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睁开眼来,入目一席晶莹剔透的珠帘,轻纱薄幔上绣着金线交织的细纹,身下能感受到温软干爽的被褥,浑身轻盈,似是刚睡足了醒来般舒适。
周围似有人走动的声音,步伐轻柔,显然是刻意放缓了步调,唯恐出声惊扰。
晏明月缓缓支起身来,抬眼却见此处竟是她在北渊王府中的寝殿,屋内弥漫着淡然幽香,沁心凝神,是她曾惯来爱用的凝神香,以往在王府中,每夜入眠前便会让下人熏上片刻,这便能睡得安稳舒适。
床榻传来动静,屋中走动之人连忙朝这边走来,一见晏明月立起了身,连忙露了笑,垂头恭敬道:“王妃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
晏明月一愣,在来人起身之际,看清了她的面容,是打小便伺候在她身侧的贴身婢女银翠。
可那日,银翠为了护她逃脱,早已死在了金銮殿外的狭窄小道上,死前都还不忘规劝她:“王妃,快回王府吧,如今唯有王爷能护您周全,君衍侯绝非良人啊。”
晏明月身子微微一颤,那日触目惊心的场景似是又出现在眼前,死后她所看清的一幕幕不断在心头萦绕。
就连银翠都能辨清真相,唯有她如棵朽木一般,直到死后才知,谁才是真心待她之人。
银翠察觉晏明月面露异色,手上动作一顿,连忙道:“王妃,可是还要再睡一会?”
晏明月回过神来,探手抓住银翠欲要收回的手,心里绷紧着一根弦:“银翠,今日是何日?”
银翠歪了歪头,如实道:“今日十一月初五,此时刚不过卯时,王妃还可再多睡一会。”
晏明月却仍没放松面色,继而沉沉追问:“何年……十一月初五。”
银翠觉得奇怪,眨眼看了看晏明月,心头有些忧心:“回王妃,今日是晏京二十四年,十一月初五,您这是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奴婢这便唤太医前来替您看看。”
晏明月喉头一紧,心里绷着的一根弦悄然断开,松了银翠的手,忙道:“不必,未有不适,许是还未睡醒,你先退下吧。”
“是,王妃。”
屋内的轻声褪去,晏明月呆坐在床榻上,视线不断扫视在这熟悉的环境中。
晏京二十四年,是皇弟晏律登基的第一年,也是她嫁给贺凛的第一年。
十一月初五,这个日子并不熟悉,但这一年的冬季,她却记得是她与贺凛关系头一次开始破裂之际。
起因是她在出嫁前便心仪的君衍侯叶萧,从关东回了京,而她便与叶萧私下通信,欲在城外的别苑见面,未能见着人,却被贺凛抓了个现行。
晏明月虽自知理亏,但即使证据确凿也抵死不愿承认,随即还火上浇油,与贺凛大吵了一架,便是以贺凛明明人不在府中,却如此洞悉她的行踪,定是一直在暗中派人监视她,不仅不承认自己已为人妇还私会别人,更将矛头指向了贺凛。
当时她是如何说的。
“本宫贵为长公主,下嫁于你已是屈辱,你又这般监视本宫,与坐牢又有何异,本宫是公主,不是犯人,你若当真要这般死盯着本宫,怎不拿个手铐将本宫铐起来!”
这话晏明月记得清晰,但已是不记得当时被她一番话彻底激怒的贺凛是如何回答她的了,总之两人大吵了一架,而后关系便冰裂得一发不可收拾,在未来的几年中,越发僵硬。
如今再想起前世之事,晏明月只觉自己当真可笑,更是可恶。
娇养在深宫之中,身份高贵又深得圣宠,她那些骄纵任性的小性子,到了贺凛这便更加无法无天,如今想来,人人畏惧的贺凛,自己何来的胆子与他说这些胆大包天的话,自然是心底隐隐拿捏着贺凛不会当真拿她怎么样。
可贺凛连砍下人的头颅都不带眨一下眼,又怎会对她一个女子束手无策。
她所依仗的,不过是贺凛对她的纵容和退让。
她不禁想起在她死后,靠在她坟前乞求着想再见她一面的贺凛,那般挂念她之人,当时听了她的那番话,心里得有多么难受。
晏明月自嘲地笑了笑,原来曾今的自己不是不知贺凛的心意,却将他对自己的情,化作一次次刺向他的利剑,在他心头剥开血肉肆意伤残。
心头堵得难受,晏明月自知自己罪不可赦,可上天予她一次回到过去的机会,她当赎罪,更当弥补那些年她所犯下的错。
“银翠。”
闻声屋外很快有了回音,银翘手脚麻利推开房门:“王妃,奴婢在。”
“王爷今日可在府上?”
