无力如此。”
千秋公主对着她眨了眨眼,随后转身坐回陛下身边:“陛下,此事确实一波三折,法明罪有应得,依我看如今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就算了。”
陛下眉眼低垂,神色冷淡,不动声色:“如何各大五十大板。”
“要我看,那个澄明也死了,不如就算了。”千秋公主眼珠子一转,故作公平地小声说道。
陛下沉默,最后抬眸扫了眼众人,精心描绘的眉眼露出高高在上的凌然讥意:“那澄明倒是贵重,一下折了朕的五位法师。”
千秋公主脸上笑意一僵,立马瞧瞧去看容成嫣儿。
“我儿回去。”陛下淡淡说道,“朝堂政事,不准参与。”
千秋公主微微嘟嘴,小声耍赖道:“怎么算是政事了,我不走!”
“明庭千连杀五位僧人,死罪难逃,如实真的有仇,他一介官吏却知法犯法,以武犯禁,罪加一等,手段残忍,世人恐慌,三罪并罚,朕给他一个全尸,已经是恩赐。”陛下手指搭在茶几上,淡淡说道。
“陛下。”一直沉默的唐不言冷不丁开口,认真说道,“法明等人罪大恶极,死有余辜,澄明和明庭千为亲报仇,情有可原,还请陛下圣断。”
陛下脸色冰冷:“他们都是何罪,才能死有余辜?”
千秋公主背着手对唐不言连打几个手势,示意他闭嘴。
唐不言眉目冷清,神色却是格外地认真:“杀人避祸,出家为僧,玷污佛法,此为其一;不思悔改,牵连稚童,此为其二;性格残暴,为祸僧人,此为其三。桩桩件件皆是大过。”
“那十年前血案,也不过是澄明和明庭千两人说,你们可有证据。”陛下质问。
“刑部侍郎郑行端曾调查过此事,微臣也愿意亲去长安再查此事。”唐不言不卑不亢说道,“此案即使过了十年,也并非能被人盖住,是非公道,天理昭昭,自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对!”沐钰儿出声说道,“北阙愿意接受此案,十年前的案子也能勘破。”
陛下紧盯着面前步步紧逼的两人人,神色难看。
“事已至此,闹大也不好看。”千秋公主见状,不悦地扫了两人一眼,最后又后退一步,继续说道,“要不跟内参们说的一样,直接把那个明庭千杀了,一了百了,再找个由头把那五人的死掩盖一下,也算过去了。”
容成嫣儿点头:“公主殿下说的是。”
陛下心思并不难猜,当年法明上供的四卷《大云经》中称陛下乃是西天弥勒佛下世,本就该中主天下,如今法明爆出这样的丑闻,这卷佛经就成了一个尴尬的东西。
陛下威严,不能不护,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
权衡利弊之下,两相掩埋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皇权之下,内种隐情,不过是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不妥。”唐不言抬眸,一双眼睛好似月照流霜,皎皎无纤,“法明等人有错在先,是为加害人,为何要和被害人同等下场,不公不正,有损陛下威名。”
千秋公主眸光一沉,容成嫣儿眉心紧皱。
少卿这态度,分明是打算给明庭千求情,可陛下已经摆明要牺牲他,堵住悠悠众口。
陛下如今缺得是一个开口的人。
得人信服,自有威信的一个人。
唐不言明显是最好的选择。
“好了,春儿,送少卿出去。”千秋公主脸色一沉,大声说道。
唐不言立刻不为所动,反而声音微微抬起:“先王立礼,所以进人也;明罚,所以齐政也,守法者不以礼废刑,居礼者不以法伤义,陛下,明庭千可以死,却不能用这样的借口死。”
“够了,唐不言,不要得寸进尺。”千秋公主一旦沉下脸来,竟有几分陛下威严模样。
