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霉灰味迎面而来,漆黑的柜子漏进一丝光,在不经意间照亮灰败的内格,那束光自外由内落入,从被擦拭干净的内壁到同样布满小尖锐的壁底,再到……一双眼睛流血的眼睛。
沐钰儿目光一凝,顺手打了下来。
一个沾满血的东西软绵绵地跌了下来,发出咚的一声。
“是巫蛊娃娃。”唐不言盯着地上面容狰狞,鲜血淋漓,倒扣在地上的布娃娃,惊讶说着。
娃娃的背后用血写了歪歪扭扭的梁坚二字,血迹流淌,狰狞邪恶。
沐钰儿冷着脸,顺势打开另外一边的木门,另一侧一块被胡乱扔进去的脏白布安静地躺在角落里,他边上还有一块纯白玉佩。
“这东西瞧着要点钱。”沐钰儿挂好腰刀,把东西用牛皮袋套出来,“啧,好多蚂蚁。”
沐钰儿顺手把蚂蚁抚去,蚂蚁顿时散了一地,慌不择路地跑了:“有点甜,是不是谁吃了糖扔在外面了。”
“洛阳糖价三十文一两,王舜雨应该浪费不起。”唐不言说。
“确实,我都吃不起。”
沐钰儿皮了一句,又张开白布仔细打量着,顿时惊讶嗯了一声。
“这是杀死梁坚的那根园木上消失了的那条白布。”她说。
唐不言侧首看过来,只见布上里面一个明显的圆形痕迹,布隙中甚至还有镶进去的红泥和细碎木屑。
“杀梁坚的凶器齐了。”沐钰儿小心翼翼地收了帕子,嘟囔着,“难道真的是他杀的。”
“这玉佩是什么?瞧着很名贵。”她拿起最后一样东西,放在日光下比划了一下,晶莹剔透,水色微微波动。
“必品阁的东西。”唐不言眼尖,看到玉佩底部有一朵小小的连翘。
“这么贵啊。”沐钰儿惊讶,原本松松垮垮用指尖捏着的手顿时恭敬把它捧起来,来回翻看着,“必品阁不是你们这种有钱人才去的地方吗?”
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必品阁每年都会有次品流出,不算高价。”
沐钰儿握着玉佩的手一顿,谦虚委婉问道:“要多少银子。”
“三四十两银子吧。”唐不言收回视线,口气淡淡。
沐钰儿倒吸一口冷气,立刻觉得手中的玉佩沉重了不少。
“我一年也才三十两银子。”她眉眼耷拉着,嫉妒说道,“你们这些有钱人属实可恶。”
“六品官吏除了月俸还有,还有九十五石俸料、四百亩职田、和每年二十七两仆役费,司直若是真的喜欢,咬牙也非不能卖。”唐不言一本正经分析着。
沐钰儿更加心酸了:“只有你们这些大宠臣才按时发这些东西,我们北阙每月月俸能及时发下,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唐不言看着她失落低垂的小脑袋,长长的发带垂落下来,就像一只焉哒哒的小可怜猫儿,嘴角抿出一点笑意来。
“听说陛下想要关闭北阙。”他冷不丁问道。
两人相处至今,这是唐不言第一次与她说起案情以外的事情。
沐钰儿抽拉牛皮袋的手一顿,随后把证物挂在刀柄上,叹气摇头:“咱北阙要关门的事情,怎么人尽皆知了。”
她弯腰捡起那个恐怖的布娃娃,并不避讳地仔细看着。
唐不言也跟着她的视线,问道:“王兆说王舜雨给道士打过下手,司直觉得这个是他做的吗?”
