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委屈巴巴的小猫儿。
“唐,唐三郎。”学子们见到活生生的人顿时激动起来,互相挤着,却又不敢上前,只是一脸仰慕地看着他。
唐不言见了人,微微颔首,目光在他们的衣服上扫过,口气温和说道:“国子监中出了一件大事,相比学管们也与你们说过。”
学子们目目相对,点了点头。
“说了,还叫我们最近几日不要出门。”被他们挤在最前面的一个人,小声说着,“可这些衣服实在拖太久了,便打算趁我们几人有空,替人把衣服还了。”
沐钰儿看着他们大变的态度,不由啧啧称奇。
那学子继续苦着脸:“本来是曲江宴一结束,王兆就要送回去的,只是后来又事情了。祭酒就拘着我们,结果这一天刚过,现在国子监也出事了,可这衣服却是不能拖了。”
“这衣服是借着,总不好耽误别人做生意,王兆就求了邹博士那边,博士给我们开了条子,这才让我们把衣服先送回去,还叫我们早去早回。”
“原来如此。”唐不言拢了拢披风。
狭小的长街因为夕阳晚风闯堂而过,带来几丝寒意,苍白的唇在风中微微弯起。
“本不该叫你们为难,只是刚才司直的话你们也听了。”他手肘微一用力,就把沐钰儿推了出来。
猝不及防的沐钰儿:“……”
“这些衣服可能涉及这几日的案子。”
唐不言的声音并不温柔,反而带着冷沁沁的冷淡,可偏偏他那双漆黑的眸光注视众人时,总会令人恍惚,似乎正被眼前这个高高在上,才貌双绝的人看在眼中。
那些读书人一反对沐钰儿的抗拒,露出踟躇之色:“这衣服也不是我们的,而且那案子和我们没关系。”
“我们当时都在宴会上,哪都没去。”
“进士们除去摘花的,其余人根本都没离开宴会,我们这些陪坐的虽不拘着,但大部分人都没有动,有些人起哄去热闹,但都是结伴一起的,邹博士让王兆领队带我们去花园的。”
“对啊,后来还去救火了,没有做坏事。”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唐不言。
沐钰儿耳尖:“救火?当时是谁说着火了。”
那人迷茫,摇了摇头:“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听到动静就冲出去救火,后来还跑太快了,把王兆和陈欣他们都撞了,衣服都淋湿了。”
“陈欣当时想跑,王兆则去救火,左右两个方向撞一起了,还把外出回来的邹博士绊倒了,湿了衣服,还伤了手。”
沐钰儿一只手背在后面,对着唐不言打了个手势。
唐不休垂眸看着那只灵活的爪子,神色冷淡说道:“当时乱成一团,你们扪心无愧,却也要他人信服,如今案子经由陛下交给北阙,也该让北阙查过水落石出,还各位一个清白。”
沐钰儿昂首挺胸,接受众人的目光。
“可这是有进无出的北阙啊!”有人嘟囔着。
“此事你们的唐三郎也参与哦。”沐钰儿笑眯眯开口,“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他吗?”
众位学子面面相觑。
“我们怎么没听说?”有人质疑。
沐钰儿手指微微抬起,露出袖中的紫檀佛珠,意味不明的含糊着:“陛下御赐佛珠。”
唐不言没想到有些人的胆子这么大,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众人见唐不言没有出声,便当他是默认了,顿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如何。”有人露出羞涩笑来,“自然是相信唐三郎的。”
沐钰儿立马扭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唐不言。
唐不言只好打了一个手势。
身后的车夫得了指令这才上前把东西搂了过来,轻轻松松抱到车辕上。
“如此,此事就麻烦三郎了。”学子们叉手弯腰行礼。
唐不言面不改色,颔首目送他们远去。
沐钰儿看着他们离开,这才松了一口气,殷勤回头说道:“哎,没想到我们唐三郎也会糊弄人。”
唐不言垂眸,盯着她手腕上的佛珠,淡淡说道:“比不上司直胆大。”
沐钰儿得意摸了摸佛珠,随后笑脸盈盈去看车夫。
“你刚才不是跑了吗,突然回来干嘛。”
车夫立刻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他怎么不理我?”沐钰儿立刻拉着他的袖子告状。
“你这般凶恶。”唐不言搭着车夫的手,顺手抽回衣袖,慢条斯理回了马车,“自然吓坏了我的仆人。”
素有芙蓉面之称的沐钰儿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长得很凶?”