唐不言叩首深拜,不急不缓继续说下去:“微臣不敢,自来暴。。乱不作,廉耻以兴,天下所以直道而行也,陛下如今开创盛世,天下皆知,人人称颂,青史自知,何必介乎虚名,迷惑无知者,妄取五蕴相,不了彼真性,是人不见佛,法明其罪,不在陛下。”
“大胆!”容成嫣儿大怒起身,头顶的珠钗甚至大力地晃了晃。
沐钰儿轻轻倒吸一口气。
——唐不言竟然直接把此事放到明面上来讲。
出人意料的是,陛下眉眼低垂,不显怒色。
唐不言声音坚定有力,并不为任何威胁而退缩,声音微抬,坚定说道。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陛下以德治国,素来宽厚,父仇不同天,亦国家教人之道也,还请陛下为律法正名,为天下此事设下标准。”
“如何标准。”陛下轻笑,眸光微阖,却在细微处注视着面前不屈不挠的臣属,“因为他是你的好友,所以你便如此行事,你唐三郎也不过如此。”
“微臣不敢,只是以私义而害公法,仁者不为;以公法而徇私节,王道不设,微臣不敢破,只是他可以死,但不能背负污名而死。”他沉默片刻后,缓缓说道,“微臣不服。”
“那你打算如何?”千秋公主问道。
唐不言的声音微微放低,最后又坚定说道:“诛而旌,收入史册,清浊自分,公道人心自辩。”
——这是他能为多年好友做的最后一步。
沐钰儿轻轻闭上眼,心口发蒙。
——明庭千,已无活路。
作者有话说:
1.诛而旌是陈子昂提出来的,小雪人说的话中也引用了他的复仇议状。
下个案子和他师傅有关!设定在一个古古怪怪的村子里,不过我还没做好大纲,嘤,我埋了好多伏笔,你们还记得吗(谁第一个说出来,给谁发红包,可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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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玛瑙死
吃醋
相国寺的火实在太大了, 这一烧就烧得整个洛阳都沸沸扬扬,民间议论纷纷,但却并未在朝堂引起太大的波澜, 或者说是不敢引起太大的波澜。
陛下心思难测,那日并未多言,只是把两人赶出宫,很快也把千秋公主也跟着送了出去。
唐不言一路无言, 沐钰儿脚步沉重地跟在后面。
“陛下会同意吗?”沐钰儿忧心忡忡跟在他身后, 小声问道,“感觉陛下一心想要把此事压下去。”
唐不言揉了揉抽疼的额头,好一会儿才说道:“会同意的。”
沐钰儿快走一步, 来到他身侧,不解问道:“为什么啊。”
“因为陛下是明君。”唐不言淡淡说道, “权衡利弊下,这是最优的办法。”
若是埋下此事, 一时间固然可以欺骗他人,但越来越多的疑点反而会成为一层层积累下来的火星子, 迟早会爆发, 只要有心之人掀起,反而会成了一个攻讦的污点。
把此事摊开来说, 倒是坦坦荡荡, 便是有一些流言蜚语, 可陛下已经掌权三十几年,这些风波对她而言不过是毛毛细雨,时间久了, 这件事反而会成为陛下礼法融合的典范。
唐不言在听到春儿话之后很快就把此事利弊分出轻重。
他知道陛下要什么, 更知道陛下迟疑什么, 逼得陛下放弃原先的决定断然不可能,不如直接再给出一个办法,让陛下自己决断。
沐钰儿睨了他一眼,嘟囔道;“少卿也会拍马屁啊。”
唐不言叹气:“慎言。”
沐钰儿立马乖乖用手指在嘴边拉了一条缝,最后又忍不住小声气音说道:“那少卿是什么意思啊。”
“陛下年轻时跟在两代君主身侧学习政务,到高.宗后期更是一手把持朝政。”唐不言咳嗽一声,声音微微沙哑,带着一丝疲倦,“她与一般女子不同,司直若是想要更明白陛下想要什么,与其站在她是女子的处境上,不如站在她是帝王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