娃娃用一个白布做成,上面淋满红色的东西,一双眼睛不知用什么材质做成的,自微弱的日光中泛着冷沁沁的光,胸前被人用朱笔划了一道大叉,并用五根黑色的银针插入,背后用银针盯着一张字条,上面歪歪扭扭地写了两个字——梁坚。
“是血。”沐钰儿捻了一下干而脆的布料,“不是朱笔。”
唐不言与他对视一眼。
“这个巫蛊娃娃,还挺……”沐钰儿沉吟片刻,一点也不忌讳地把东西举起来,津津有味地评价着,“正宗。”
唐不言闻言,并未露出厌恶之色,反而也开始认真打量着那个诡异的娃娃:“为何如此说。”
“头鼎三花,你看全根没入。”沐钰儿把娃娃头的方向指着他,兴致勃勃说道,“你看这里。”
唐不言仔细看着,娃娃的头顶,仔细看果然有三个黑点点。
“然后你在看胸前的五根针。”沐钰儿又把娃娃翻过来,指着胸前的五根直直贯入的银针:“人的身体有五脏六腑,通常人的五脏被这样贯穿而入,必死无疑。”
那五根银针插在人体的位置差不多确实是五脏的位置。
“而且这人对梁坚恨之入骨,你看他不仅胸前给了他五针,还画了一大个大叉,道家都说这叫生死叉,传说判官勾生死簿的时候就是用朱笔打叉,所以这个大叉尤为关键,你看,从左前肩到右后腰,一笔到位,流畅果断,可见是研究过的,真不错。”
唐不言眉间微动,似笑非笑说道:“司直对这些颇有研究。”
谁知沐钰儿不以为耻,反而眼尾一挑,故作谦虚说道:“小研究,小研究,若是别驾想找算命的,去南市锣鼓大街任选一角报紫薇道人的名号,给你便宜点。”
唐不言声音中是难以表述的愉悦:“信道可以,但司直出门摆摊,若是被人传出去,陛下怕要恼怒了。”
沐钰儿理直气壮说道:“我们北阙就是走三教九流的路数,摆摊很正常,张一,就那小猴子,一手造假本事,你现在去黑市找找那些大家古迹,说不好能摸到几幅他做旧的,而且我们也要吃饭的,今年一月的月俸还未发呢,实在可恶。”
“原是如此,那看来还是吃饭天大。”唐不言颔首赞同着。
沐钰儿皱了皱鼻子,顺手把牛皮纸袋子塞到他怀中:“这点东西,别驾总有力气提一下吧。”
唐不言拎着牛皮袋子眨了眨眼,乖乖捏着站在角落里。
沐钰儿则继续蹲在地上打包书籍:“就是,而且我也不会故意哄骗人家,本坤道还是很有一手的。”
她故作做掐算手势,一本正经说道。
“所以司直信这些东西?”唐不言看着她的背影,随口问道。
谁知沐钰儿却懒懒散散说道:“自然不信。”
唐不言笼着袖子,嘴角弯起,反问道:“司直自己不信,却要被人信,似乎有些无理。”
“巫术本就是趋利避害才有的东西,别人求的一个心安理得,逢凶化吉,你若是看得出就指点一二,若是看不出就叫他放平心态。船到桥头自然直。”
沐钰儿手脚麻利地打包着书本,颇为得意地说着:“若真的是天命,那便是倒霉,能争便争,不能争便安然对待,若是恶人做坏事,那可不是不长眼的人自己撞到我手上了,嘻嘻,刚好给我们北阙创收。”
唐不言还是第一次见有人把守株待兔式办案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那你们北阙不该没钱啊。”唐不言慢吞吞反问道。
沐钰儿小脸一皱,不悦说道:“一开始还是有的,后来我这个紫薇道人太过灵验了,都不来找我算命了。”
唐不言楞了一下,随后轻笑一声。
沐钰儿本不觉得不好意思,可那声音在耳边轻轻拂过,莫名觉得耳朵发热,不由抓了抓脸,不再理会他,而是抓紧时间把剩下的手都收了起来,打算晚上让人翻一遍。
“王舜雨每年的住宿费和别人交的一样的嘛?”好一会儿,沐钰儿好奇问道。
唐不言抬眸巡视屋内,这屋子若是再矮一点,怕是他就进不去了。
“自然不一样。”唐不言垂眸,“这种屋子一两一年,国子监住的人不多,却也不少,这一排屋,应该是住满的,只是他们一到放假都接私活,所以大部分人都不在。”
沐钰儿系绳子的手一顿,叹气说道:“外面书院也不少,他们为何非要考入这国子监。”
“在这里可以认识更多的人,单是四门书的那位魏博士便格外厉害,每年押题压得格外准,太学的邹博士有教无类,任何人提问题都会回答,在学院内格外受人欢迎,连下三学的人都会去请教他。”
唐不言随口说着,踱步走到她身边:“司直打算今日把这些东西看完。”
沐钰儿扭头看他,眨了眨眼,随后脸上露出热情的笑来。
“不是还有别驾嘛。”
她一手是试卷,一手是书本,轻轻松松拎了起来,一本正经给人戴高帽画大饼:“别驾少年探花,文采出众,看这些东西一定手到擒来,为我们的案情打开新思路。”
唐不言扬眉,意味深长说道:“怪不得杨家四郎都得给北阙打白工。”
沐钰儿板着一张脸,正儿八经模样:“我们北阙原则一向是,天边的小雀儿路过我们北阙的屋顶,都要下来给我们拔一下毛的。”
“原来司直是属鸡的。”唐不言慢吞吞反讽道。
“我也是读过书的,别驾,骂我我还是知道的。”沐钰儿哼唧了一声,随后话锋一转,循循善诱,“再说了他能写一个藏头诗,便不会只写一个藏头诗。”
她把一件麻烦事说得格外冠冕堂皇:“既然春儿女官给我俩现在的关系上报给陛下了,别驾也要出点力,我到时候折子也好为别驾请功。”
“您瞧瞧,我这般好人别驾去哪里找。”她一点也不知羞地给自己脸上贴金。
唐不言笼着袖子,慢条斯理跟在后面,看着她一马当先走在前面,长长的红色带子在风中荡了荡,当真如一只敏捷轻盈的猫儿。
这位北阙司直当真有趣。
—— ——
沐钰儿和唐不言刚回孔庙,就听到里面传来剧烈呕吐的声音,还有陈菲菲无情的嘲讽:“怎么还这么没长进啊,又没叫你去挖脑袋。”
“嗷……”
“吊死的都长得有些恐怖,你等会再上去仔仔细细,年轻人嘛,锻炼锻炼,不过啊,多亏了被我们小钰儿合上眼,不如那红彤彤的眼睛这么冷不丁望你身上一瞧……”
“啊!”
