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菲菲用柳条指了指并未完全摊开的手心,神色戚戚地感慨着。
沐钰儿看着他微微蜷缩的拳头,掌心早已血肉模糊。
“而且这个绳索也很奇怪。”陈菲菲拿出那截麻绳,“被磨损得厉害,而且打了两个绳结,结头的绳结在上面,这个下颌怎么会有这么重的血痕。”
沐钰儿解过那绳结,轻轻松开一点,惊讶说着:“这是南市捆重物的活动单套环,一段使劲,就会收缩,把重物完全捆紧。”
“使劲?”唐不言看过来,“自杀如何使劲?”
沐钰儿茫然摇头。
张一在后面用柳条比划了好几下,也觉得不对劲:“不需要使劲啊。”
“还有个问题。”陈菲菲打断几人的话,伸手指着头顶,指着高高的庙宇横梁,“这是孔庙,为了庄严,所以房梁很高,这里大概除了钰儿没人扔得上去。”
沐钰儿顺势抬眸去看,那一截高高的悬梁被隐在黑暗中,足有十五尺之高。
“死者和张一身形差不多,我便、叫张一踩上去扔这个绳子,虽然这个绳子是麻绳,有一定重量,但确实一次也没过悬梁。”陈菲菲指了指张一,示意他自己说下去。
张一苦着脸说道:“我用力了,超级用力往上扔,可还是扔不过那条横梁,而且这横梁很粗,有一次好不容易扔上去了,还卡住了。”
沐钰儿沉吟,随后直接踩着贡品的案桌,悄无声息地爬上头顶的横梁。
地下站着的人顿时小了一圈。
布满灰烬的横梁上有几道凌乱的痕迹,但有一道格外深的痕迹,她伸手摸了摸,脸色突然一怔。
“绳子整团扔上来。”她探出脑袋,张一连忙把绳子团成一团随意抛着,沐钰儿腰间长刀顺势一勾,有惊无险地带了过去。
“好功夫!”张一忍不住拍手夸道。
陈菲菲气得拍了拍他的脑袋:“抽空练练吧,一点力气都没有,太没用了。”
张一顿时焉哒装死。
唐不言抬头,只看到沐钰儿小小一只蹲在那里,漆黑的长刀被她随意跨在一边,红色的衣摆垂落了,完完全全被暗色笼罩,也不知在窸窸窣窣做些什么。
只见她在上面捣鼓了好一会儿,最后一根绳子垂落在众人眼前。
“干嘛。”张一迷茫地看着那根绳子。
“自杀为什么要系两个绳结。”唐不言看着面前的绳子,蹙眉问道。
沐钰儿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对,怎么会有两个绳结。”
只见夕阳微光下,这个杀人的绳索赫然有两个打结,一截末端自顾自地打了一个死结,便是一开始套住死者脖子的东西,另外一个结打在上一个绳结的上面,呈现出一个松垮的弧度。
“张一,上去。”陈菲菲心中咯噔一声,连忙把椅子拖出来,示意张一站上去。
张一愣愣地把脑袋套进去,绳子一受重立刻绷直,张一的膝盖便忍不住屈膝起来。
“那个椅子比死者脚要高。”陈菲菲比划了一下。
屋顶上的沐钰儿盯着其中一角的绳子,眯了眯眼。
“菲姐,去拉他后侧的绳子。”她沉默片刻,声音阴晦不明,“第二个结上面的那截。”
陈菲菲连忙伸手去勾,谁知身高有限,没有拉下来。
就在此时,一只冰白修长的手指轻轻拉了拉。
唐不言高近七尺,他只需要伸手就能摸到绳结的上的那段绳子。
沐钰儿目光一凝,看着右侧被突然紧绷的绳子,眼睛一亮。
“原来如此。”她轻轻跃下横梁,没有惊起一点灰尘地落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走到唐不言身边,沉声说道:“王舜雨根本就不是自杀的。”
唐不言垂眸看她,手指勾着绳索,他看着病弱,力气却不小。
“为什么会有两个绳索,因为这一截是凶手用来把王舜雨吊起的。”沐钰儿指了指头顶的横梁,“横梁上右侧的位置有被麻绳磨过的痕迹,乌木坚硬,不会被轻易留下痕迹,可桐油会。”
众人下意识抬眸去看屋顶。
“上面整条横梁都没人打扫,蒙了一层灰,可有一侧右侧格外干净,而且桐油已经被磨完了。”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初春的风料峭而过,在空寂的屋内吹出阵阵呜鸣,高高在上的圣人注视着平凡而卑弱的百姓。
陈菲菲哑然:”那他为什么不挣扎。”
“所以不是自杀?”张一站在椅子上,扒拉着绳子,惊讶说道。
唐不言收回手,眉眼低垂,长长的睫羽垂自眼尾,平静问道:“那王舜雨是自愿死的吗?”