车夫立马后退一步,躲洪水猛兽一般,脸上写满了危险两个字。
沐钰儿心中暗笑,慢吞吞踱步上来,走到马车旁,背着手,笑眯眯上去撩闲。
“呦,我就知道我们三郎啊,面冷心软,还是不忍心我面对这些读书人,不如同我一去北阙,若是日后还能共事,还有几分露水情缘啊。”
“北阙要关门,司直这张嘴有大半功劳。”马车内传来唐不言冷淡的声音,随后车帘微微一动,露出半张冰白侧脸,“司直怀疑杀梁坚的人当时穿了其中一件。”
沐钰儿扬眉,慢吞吞说道:“谁知道呢。”
“别驾特意回来做什么?”她反问着。
唐不言放下帘子,淡淡说道:“看笑话。”
空气中有短暂的尴尬。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先一步掀开帘子,把脑袋挤进去,盯着垂眸看自己的人,眨巴眼:“和好和好,马上就静街了,我能搭一下车嘛。”
唐不言盯着她圆滚滚的脑袋,粗黑的头发在夕阳下被笼上一层毛茸茸的细纱,手指也不知为何微微发痒,可最后还是微微移开视线,淡淡嗯了一声。
沐钰儿微微侧首,看着车夫警惕的大黑脸,笑得越发灿烂:“我上你家别驾的车喽,哎,也不知道唐家的马车坐的舒不舒服。”
车夫的脸色比吞了苍蝇还难看,可还是强撑着唐家风度,板着脸准备给人扶凳子。
“不用了。”沐钰儿摆了摆手,直接扶着马车边,轻盈跃了上来,连着落地都没有声音,当真好似一只猫儿。
她掀开帘子往里一看,顿时叹气:“这马车,我连这么下脚都不知道了。”
内壁被月白色的罗绡包裹着,地下铺着波斯织成的同色长毛毯,毛茸茸的一簇,轻轻踩上,就能完全淹过脚背,等比例缩小的茶几镶嵌在右侧车壁上,便是马车再晃动,茶杯也不会被扫落下来,更别说头顶的镶嵌的拳头大的夜明珠,照得车顶如浩瀚星河,清月鹭起。
“那便去车顶趴着。”唐不言伸手倒了一盏茶,似笑非笑说着,“司直耳力好,想必也听得清某的话。”
沐钰儿立刻坐了进来,眼观鼻子地讽刺道:“外人知道别驾说话如此可恶吗。”
唐不言把瓷白茶盏递了过来,握拳低咳一声:“外人大概也是知道的。”
“没人与你说?”沐钰儿目光在那几根雪白修长,宛若玉雕的指尖上一扫而过,随口问道。
“自然。”唐不言抬眸看他,声音薄凉,“也不是所有人都跟司直这般嘴巴不饶人的。”
沐钰儿捧起茶盏抿了一口,抽空回怼道:“实话实说都成了不饶人吗,别驾身边的人小心成了遮住您眼睛的布呢。”
唐不言哂笑:“都说吃人嘴软,司直倒是与众不同。”
沐钰儿扑闪着眼睛,直接把茶一饮而尽。
“汤色橙黄鲜亮,香气高爽甘醇,瞧着茶叶白毫显露,细嫩紧结,是清明前的顾诸紫笋吧,怪不得清明前的茶都要炒到一两千金,有价无市,原来是这般好滋味。”
她舒服地吐出一口气,笑眯眯说着:“承蒙别驾照顾,也算喝了一回这钱茶。”
唐不言抬眸,睨了她一眼:“四肢虽然囊中羞涩,可嘴巴倒是厉害得很。”
沐钰儿捧着茶盏的手顿时焉哒下来,不高兴说道:“别驾怎么老揭人短啊。”
“这些衣服你打算怎么处理?”
唐不言下巴微抬,指了指车辕上的衣服。
沐钰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如牛饮水,把一两千金的顾诸紫笋再一次一饮而尽,这才说道。
“回去查查,三具尸体,只有程行忠有了大概的方向,另外两具还没有头绪,凶手不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只是我们还没发现而已。”
“这些衣服都是借的。”沐钰儿三言两语就把缘由讲了一遍,随后感叹道,“没看出来王兆家还挺有钱。”
“霓裳阁主经营绸缎和香粉,本就是高利行业。”唐不言对这些事情了如指掌,显然这位唐家小雪人不是不理庶务的精致摆件。
“书学生课程以字学为本,以《石经》、《说文》、《字林》为专业,余字书兼习之,叶博士还会要求学生们锻炼手腕,每七天就有一个雕刻作业,这些都需要耗费大量的钱银,单是雕刻的好石料就价值不菲,更别说笔墨纸砚这些费用。”
沐钰儿撑着下巴听着他说起国子监的事情。
“那些人还说你在国子监格外冷淡,什么活动也不参加,没想到知道得还挺多,连下三学的事情都知道。”
沐钰儿便是只在今日听了几耳朵国子监的事情,却对监中的偏见有了一个大概的认识,唐不言身为洛阳高门子弟,不仅读书好,而且对周遭的一切观察得极为仔细,可见他确实并非模样般高冷疏离。
唐不言不理会她的打趣,微微侧首,不再说话。
“别驾吃饭了吗?”沐钰儿摸了摸肚子,“我肚子饿了,找个路口给我放下来吧,东西就麻烦晚上别驾到北阙时,再一同送来吧。”
唐不言喝茶的手一顿,随后抬眸扫了沐钰儿一眼,最后咳嗽一声,敲了敲一侧的车壁暗格。
沐钰儿一愣,见着他冰白手指抵着的位置,犹豫地打开暗格,随后发出惊叹:“好多吃的!”