张一被陈菲菲突然拍了一下肩膀,吓得七魂丢了三魂,跳起来就想跑。
刚刚绕过影壁的沐钰儿拎着东西敏捷避开,张一停不下脚,措不及防看到正冷淡看着他的唐不言。
那双漆黑的眼珠冷沁沁的,比冬日屋上的冰棱还动人,张一吓得面露惊恐之色,脑袋往后仰去,这才堪堪止住冲劲。
谢谢,差点把尊贵的小雪人给撞倒了。
“啧啧,撞碎了可不得。”沐钰儿站在一侧,笑眯眯地说着风凉话,目光落在唐不言身上,算是打击报复他之前骂她小气。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何苦只是口舌之争。
谁知唐不言睨了她一眼,并不像往常一般沉默,反而慢条斯理说道:“医药费怕是把你们北阙都卖了也不够。”
被贫穷戳中痛脚的沐钰儿膝盖一疼。
“东西接过去。”她生出恼怒之色,但又不敢迁怒唐不言,只好把手中的东西甩到张一手中。
张一被压得一个踉跄,刚站稳,就看到一截冰白如玉的手指拎着一个眼熟的牛皮袋子,施施然地,颇为贴心地放在他怀中。
他迷茫地看着怀里的东西,又扭头看着并肩而去的两人。
——不是他们在吵架吗?!
陈菲菲随着两人入内,直截了当说道:“自缢的,心甘情愿自杀的那种。”
沐钰儿脚步一顿,眉间微蹙:“没有任何其他发现?”
“没有,非常典型的自缢。”陈菲菲淡然说道,“你看这条淤痕,并未完全压着动脉,所以导致面部郁血,脸部呈面带紫红,且没有被拖拽的痕迹,所以这应该就是第一现场。”
“若是压着了会如何?”唐不言问道。
陈菲菲笑说着:“钰儿手劲格外大,若是她掐着一人,完全可以照成颈部血液流动的通道完全被关闭,面色其实不太会改变,甚至呈现灰白之色。”
“可被掐死的人,也有面色发胀之色?”唐不言严肃问道,“如何能断定他就是自杀。”
“您说得对。”陈菲菲一向不着调,可这般被他突然追问着,下意识站直身子,收起吊儿郎当之色,正色解释着。
“但死者脖颈处只有一条痕迹,这条绳索颇细,所以若是用手掐是遮不住手指印的,若是被这跟绳子先掐死或者掐晕再上吊的人,其实还是会形成两道印记。”
她顺手把躲在门口畏畏缩缩看的张一拖了进来,演示着。
“不是所有人都是钰儿这般神力,杀人只在一瞬,只要你开始挣扎,杀人的痕迹一定会被扩大,所以若是一个普通人用这些办法杀人一定是要有着力点的。”
她又顺手从包裹里抽了一条柳条,套在张一的脖颈处:“如果凶手比死者高,利用身高抵着死者,索痕偏高,若是低就偏低,需要借助向下的力量制约死者,节点是在后颈,若是隔着坚硬东西勒死就更好认了,则更是明显,死者的背部会有纹路,最重要的是索痕是平行而过的。”
“但这个人的索痕在下颌。”沐钰儿指着王舜雨的脖颈那处颜色最深处说道。
“对!”陈菲菲把张一推开,“人上吊,整个人往下垂,着力点就在下颌,倒是我觉得他这个点太深了,这人太瘦了,不超过一百斤。”
“这是为何?”唐不言问。
陈菲菲摇头:“不知道,也许是因为他死前并没有挣扎,你看他脖颈血瘀这一条整齐,且双拳紧握,说明死前曾忍受着巨大的痛苦,没有挣扎过。”
“上吊一开始也许真的是怀着巨大的死志,可到后来意识逐渐模糊,人的身体对死亡会有强烈的排斥,下意识挣扎,可别驾看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有产生剧烈挣扎,所以索痕又细又整齐,手心都是被指甲扣出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