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片刻,继续说道:“诚然那份血书是一个开端,可那份血书若非王舜雨的死,想来是不会暴露在人前。”
唐不言便在一条横线后面写上‘血书’二字。
“这封血书让我们警觉他自杀的真实性,这才会在那天晚上得到那份卷子,从而牵出科举舞弊的案子。”
沐钰儿思绪走的极快,立马接了下去。
“还有王舜雨屋子里的娃娃和白布,王兆说是临时起意嫁祸给他,可若真的是临时,那块白布完全可以跟着木头一样沉到水里,王兆分明是早有栽赃嫁祸之心。”
唐不言在第二根横线后写上‘白布’二字。
“司直是根据白布上的蚂蚁,推出是当日王兆去药店拿药时带回的蚂蚁,王兆也认了此事。”
沐钰儿倏地沉默,随后喃喃自语,突然说道:“第三个关键点是衣服。”
她看着唐不言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字,冷不丁说道:“那日我本打算走大路回家,是邹思凯说我可以走后面的小路,我才遇到那群准备送衣服的学生,王兆的衣服混在其中,被张一发现。”
唐不言顿笔,随后在衣服的后面再画出一条线,写上‘邹思凯’的名字。
“那家药店是邹家开的药店。”
他沉吟片刻,在白布后面又写上‘邹思凯’的名字。
沐钰儿身子前倾,指着第一条横线,声音不由加快:“卷子最后也是邹思凯润笔的。”
马车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案件逐渐走向明朗,一切黑暗在浮出水面前,便是从发现王舜雨为梁坚写的那张考卷开始,找到紫云道士,指向姜才,姜才为了朋友咬出了邹思凯,邹思凯虽并未明说凶手到底是谁,却故作玄虚指出梁菲有一个心上人。
一步步,一环环,亲自带着他们找到王兆面前!
车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供状上的每条线索后面的矛盾,在层层拨析下,那道始终模模糊糊,不见天日的影子终于露出水面。
那张温和的笑脸浮现在两人脑海中。
——邹思凯!
——是他!
“他一直引导我们找到凶手。”沐钰儿喃喃说道,“所以他是早就知道此事了吗?”
一个人早已埋伏在暗处,一步步看着王兆走向不归路,又在最后不动声色把人出卖,这等心机实在令人胆寒。
唐不言打开熏炉盖子,把那张纸卷起放入炉中,随后火苗从星火逐渐变大,最后卷起,最后把纸张完全吞没,一股烧焦的气味在鼻尖萦绕。
“陛下今年让姜祭酒负责大考,姜则行才学一般,便把出题的人物交给了六学博士,其中扬州考卷便是邹思凯所出。”唐不言盖上盖子,握拳咳嗽着。
沐钰儿瞳仁微缩。
“你觉得梁坚和他早就认识?”
唐不言沉默,好一会儿才摇头:“不得而知,但扬州举子的名单和卷子都是同步送到国子监的,邹思凯该是看过梁坚卷子的,梁坚的卷子放在今年科举中想要夺魁,难如登天。”
“扬州科举泄题是不争的事实。”沐钰儿低声说道,“你觉得他知道此事吗?”
唐不言身形微微往后靠去,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邹思凯寒门出生,走到这一步并不容易,他是一个谨慎小心的人。”
马车内的气氛倏地安静下来。
料峭春寒,早市喧嚣,车帘偶尔扬起,带来人声鼎沸的人间欢笑声,可这一切都在沐钰儿和唐不言的沉默中显得格格不入。
“现在要去国子监吗?”沐钰儿声音沙哑地问道。
唐不言垂眸,敲了敲车壁。
“国子监。”
马车很快就停了下来,随后转了弯,朝着国子监走去。
“所以梁菲说的玉佩是指向邹思凯。”沐钰儿皱眉,一字一字,带着几分惊疑,“梁菲和邹思凯并非同盟?”
“为何是同盟?”唐不言反问,“按理,梁菲在梁坚的指挥下仙人跳邹思凯,两人本该有仇才是。”
“我在邹思凯面前提起过梁菲。”
沐钰儿回想起那日邹思凯脸上的神色,一开始她以为是君子不言他们是非的矜持避讳,之后以为是心中有鬼的心虚,可现在回想起来,他脸上那一闪而过的躲闪,也许是……
故意的!