沐钰儿抿唇:“死者的体表特征就是符合自缢,至少没有被人强制挂上去的挣扎痕迹,也没有被人死后悬挂的特征,他的死符合自缢,但他并非自愿赴死,不如何必需要别人拉着一根绳子。”
唐不言仰头看着那根长长的绳索:“那他到底为什么要找人帮他自尽,或者说是配合自杀?”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从对方眼里看到凝重之色。
“是他杀。”唐不言看着金塑的圣人像,幽幽问道,“司直可知你这个结论代表什么?”
沐钰儿抿唇。
“若是压下此事,此案便接了。”唐不言拢了拢披风,意味深长说道。
沐钰儿倏地抬眸看他,目光露出厉色:“我知道,可我不能这么做,已经有一个娘为了自己的孩子死在我面前,我当年不会把此事盖下,现在也不会。”
“王舜雨选择死在孔庙,绝不会因为害怕。一个人抱着必死的决心,绕这么大的圈子,只是畏罪自杀!”
唐不言沉默,笼着袖子,皎皎无纤的眸光似乎能看到人的心里去。
“是我妄言了。”
“他死了多久?”沐钰儿扭头不去看他,只是冷着脸问着陈菲菲。
“腿上血瘀积血严重,皮肤都呈暗紫红色,应该是午时前就死了。”陈菲菲见两人气氛僵硬,声音都忍不住放轻。
沐钰儿惊讶:“午时没到?”
“对,怎么了?”陈菲菲不解说道,“这样的痕迹一定要吊死时间颇久才能形成,至少也要两个时辰以上,现在马上就酉时了。”
沐钰儿眉头紧皱:“学院学子赵撒说在午时前后见到过王舜雨,但那个时候他是看着他朝内院走的。”
“就国子监这个布局,回内院要穿过这么长的游廊,来回一趟,至少半个时辰。”沐钰儿在心中估摸了一下日子,“若是王舜雨在那个时候还没死,便是不回自己的屋子,等重新回到孔庙,再上吊,肯定是过了午时的。”
“所以,那个人不是王舜雨吗?”张一躲在门口,砸吧一下嘴。
沐钰儿不说话,只是沉声反问道:“那是谁?”
“凶手。”唐不言抬眸,漆黑的眸子泛着幽暗的光,淡淡说道。
“凶手为何扮成他的样子啊?”张一眨眨眼,迷茫说道,“到时候遇见同窗,不就被发现了吗?”
沐钰儿盯着夕阳日光落在王舜雨紫红色的面容上,好一会儿就说道:“就是想要别人看见,那个娃娃,他是去放那个娃娃去了!”
张一哦了一声:“可那不会被逮住吗?若是别人喊了一声不就露馅了。”
“王舜雨人缘不好,不会有人喊他的。”唐不言看着屋外被夕阳笼罩的影壁,淡淡说道,“便是喊了,他不回头,众人也不会觉得有异样。”
“一个格格不入的人,做什么都不会让人觉得起疑。”沐钰儿叹气,“便是死了,也很难惊起别人的波澜。”
“那他现在被我们发现是假扮的,是不是只要找午时在学院,且没人证明的嫌疑人就可以了。”张一兴奋说道。
沐钰儿拧眉,觉得事情并没有怎么简单。
“还有梁坚到底是不是他杀的。”张一不解说道,“这案子也太复杂了,死了一个有一个,跟糖葫芦一样,一个杀一个。”
“不过他若是杀梁坚的凶手,是不是可以结梁坚的案子了。”张菲菲脱下麻衣,随后说道,“毕竟他自己也认了,张一刚才做了比对,笔记也是他自己的,往常我们很多案子也有很多故作疑云的事情,但查下来大部分都是误会。”
“可是假扮成死者这样的事情却是没有。”沐钰儿凝声说道。
唐不言分析着:“扮成死者模样,无非两种,第一误导我们死亡时间,第二掩护自己,不妨顺着这两个方向查去。”
“杀死梁坚的木头上有国子监的腰带,现在这人把一个人生生吊起来,可见此人就是国子监的人。”
沐钰儿案件在屋内来回踱步,心中很快就描绘出一个大致的轮廓:“身高不矮,力气不小,对了,可能还有伤,张一,你去排场国子监内大概别驾身高,这几日手上有伤的人。”
张一点头,很快就把此事吩咐下去。
“你觉得是国子监里的人?”唐不言问。
沐钰儿扭头去看他,眉心紧皱:“实在是太巧了,那边刚找到凶器,指向国子监,这边国子监就有人自杀说是自己杀的人。”
“你觉得有内奸?”唐不言眉尖一耸。
沐钰儿站定,看着王舜雨的尸体:“也有可能,但也有可能,凶手想要嫁祸给王舜雨。”
“国子监常人不能进入,实在很难想象是外人进来杀人,曲园当日被千牛卫把控着,虽人员众多,但左右不过是今年两榜进士,国子监的学生,还有大周的官员。”她解释着,“不如就跟着凶手要我们看的,从国子监入手,人是不可能十全十美犯罪的,一定会留下破绽。”
沐钰儿扬眉自信笑着。
“一个案子竟然这么复杂。”张一叹气,“肚子都饿瘪了。”
沐钰儿看了眼天色,轻轻吐出一口气,笑说道:“先吃饭吧,晚上回北阙再把案件理一下。”
“好嘞。”张一说起吃饭就来劲,声音都大了起来,瞬间打破凝重的气氛,“老大请客吗,可以去富贵楼吃饭吗?”