晏明月仅是淡然开口问上一句,虽然心中有些紧张,可面色并无异样,话语也和平时无异,不当会引起旁人诧异才是。
可此话一出,银翘却呆呆愣在原地,惶恐地看了晏明月一眼,又很快敛目低头颤声道:“王妃,王爷昨日与您……大吵一架后,便出发去了军营,您是知晓的,今日怎还……”
晏明月脸色一变,顿时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
但很快她又微微抿住了唇,深吸一口气才故作镇定道:“许是睡迷糊了,替本宫更衣洗漱。”
银翠硬着头皮进了屋。
昨日一事整个北渊王府闹得人仰马翻的,那事自是自家主子理亏,她也曾规劝过,可主子不听,更甚在被王爷发现后,丝毫没有退让之意。
当时的气氛压得周遭下人几乎要喘不过气来,就连她都觉得,即使王爷此前对王妃处处妥协退让,可这次却不同以往,任谁也接受不了自己的妻子这般让他丢了面也下不来台。
可王爷终是在大发雷霆后,未曾为难苛刻王妃半分,反倒自己先气急离开了王府,深夜赶路去了军营,这一去便是十天半月不会回来了。
晏明月本还作想若是此事还未发生,那便是说什么也不得再做这等令人寒心之事了,可没曾想偏偏不早不晚,刚回到发生这事的第二天。
银翠看着自家主子一脸愁容的模样,心底隐隐不安,但思及昨日自个儿头一次见到的王爷的盛怒,踌躇半晌,仍是忍不住开口道:“王妃,您与王爷本就聚少离多,王爷此次刚休沐回府上未有多时,如今又转而去了军营,这若叫旁人知晓了,只怕会叫落下口舌,您要不还是向王爷好生解释一番,将王爷唤回来吧。”
银翠此言已是逾距多嘴了,她也做好了遭晏明月斥责的准备,可她跟在晏明月身边多年,贺凛对她如何,叶萧又对她如何,她是当真看得清楚。
晏明月依稀记得,前世银翠似乎也在事后说过这番话,只是当时她本就在气头上,又怎可能松口半分,况且贺凛不在她倒落得清闲,便更不可能会想将他唤回,自是将银翠斥责了一番,从而当真十天半月没再过问过贺凛的动向,反而继续寻找和叶萧见面的机会。
如今,叶萧她是不会见了,贺凛自然也是得唤回的。
晏明月眉眼一抬,当即道:“此话在理,银翠,备纸墨笔砚。”
银翠一愣,还未来得及反应,晏明月已急匆匆坐在了书案前,等了片刻还未见她有动作,更是回过头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本宫这便写信给他。”
“是、是,王妃。”
银翠自是讶异的,她只是心里实在难耐,这才说了以晏明月的性子压根不会搭理的话,却没曾想晏明月竟当真要将贺凛唤回。
银翠面带欣喜替晏明月研磨,晏明月提笔思索片刻,缓缓落下一行娟秀的字。
与王爷有要事相说,望归。
第3章
过了几日,晏明月逐渐适应了重新成为北渊王妃的生活。
实则也并不需要她格外去适应什么,在与贺凛成婚的这三年中,他们见面相处的时间屈指可数,而这些为数不多的见面时,大多都在他们的争吵或是冷战中度过。
其余时候,贺凛并不常在府上,即使他闲来无事之时,也会因着晏明月原本所以为的眼不见为净,躲避得远远的。
那时候晏明月倒只是觉得落得清静,如今想来,只怕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的让贺凛寒心,才让他不得不这般疏远自己。
信已寄出,晏明月心里并没有底,本就与贺凛刚大吵过一架,自己的态度也实在令人怄气,她无法突然做出令人生疑的态度,一股脑将自己的心绪全数托出,只道这简短的一句话,也不知贺凛是否会搭理。
这几日,晏明月时常在回想曾今她与贺凛的过往。
若非不是在死后亲眼看到了贺凛的所作所为,放到现在,她是断然没法想象,贺凛竟是一直将她放在心上,还默默为她做了那么多事之人。
这桩婚事,本就不是你情我愿之事,贺凛究竟是何时对她生了情意,愿为她这般付出至此的呢。
晏明月与贺凛相识于少时,那时她还是被先帝捧在掌心的娇贵公主,而贺凛则是战功显赫位高权重的延庆王嫡子。
延庆王是越朝唯一的异姓王,曾为先帝手下威武将军,随先帝南征北战,多次立下汗马功劳,遂在越朝建立之时封王赏爵,贺凛出生之际,先帝更是亲临王府,为其赐名,延庆王在朝中地位可见一斑。
贺凛年长晏明月三岁,因着年岁相差无几,先帝常念晏明月在宫中闲来无趣,便特准许她前去延庆王府寻贺凛同玩。
晏明月娇养而长,贺凛却长在延庆王极为苛刻的管教之下,晏明月记得自己每每去到王府时,不是瞧见贺凛在背书练武就是在受罚挨打。
那时晏明月也曾同情过贺凛,小小年纪却背负着比她皇兄皇弟都要沉重压抑的童年。
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为长公主,晏明月自是不便时常出宫,逐渐与贺凛鲜少有过联系了。
