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他不顾圣意拒绝教授晏明月医术自然也是瞧出了晏明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性子,学医并非易事,这条路更非抱着好玩的心态便能坚持走下去的,他见不得这般拿医术当儿戏之事,这才毫不委婉拒绝了先帝的旨意。
事实证明,苏延是对的。
可这次晏明月并非儿戏,见苏延这般态度她也不恼,忙从衣领中取出一个小本:“苏太医,本宫幼时不懂事让你见笑了,可如今并非是要打发时间,否则也不会自讨没趣前来找上你,这是本宫这些日子阅览医书记载的一些笔记,你先看过便知,本宫当真是有认真对待此事的。”
毕竟未得人指点,晏明月虽知些皮毛,但在前几日阅览医书时,也有许多地方无法参透,这便记录了密密麻麻一小本笔记。
苏延倒没想到晏明月有备而来,抬手拿起小本子,指尖一撵随意翻开一页,娟秀的小字字迹工整,记录着一些医术理论,一旁做上了详尽的批注。
苏延微蹙眉头,试探性地又翻看了几页,眼底的神色便逐渐有了变化。
晏明月小心翼翼观察着苏延的神情,见他当真开始翻阅自己的笔记了,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心底正盘算着接下来要如何开口。
片刻后,苏延忽的抬了头,看向晏明月将小本子递回给她:“他的腿没得治了,王妃请回吧。”
晏明月愕然一瞬,怎么也没想到苏延突然这般说。
她的笔记上的确记载的大多跟皮骨肌肉的治疗相关,因着想找寻治愈贺凛腿伤的法子,苏延看过后知晓她的目的并不奇怪,可怎会没得治了!
晏明月当即就要脱口而出,不可能。
但她生生忍住了,抿了抿唇执意道:“本宫还什么都未说,何来没得治。”
明明前世就是在苏延的帮助下才叫贺凛再次站了起来,她可是亲眼瞧见的,偏偏她无法这般直接道出,但突破口定在苏延这没错了。
苏延轻哼一声,苍老的脸庞上浮现几分刻薄之色来,冷淡道:“老臣此前奉先皇遗旨已为北渊王诊过腿伤,毒素入血,伤及筋骨,没得治。”
“胡说!”
一声怒吼,晏明月没能忍住胸腔涌上的愠怒,一掌拍在了圆桌上。
声音虽大,但晏明月音色偏甜,嗓子绵软,即使紧皱着一双黛眉瞪圆了眼,却也未有几分威慑力,倒像是在无理取闹一般的任性小姑娘一般。
苏延面露不悦,好端端的清闲日子叫晏明月扰了去,见她发怒也丝毫不惧,缓缓起了身也不愿再多说什么,杵着拐杖就欲要离开。
刚一有动作,晏明月却一把拿回自己的小本,沉了嗓音不管不顾道:
“王爷的腿伤乃为越朝镇边疆伐外族所致,若非王爷在战场上拼死搏杀,又何来越朝子民今日的和平泰安,你怎可如此一句治不了敷衍了事,本宫查阅医书,书中确有记载北方外族擅用一种伤筋断骨之毒,将其施于箭上,刺入骨血之中,此毒剧烈,专为战场所用,虽未曾研发过解药,但本宫查到此□□中,其中几味药分别有其解药,虽药材混杂在一起炼成了毒药,可若尝试分别解毒,岂不能解开其中大量毒素。”
苏延离开的动作顿在了原地,似是没想到晏明月会突然如此正色道出此事,不仅如此,倒还说得头头是道。
苏延回过头来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唇角微动,似笑非笑道:“看不出王妃待王爷,如此上心,倒是做足了功课前来。”
晏明月一愣,叫人如此直白道出心思,面上有些挂不住,隐隐觉得有热气一拥而上,燥得脸颊发烫。
但看苏延这态度,像是已经松动了许多,晏明月逐渐放下心来,浅浅露出一抹笑,正欲再说些什么,却闻苏延忽又板起了脸,一字一句道:“但王爷的腿伤,没得治,王妃莫要白费功夫了。”
晏明月的笑意顿时僵在嘴角,这个冥顽不灵的老东西,气得她当场就要跳脚。
如年少时每每见着苏延时一般,晏明月瞪圆了眼,怒气冲冲看着苏延,一双嫣唇紧抿成一条线,唯恐自己没咬紧牙关,就要说出不符身份的暴怒之言来。
苏延瞧见晏明月这神情,刻板的脸色又转而逐渐缓和下来,敛目看了眼她手中紧攥着的小本子,转而又道:“不过老臣见王妃记录的笔记上,有许多未能解答的疑惑,若王妃有兴趣,老臣今日闲来无事,倒可详解一二。”
晏明月不解,带着怒气的眸子逐渐转为疑惑,方才才说她这是白费功夫,这会又要为她白费功夫的笔记做解答,当真是个古怪的老头子。
晏明月不知苏延意欲为何,但她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面色一转,露出讨好的笑来,像个天真乖巧的小姑娘一般,又乖乖坐回桌前:“那便有劳苏太医了。”
第8章
辰时入宫,过了戌时晏明月才乘着马车回到了北渊王府。
自马车下来,马夫来来回回在后座搬下三大个箱子,上前迎接的小厮一愣,忙问道:“王妃,这些是……”
晏明月抬指尖,示意道:“宫里拿的一些药材,且先放在仓库,待本宫前去东岭时,再拿出一并带上。”
小厮闻言垂头应下,手脚麻利的就带了几个人一同前去搬东西。
一旁的银翠却登时惊愣了:“王妃,您要去东岭?!”