只见一个长而深的暗格里整整齐齐码各色糕点,就连过几日的清明青团都有。
“可以吃青团吗?”她手已经抓起一个一口酥大小的青团,一边假客气地问道。
唐不言颔首,捧着茶盏抿了一口:“随意。”
沐钰儿直接一口一个小青团,不一会儿十个小青团就被她一扫而空。
“好吃吗?”唐不言随口问道。
“好吃!”沐钰儿顿时笑得格外灿烂,吃人嘴软,好话跟不要钱似得涌了出来,“贵府厨子的手艺当真是不错,糯韧绵软,甜而不腻,入口肥而不腴,精品青团。”
“哪个味道好吃?”谁知唐不言锲而不舍问道。
沐钰儿歪着脑袋,回味了一下,老实说道:“虽然味道多样,但我觉得还是糖豆沙味的最好吃,芝麻胡桃仁也很不错,几个咸口的……”
她开始去摸云片糕,老实交代:“我吃不来。”
唐不言抿了一口茶,最后放下手中的茶盏,点了点头。
沐钰儿察觉出不对劲,不解问道:“别驾问这些做什么?”
唐不言咳嗽一声,冰白的脸颊泛出血色,淡淡说道:“打听打听司直喜欢什么口味。”
沐钰儿吃惊:“打听我做什么?”
“免得那天犯了司直忌讳。”唐不言随口敷衍着。
沐钰儿更加惊讶,随后警觉起来:“你不会坑我吧。”
唐不言斜了她一眼,随后冷酷无情说道:“你该下车了。”
“不是一起去北阙吗?”沐钰儿捧着已经消失一大半的糕点,抬起小脸,茫然问道。
唐家的糕点真的好好吃,甜而不腻,酥而不软。
唐不言盯着她唇角的白点,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母亲叫某回家一趟。”
天色已经逐渐暗下,夕阳余晖落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沐钰儿站在大街上,迷茫了一会,突然发现北阙大门近在咫尺。
“唐不言竟然还是一个好人!”沐钰儿站在北阙破破烂烂的大门前,大为吃惊。
—— ——
北阙来源复杂,以三教九流居多,便注定对这一群人不能报以什么期望,比如唐不言第一次踏上这个破旧的门槛,甚至还犹豫了一会到底要不要跨进去。
完全脱漆的大门,瘸了半条腿的石狮子,头顶被风雨打磨的近乎失色的牌匾,这里若是多放几株荒草,大概会被人以为是无人居住的闹鬼荒宅。
可偏偏关不紧的大门缝中传来热闹的声音,还有阵阵香气。
唐不言看着脚尖晃动的烛光,头顶的小破灯笼在风中发出吱哑的声音。
“郎君。”瑾微小声喊道,“可要仆敲门。”
唐不言拢了拢,点头,只是瑾微刚抬起手来,就听到大门咯吱一声打开。
“哈哈哈,老大就说你们躲在门后面!”张一巨大的笑脸出现在两人面前,咋咋呼呼的大声嚷嚷着。
“是不是打算吓我们一跳啊。”张一刚一开门就听到大门发出难听的咯吱一声,似乎下一刻就要彻底罢工。
瑾微正打算拉着郎君后退,就看到张一举起拳头邦邦敲了两下,大门哐哧哐哧地抖动了几下,与此同时无数灰尘落了下来。
“小事,不会掉的。”
唐不言被呛的咳嗽几声,发白的脸颊晕上红色。
“过两天我擦一下。”张一连忙在空中拍了拍灰尘,讪讪说道。
唐不言握拳低咳,眸光微动,透过他的身形看到院中围着一大圈人吃炉锅,或坐或站,手里捧着一个碗,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热闹混乱却也充满烟火气。
沐钰儿正靠在一侧的栏杆上,手中是一坛开封的酒,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侧首扬眉,嘴角勾起,懒洋洋地挥了挥手:“呦,这不是我们的三郎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