沐钰儿大为吃惊,不解说道:“你欠打直说,现在开始这么委婉了。”
张一立刻瘪了嘴,委屈巴巴:“之前说好请客的,已经拖了一个月了。”
陈菲菲嘲笑着:“放过她吧,张叔病了,南边冬日受灾,洛阳药材暴涨,你家老大还整天惦记着酿酒,家中也没有余粮了。”
张一不怕死地说道:“好惨啊,老大现在比我还穷了,穷鬼!”
沐钰儿气急,握了握拳头威胁道:“找打是不是。”
张一立刻拎着东西跑了。
沐钰儿扭头去看唐不言,正巧和他来不及移开的视线撞在一起,立刻凶巴巴质问道:“看什么。”
“大年初六的相国寺很灵验。”唐不言拢了拢披风,看着她呆滞的面容,苍白的唇弯了弯,和气说道。
—— ——
唐不言一出国子监大门,就看到自家马车停在不远处的栓马桩上,车夫远远见了人,立刻跳下马车。
“别驾知道北阙大门往哪开吧?”沐钰儿跟在身后,懒洋洋问道,还带着三分火气的调子。
唐不言转身点头:“自然,玄武北阙也曾名动天下。”
沐钰儿脸上笑容一僵。
这只外皮白肚皮黑大尾巴狼,真的很会气人。
“去我家吃饭吗?”陈菲菲在后面走了过来,笑问道,“我房子看好了,终于在洛阳定下来了,你啥时候升官发财啊,和我做邻居啊。”
沐钰儿一边走,一边摆了摆手:“才不要,你整天偷我酒喝,你回去吃饭吧,我现在要去给张叔买个药。”
陈菲菲看着她离去的潇洒背影,笑着摇了摇头。
归义坊作为外城郭,一应物件比她现在所在的从善坊要更全,也更好一点。
张叔风寒迟迟不好,沐钰儿也颇为担心,索性家中的药也都吃完了,便打算把药材都换好一点。
落日斜衔,啅雀争堕,暮鼓已经响起第一声,街上却已经是匆匆而走的人影,沐钰儿懒懒散散走在人群中,走了片刻,便看到一家半开着的,名叫回春堂的药店。
“店家别关门。”沐钰儿连忙上前说道。
小二有些不悦:“小店要关门了。”
沐钰儿赔笑着:“不好意思,实在是被耽误了,我有药方,只要帮忙抓个药就好。”
小二还是抓着门边不说话。
“司直。”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沐钰儿回头,正看到太学博士邹思凯站在不远处,惊讶地看着她。
“邹博士。”沐钰儿惊讶说道,“你怎么在这里。”
“少东家。”小二惊讶喊道,“您今日怎么有空回来。”
沐钰儿更加惊讶了:“原来这是您开的药店。”
邹思凯笑着上前,高大的身子瞬间挤满半个门框,沐钰儿不得不往里面走了一步,这才看清他手中提着一个石磨,连忙让开位置。
“这是家父开的药店,司直可要抓药。”
“对,可是要关门了。”沐钰儿不好意思说道。
“是凯儿的朋友啊,快进来快进来。”柜台内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放下手中的药锤,眯着眼打量着面前的人,连忙说道,“不碍事,就抓个药的时间,单子可带了。”
沐钰儿颇为不好意思掏出单子:“抓五贴,麻烦大夫了。”
“不麻烦,不麻烦。”老大夫笑说着,“我儿难得带朋友来,上次带朋友来还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好了,爹。”邹思凯是六个学馆中最年轻的一个,一笑起来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