晏明月回过头来觉得好笑:“本宫不能去吗?”
“不是不能……可、可您之前不是说……而且、而且……”银翠支支吾吾惊愣地不知要从何说起才好。
一路上她瞧见那些装药材的箱子,便问了晏明月一句,晏明月的确告诉她这些是为贺老夫人准备的寿礼,她当即也小小惊讶了一番,但如此也算是晏明月记挂着贺家人,能送上贺礼,想必两夫妻的关系也能缓和不少。
可当时,银翠可不知晏明月的意思是,要亲自前往东岭啊!
晏明月终是露了笑,明明是十五岁的年纪,面容如花般娇嫩,眉眼间却带着几分不似这份年纪的深沉和稳重,像是经历了风霜,掩去了天真无邪。
这抹笑中的深意并未叫银翠瞧见,晏明月仅留下一句:“自是要去的。”这便迈步入了府。
前世贺凛似乎的确同她提及过此事,究竟是何时提及,是当面亦或是书信或是让人带的口信,晏明月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只是那时的她又怎可能有想要同贺凛一同前去东岭的想法。
东岭位于越朝偏东南方向的一片盆地处,那里气候干燥少有降雨,夏季炎热,植被艰难生长,人们也终日大汗淋漓,但冬季却是个避寒的好去处,只是因着东岭冬季时间偏短,大多数时候还是酷暑难耐,那一带地区生活相对贫瘠。
晏明月前世万般瞧不上这穷乡僻壤之地,更何况此时叶萧正留在京城,她又怎会放过这大好时机,随贺凛长途跋涉前去东岭呢。
到头来,他们成婚三年,她竟也从未去见过他的家人,更未做到为人妻为贺家长辈尽孝,实在不该。
晏明月站在院中抬头看向漫天繁星,想来前世的自己叫父皇在天有灵看见,也当觉得颜面无光吧。
*
小雪过后,天气却未有转晴,京城的冬季向来寒冷,大雪纷飞在街道上落下一件件素白的新衣裳。
晏明月坐于书案前,屋内炉子供着暖,担忧她着凉银翠还为她在宽松的寝衣外又加了件荷粉色的小袄子,衬得她欺霜赛雪的白皙肤色,在烛光映照下透着柔软的盈光,朱唇微抿,黛眉微微蹙拢,湛亮的眼眸看着书卷上的字,眼底浮现出些许犹豫之色来。
白敏青。
晏明月将书本合上,再次确认了一遍撰写这本医书的作者。
书中写到她对于各类药材的毒性与解毒性的理解,其中晏明月所想到的将毒药的配方拆分开来解毒一法,她竟也曾做过这般治疗,并且得到了成功。
此法想来简单,但其中要讲究的要素却繁杂,不同的药材有相融性也存在排斥性,先解哪一味药至关重要,可贺凛所中的毒她都还未能完全解开其中的配方,只知大概是断然不可随意解毒的。
若能找到这位白敏青医师,说不定就能借此法为贺凛祛除毒素提前治好腿伤了。
但这位白敏青医师常年四处游历在外,不喜拘束,视皇权于无物,太医院有传言,先帝曾亲自邀请她入皇城为御医,却被她毫不犹豫拒绝了。
这般我行我素的性子,倒和太医院那个糟老头子有些相像。
找不着白敏青,晏明月又接连查询了好些书籍资料,解毒一事却丝毫没有进展,思来想去,她还是打算再次进宫劝说一番苏延,总归他前世在几年后治愈了贺凛,如今怎就死活不愿出手,这其中定有她还不知晓的事情。
这天天刚亮晏明月便起了身。
银翠伺候着她梳洗,乌黑长发一梳到底,而后又抬眼看向铜镜中的绝美面容:“王妃您可真好看啊。”
晏明月闻言抿嘴一笑,吩咐道:“备辆马车,今日本宫要进宫一趟。”
“王妃今日进宫?可今晨突降大雪,雪势太大就连城外好些路都封锁了,只怕城中路也不好走呢。”
晏明月朝窗外看了一眼,思索片刻却仍执意道:“无碍,路上慢着点,能走便行。”
心里揣着事,若不去找那老头子问一问,只怕今夜都要思来想去睡不着了。
晏明月乘着马车入了宫,在外简单交代了几句后独自一人去了太医院。
“臣参见王妃。”又是上次值守的太医,今日又轮到他值守了,这次倒是没再唤错。
“苏太医在吗?”