一个人的眼睛若是因为猝不及防地听起自己不愿听得,一定会下意识紧缩,可他却只在第一时间抿唇垂眸,那个动作太多可疑,这才对梁坚的死也许和梁菲有关上了心。
唐不言安静地看着她。
“是我忽略了。”沐钰儿喃喃自语,“梁菲说王舜雨自杀那日,她现在国子监门口劝王兆自首,结果久等不至,可若是梁菲那日等的不是王兆,若是她真的唆使王兆杀人,也该知道那个时候王兆是没空出来的。”
“所以她等的是……邹思凯。”唐不言跟着她的思路,很快说道。
沐钰儿抬眸看她,突然说道:“当归四逆汤,梁菲身体健康,可那日却去药店买了这味药,我若是没记错,这味药用的是当归、桂枝、芍药、细辛,各二钱半,通草、甘草,各一钱半。”
她紧盯着唐不言,一字一字,认真说道:“王兆字药辛。”
药方中芍药和细辛取最后两字便是他的字。
“当归和桂枝,我没记错曲园一入门的隐蔽上就是桂枝,当归在黑市暗语中一向是撤离的意思。”沐钰儿语速极快地分析着,“所以梁菲当日是想告诉邹思凯,王兆杀.好人了,可以收网了。”
这五日的所有事情在此刻突然清晰起来,原本模糊凌乱的场景在此时此刻就像拨云见雾一般,彻底暴露在眼前。
梁菲唆使王兆为自己杀了梁菲,随后毒杀王兆,悄然抽身。
邹思凯作为隐蔽的黄雀,冷眼旁观,甚至在背后推波助澜。
“你觉得是梁菲和邹思凯联手唆使王兆杀人,那为何现在又反水?”唐不言反问道。
“现在不知,可如今梁菲给我们玉佩的线索叫我们去找邹思凯,定是背后那位贵人指使,邹思凯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把祸水引上梁菲……难道后面也有人?”沐钰儿沉声说道,严肃认真。
“我本以为梁坚才是所有案子的核心,才在一开始就步入他们的死局,不曾想,自始至终他不过是,博弈的旗子。”
“所以两拨人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沐钰儿看着唐不言心中电光火石一闪。
“科举!”两人齐齐出声说道。
“梁菲想利用这次科举摆脱梁坚的控制,那邹思凯,撇开那个仙人跳,最开始的交集应该就是扬州的那场考试,至于他们背后的人,也许就是别驾之前说的,朝堂大事。”沐钰儿喃喃自语。
科举往小了说不过是官.场.腐.败,玩大了却是牵扯东宫储君。
她呼吸不由放轻:“梁坚案和科举案原来一直都是双案,只是梁坚一死,科举案的线索便断了,这可如何是好?”
唐不言眉眼半阖:“去问问邹思凯便知了。”
沐钰儿蹙眉:“他若是不配合又如何?”
“他是个聪明人。”唐不言似笑非笑,“梁坚被杀案已经结了,梁菲背了教唆的锅,现在也畏罪潜逃,此事算起来已经和邹思凯是一点关系也没有。”
沐钰儿点头:“那瞒下去不是更好。”
“可我们有这块玉佩。”唐不言黑漆漆的眸光在马车颠簸的光影中似有暗潮涌动,“梁菲明明可以悄无声息离开,可现在却留这块玉佩给我们。”
马车很快便停了下来。
“郎君,国子监到了。”马车外,瑾微惊讶的声音传来,“春儿女官。”
唐不言和沐钰儿面面相觑。
“唐别驾。”春儿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唐不言和沐钰儿前后出了马车,春儿有些惊诧地看着两人。
“女官怎么在这里?”唐不言咳嗽一声,一侧的瑾微立刻为他披上大氅。
“送邹博士回来。”春儿低眉顺眼说道。
沐钰儿一惊:“邹思凯吗?”
“正是。”春儿终于舍得看了她一眼,却又没有多说。
唐不言被人戳了一下后腰,忍不住又是咳嗽一声,最后淡淡问道:“是状元之事吗?”
春儿这才点头:“公主和陛下今日正在重新挑选今科状元,特请了邹博士参考,别驾和司直又是为何来国子监。”
她话锋一转,试探问道。
唐不言颔首,四两拨千斤说道:“梁坚的案子还需要把档案做全。”
春儿一下就听出他的避讳,也不久留,很快便点头离开。
“春儿对我不见颜色,对你倒是好言好语。”沐钰儿对着那道红色背影摸了摸下巴。
“春儿是容成女官一手调.教出来的女书之一,做事谨慎,性格端方。”唐不言睨了她一眼,“不太喜性格跳脱之人。”
被性格跳脱四字砸了一脑袋的沐钰儿立刻不满说道:“这不是歧视吗?”