晏明月十二岁那年,先帝病重,外族侵略,延庆王率兵出征却战死沙场,贺凛年仅十五袭爵,领父兵权讨伐外族,将其尽数击杀,更在战场上展现了绝不输他父亲的英勇谋略,亲斩敌将首级,一路所向披靡,至此一战成名。
而后两年中,贺凛铁骑纵横,境外趁先帝病重窥伺越朝领地者,皆被他严防死守,杀得片甲不留,越朝的名声在这短时间内,又一次被贺家军打响,而贺凛的大名,深深烙在敌军心头,成了令人恐惧的号角,断不敢再踏入越朝境地半步。
贺凛回京前的最后一战,踏过尸山血海,将越朝疆土扩大至北部平原,独占平原阔土,在那片被各国觊觎的土地上,插上了越朝的旗帜。
据说贺凛的腿疾便是在那场战役上留下的,而后他平息了战争,带着兵□□旋而归,先帝赏地提位,将贺家的爵位提到了几乎与皇室亲王相匹配之地位,另又有一纸婚书赐下。
不光是当时的晏明月如此作想,当下无一人不觉得,先帝此番作为,是为了弥补因战事而失了父伤了腿的贺凛,将自己的掌上明珠嫁给一个不良于行之人,即使那人如今贵为王爷。
晏明月即将及笄,本是等着自己到了年岁,求父皇为她赐婚,嫁予她心仪之人,君衍侯叶萧。
可谁知,她竟等来了这样一桩婚事,自是不愿。
那时晏明月不明白,时至今日,她才明白父皇的苦心,父皇驾崩,朝中动荡,晏律年仅十岁便登基,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他们的母后早已仙逝,身后也无人支撑,觊觎这片江山这帝位之人大有人在。
晏明月想着,若是这些年无贺凛在她和晏律身侧庇护着,只怕不用等到两年后叶萧造反,当即便会有人轻而易举推翻王朝,将越朝改朝换代。
但事实却是,贺凛守着这片疆土,从始至终都未曾退缩过分毫,她逼他交出兵权,和那些处心积虑之人站在同一阵线诋毁他造谣他,他也从未想过放弃,直至她死后,他也仍是一步步扶持着晏律,终待他能独当一面,才放下了肩头的重担。
思及往事,晏明月心中感慨,眼眶发酸,泪水包裹其中,终是落在了眼前的书卷上,晕开一团水渍。
屋外传来声响,敲门声伴随着银翠的轻声响起:“王妃,奴婢给您送书来了。”
晏明月回神,慌乱抹去眼角的泪:“进来吧。”
银翠拖着一摞书卷入了门,将书卷轻放在书案上,又垂头道:“王妃,已是丑时一刻了,您这几日日日阅书至深夜,还是早些歇息,莫要累坏了身子。”
晏明月拿过面上的一卷书打开来:“无事,本宫还想再看看。”
屋内沉寂片刻,银翠看着晏明月垂眼认真的模样,忍不住道:“王妃,您最近阅览如此多医书,可是想为王爷找寻治愈腿伤之法?”
原本银翠只以为晏明月是突发奇想兴趣使然,可一连几日,晏明月要的皆是与疗伤治骨相关的医书,饶是她再觉得不可思议,也忍不住往这想了。
晏明月手上动作微顿,随即微微颔首:“嗯,王爷的伤并非不治之症,当时有解的。”
前世晏明月并不知贺凛腿伤具况,只知他的腿伤起初看起来与常人并无异样,而后走路逐渐有些跛脚,再到需得杵拐杖行走,不过一年便坐上了轮椅。
这般过程,晏明月并未去关注了解太多,但她见过后来贺凛在阴雨天疼得撕心裂肺的痛苦模样,这伤痛远不止她以往表面上所见的那般轻松,而贺凛那般高傲之人,最终叫他坐上了轮椅,也定是在实在无法再坚持之时,挣扎许久才愿接受的事实。
重活一世,晏明月不知自己能改变多少,但若能让他免受这些苦痛,早日治好腿疾,也算是自己对他的一份弥补了。
后来贺凛的确再次站了起来,那这伤便有可治之法,若早于当时实施救治,说不定还能好得更全才是。
银翠眸色微动,虽不知自家主子怎突然有了如此想法,但能见她念及王爷的好,从而想着为王爷做些事,两夫妻日后若能逐渐和睦,她也是打心底里开心的。
晏明月忽的又抬了头:“信可有送到,王爷那边可有回音?”
“算着时日,信应当已是送到了军营,若要回信,也需再过几日。”
晏明月闻言点了点头,视线再次落回书卷上,乌黑的瞳眸映照着卷上的字,目光专注,眸光逐渐变得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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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凛收到来信是入了军营的第五日,当信使称书信是自北渊王府寄来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剑眉微蹙,湛冷的瞳眸里诧异之色一闪而过,而后眉宇间又被冰霜所笼罩,盯着信使手中的信件许久,才微动了唇角,沉声道:“呈上来。”
北渊王府中,后院唯有晏明月一位主母,自不可能会有其他人与他通信,但此信自王府而来,便是说,晏明月寄了一封信给他。
信使恭敬将信件呈上桌案,贺凛抬手之际,屋内士兵皆哑然对视一眼,纷纷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