太医接连两次都撞见贵人,脸上顿时堆满了笑,弓着身殷勤道:“在里头呢在里头呢,药房。”
晏明月微微颔首,不再多说,迈步朝着药房去。
这老头一天到晚就知道待在药房,也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玩意,踏入药房,又是上次那抹苦中带着甜的气味,晏明月嗅不出这是什么药材的味道,微微拧着眉,细细嗅了嗅,似想分辨一番。
正细品着气味,忽有声音传来,一抬眼,今儿个苏延倒是自己现了身:“参见王妃,王妃今日怎又来了太医院?”
晏明月抿了抿嘴:“苏太医这是不欢迎本宫?”
“怎会呢,不知王妃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晏明月还未来得及道明来意,苏延又像是洞悉了她心中所想一般,先一步道:“若是为了王爷的腿伤,老臣还是那句话,治不了,王妃也就莫要耽搁你我时间了。”
晏明月气急不已,来此前好生平息过自己的心绪,到头来这老头一句话险些又要叫她破防。
深吸一口气,晏明月瞪着眼不服气道:“谁说本宫是要你治了,今日本宫是来向你打听些消息。”
“哦?那老臣倒是知无不言,王妃请讲。”
晏明月没好气地看着苏延,他明知自己最想知道的是什么,也不知是他心胸狭隘因着自己这些年与他关系浅薄不愿告知,还是如今这个时间点他是当真还未参透如何治愈贺凛。
思索片刻,晏明月也没打算空手而归,眼珠一转,问道:“苏太医可认识一位名叫白敏青的民间医师?”
苏延身子一顿,显然对这个名字有反应,默了一瞬才缓声道:“王妃连她都查到了,看来近日没少下功夫啊。”
“你认识!”晏明月欣喜出声,忙追问,“你可与她相识,可知她近来在何处,可知如何才能找到她?”
一连好几个问题把苏延脑瓜子问得嗡嗡作响,这丫头倒还是小时候那副不稳重的样子,总是叽叽喳喳的。
“既然老臣说知无不言,那便如实告知王妃,老臣的确认为这位白敏青,并且刚与她有过联系,她常年四处游历,近来正巧路经晏京,我本想邀她城内一聚,可她本就不喜晏京纷乱嘈杂,这便没能应下我的邀约,如今应当在城郊的某个村子里歇脚,待天气有所好转便会再行远方。”
“她就在晏京城外?!”这无疑是个天大的好消息,晏明月得此消息,脸上便涌上了笑意。
苏延好心劝道:“近来大雪封路,出城可不是个明智的选择。”
晏明月侧头看了眼屋外的天气,仍是笑道:“可若雪停了,白医师便会离开了。”
说罢,也没打消心底的想法,事不宜迟她也要尽快安排下去,这便难得朝苏延露了好脸色:“多谢苏太医,改日再好生答谢你。”
苏延站在屋中怔愣一瞬,眼前批着雪白大氅的娇俏女子已经踏着轻快的步子走远了,徒留院中一道拉长的脚印,很快也在持续不断的大雪中消失殆尽。
苏延回过神来,皱了皱眉头,眼底逐渐有些不安,又看了空无一人的院子几眼,缓缓转回身来,嘴里低声念叨着:“她不会当真要去吧……啧,若是贺凛知晓了,岂不要废了我这老骨头……她应当不会冒雪出城的,应当是,不会的……吧……”
第9章
晏明月匆匆回府之际,天边落下的雪像是为了阻拦她的去路,下得愈发猛烈了几分。
城中的道路白雾蒙蒙,像是遮挡在眼前的一层薄纱,地面积雪深厚,即使下人时不时前去清扫门前的积雪,不过片刻便又将府邸大门堵得严实。
恶劣的天气令街道上几乎没了人影,一时间平日里喧闹繁华的京城,陷入了空旷的沉寂中。
晏明月却像是丝毫未被天气影响一般,入了府便欣喜迫切道:“本宫找到治愈王爷腿伤的办法了,银翠,备马车,本宫要出城。”
前半句银翠还露出同样的喜色,而听闻晏明月后半句话,顿时笑意僵在嘴角,眸色惊恐道:“王妃,外头雪下得这般大,万万不可出城啊!”
莫说出城,就是出了府邸,怕是也行不了半里路。
晏明月当知此刻绝不是出行的时候,可她没有时间等待,雪停之际,白敏青便会离开,那时她再赶去,哪还能向她寻得解毒之法。
“不必多言,此事事关重大,你且去准备马车便是,余下的本宫心中有数。”
旁人只知如今贺凛行走与常人无异,平日看起来那腿伤也像是并未影响他分毫,可晏明月却是在前世一次次看到他受此伤折磨得痛苦不堪,距今不过一年,贺凛便会坐上轮椅,从与旁人无异到坐上轮椅的这个过程,定也有更多她不曾关心不曾看见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