唐不言拢了拢披风,朝着国子监大门走去。
沐钰儿跟在他身后碎碎念着:“这不是对我有偏见,我这性格怎么了,好得很,你瞧瞧北阙就没有不喜欢我的人,再说了,性格跳脱也不代表我的办事能力,我这个案子办的怎么也该给我……发点钱。”
升官不指望了,给点钱也是可以的。
唐不言垂眸,看着她马尾上系着的红色发带,随着走动微微晃动,就像一根灵活的猫尾巴,在空中荡漾着。
“那三百两花完了?”他鬼使神差问了一句。
沐钰儿脚步一顿,心里闪过一丝心虚,随后故作为难说道:“北阙的情况你也看到了,老的老,小的小,二十来张嘴都要吃饭的,还要修理屋子什么的,花钱也控不住的。”
唐不言并没有把她的异样放在心上:“司直这个花钱的水平,怪不得北阙的大门没钱修。”
沐钰儿:膝盖疼。
邹思凯的院子近在咫尺,修竹在春光下摇曳生姿,沙沙作响,灰白的墙瓦隐藏在绿灿的竹叶下,乍一看宛若隐士高人居住的地方一般安静闲逸,颇有点过江千尺浪,入竹万竿斜的飘然境界。
两座紧挨的屋子,右边魏道的院子大门进步,不见踪影,左边邹思凯的院门却是打开的。
沐钰儿先一步入内,便看到邹思凯穿着月白色的长袍,头发被规规矩矩带着发冠,他就像知晓有人来一般,正在慢条斯理的抹茶。
“早上家仆去宣教坊时发现梁菲不见了,某就有预感,诸位迟早要来。”他侧首,露出一张温柔斯文的笑脸。
邹思凯年少成年,二十岁那边成了调露二年的状元,至今都是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他不仅读书好,才华佳,偏偏相貌也是极佳的,刚入不惑之年,一张脸却看不出岁月的痕迹,如此这般对着你温柔浅笑时,青岭翠竹,风姿如玉。
沐钰儿抱臂冷笑:“毕竟做了亏心事,自然怕鬼敲门,这点不堪与人说的龌蹉预感说出口,也不觉得羞愧。”
这话直接冰冷甚至有些咄咄逼人,可邹思凯并没有生气。
在所有学生眼里,这位老师是天底下顶顶好的脾气,便是再顽劣的学生站在他面前都会忍不住乖乖听话。
“司直这话有失公允。”他收回视线,把茶沫导入茶盏中,举手,轻轻注入沸水,滚烫浓郁的茶香迎面而来,在春日融融的午后暗香浮烟。
“某听说三郎在国子监也曾遭遇过同窗排挤,差点无法参加当年选拔考试。”邹思凯沏好两盏热茶,用竹夹放在两侧,伸手,请人入座。
沐钰儿有些吃惊,扭头去看唐不言。
唐不言站在门前,雪白狐氅落在肩上,青绿色的长衫安静地垂落着,冷淡疏离的眉眼就像竹林中飘然而过的风,令人捉摸不透。
他就像雪山上被人精心养护的那轮圆月,亭亭而出,高不可攀。
沐钰儿蹙眉,开口说道:“这与我们今日找你有什么关系?”
邹思凯笑了起来,眼尾处浮现淡淡的细纹,说话慢条斯理,就像老师循循善诱一般。
“自然有,人人都觉得读书的地方是神圣的,是无辜的,是单纯的,却不知每一个地方都有每一个地方的生存法则,国子监等级森严,阶级分明,人人都歌颂的地方也有外人看不见的阴私。”
唐不言抬眸,一双漆黑的瞳仁萧萧如风,不胜高寒。
“若非唐家势大,陛下忌讳,大周最年轻的状元郎本该是你。”邹思凯面露遗憾之色,“三郎,你会觉得气愤吗?”
沐钰儿不曾想常年被人戏称大周最美探花郎的后面有这样的曲折的往事。
所有人都觉得唐不言会避而不谈,却不料,他却开口,淡淡说道:“不曾。”
邹思凯脸上笑容一僵。
“某并非说谎,状元和探花于某而言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东西,读书唯愿苍生抱,功名不过浑小事,此事,并无不同。”
唐不言的目光极为平静,他只是这般从容而立,那些几多惆怅,诸多往事,早已远赴天涯,无言迟归。
沐钰儿忍不住身形微动,却又莫名碍于那点默默寒侵,最后只是沉默地看着他。
唐不言察觉到她的视线,不由侧首看来,可很快他便收回视线,抬步,朝着那张石凳走去。
华贵的披风自石缝中挣扎升出的小草上一闪而过,却又没有断送它生命,他不过是轻轻拂过嫩绿的草尖,缓慢而行。
男儿重功名,何须执钱名。
沐钰儿半桶子墨水的脑子莫名浮现出这样的句子。
“是了,就算你没考上那状元,那探花又如何,你是唐阁老的幼子,程家嫡长女的儿子,你的父辈自然会为你开辟一条庄康大道,与我们这些汲汲名利,自深渊中爬上来的人又如何能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