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早自习,谭雅匀虽然故作镇定,但连翻书的动作却比平时焦躁许多。
她最看不起最讨厌的人,即将超越她引以为傲的成绩,压顶的危机感,显然已经使她无暇管理自己的情绪,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十一点半,理综考试结束。
一班的同学们被临时通知,校电视台要录半个小时的采访节目。
大家成群结队赶往礼堂。
“本来复习时间就不够,校电视台还来添什么乱呐……”路上有人抱怨,转头问余葵,“诶小葵,你看我刘海别起来上镜好看,还是就这样?”
余葵放慢脚步,打量一番,伸手替她扒拉几下。
“这样就行。”
大礼堂在学校正门,和去往停车场的路是同一条,见远处有车驶来,大家顿足,在路口的防撞墩边等待。
余葵替人拨撩完头发,一转头,发觉谭雅匀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自己正前方,皱眉正准备绕开,前面不知是不是绊到路沿的台阶,她的身形突然踉跄了一下,朝斑马线的方向摔去。
小面包车已经近到跟前。
余葵离谭雅匀最近,率先被吓一跳,下意识想伸手拉她一把,可惜对方不领情,反手狠狠甩开,人摇晃了一下,更快地朝柏油路面倒去。
她不要命了!
余葵不知道她的目的,但仍被那股疯劲儿惊得目瞪口呆。
此时,周边说话的同学也被动静引来目光。
只见余葵的手悬在半空,而谭雅匀的身形往车头倒去,都惊得倒吸一口冷气。
电光火石间,哪怕私家车轮胎在地面划出一声刺耳的刹车锐鸣,谭雅匀还是被车惯性撞出去半米,像风筝落地般躺倒在减速带上。
车主是学校食堂送货的,吓得腿软,都没熄火,匆匆下车来扶人,“同学你怎么样?哪里受伤没?”
同学们也纷纷惊叫着围上去。
谭雅匀疼得哼起来。
夏季校服是短袖,她手臂擦伤了一大片,撑着坐起来掀起裤腿,“我腿疼。”
车主问了班主任电话,边拨边急得冒汗,“同学们,可不关我的事啊,我这车速开得最多十五码,你怎么突然飞扑出来呢……”
“对啊。”
魏垅接话,“好端端的,怎么会扑出去被车撞呢?雅匀,是不是有人推到你了?”
这话意有所指,只有余葵一个人正好站谭雅匀身后。
四下的目光落在身上。
余葵觉得荒谬极了,她竟然要为此解释,无语道,“我没推她,她绊倒了,我想拉她来着。”
“你都伸手了,怎么不见把人拉回来。”
魏垅冷嗤,回头问,“雅匀,你刚才是自己绊倒的吗?”
见谭雅匀疼得说不出话,他又回头问众人,“事情怎么发生的,有没有谁看见?”
大家都茫然对视。
“没注意啊,事情发生那么突然,我们刚在聊天来着。”
“你看到了吗?”
“我也没注意。”
……
被人群簇拥的谭雅匀,此时终于虚弱抬起头,额头渗出一片冷汗,“我也没看见,但刚才确实有人推了我一下。”
余葵闻言心就凉了半截。
环视四周,到处都不见摄像头的痕迹,这下,她彻底明白对方的目的了。
联考只剩英语一科,如果谭雅匀无法接受她的排名超过自己,办法只剩两种,要么余葵缺考,要么她缺考。
也或许,这段时间以来,她一直寻找合适的机会酝酿报复。
余葵倒退两步,这个人真的太疯狂了,高考在即,竟然宁愿冒着无法参加考试、缺胳膊断腿的风险,也要这么整她。
无论事情的真相是什么,假如没有目击证人,谭雅匀又一口咬定,她似乎真的百口莫辩。
广播站的老师一路跟时景交代着采访重点,半晌不见后面人跟过来,看了眼表,抱怨,“时间本来就紧张,动作怎么都那么慢。”
时景干脆沿路折返回去找人。
还没近到跟前,便见学生围作一团,班主任和校领导都在现场,而余葵眼神漠然站在一边。
他拨开人群。
“发生了什么?”
见是时景,有人三言两语叙述了事情经过,“…120快到了,谭雅匀疼成这样,老师也不敢贸然动她,余葵这次闯大祸了。”
午间热浪袭来,人群喧嚷,蝉鸣不断。
余葵被老师和领导反复盘问过几次,仿佛她已经成了一个罪犯,从好好解释到漠然否认……整个过程,她脸上没露怯色,却仍难忍内心惶惶,掌心不停渗汗,指尖全是凉意。
直到被人从后面握住手。
干燥温热的掌心抓紧她,像是要把勇气传导过来。
余葵鼻酸回头。
少年的低沉的声音如羽毛般落在耳边,“没事的,你说没推,就是没推。”
午休时间。
医院里,谭父、余月如、程建国三位家长齐聚一堂。
姚老师才头回搞清楚俩学生背后复杂的家庭关系,在校领导面前焦头烂额。
“重组家庭,这么重要的事,开家长会怎么从来没人跟我沟通过……”早知道,她根本不会安排两人同桌。
谭父平声静气打断:“老师,现在的主要问题,是我女儿在高考前在校园里被车撞到小腿骨裂,高考当天她极有可能打着石膏上考场,都不说身体的损伤,就说中间耽误的这些复习时间,极有可能影响她一辈子,这事儿学校得给孩子一个交代。”
校领导点头。
“这方面您放心,学校肯定会承担相应责任,保险公司会赔付所有医疗费用,除此之外,车主也愿意补偿护理营养费……谭雅匀同学上次考试在年级排行第十三名,学校非常关注她的成绩,她因伤落下的课时,我们会协调老师,在课后给她补上,生活不方便的地方,同学们都会尽力帮忙。”
谭父摇头,“我说的不是这些,雅匀被人推到行车道上,我希望学校能好好调查,做错事的同学总得反省自己,承认错误,向孩子道歉。”
余葵握拳,眼睛泛红望向他。
“叔叔,我说过了,我没有推谭雅匀,我看到她摔倒的时候,甚至还拉了她一把,是她把我的手甩开了!”
“你的意思是,雅匀为了陷害你,连高考都不顾,故意把自己摔成残疾?”
男人转回身来,“小葵,叔叔这些年没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吧?只要你现在真心向雅匀道歉,我可以不追究这件事,否则,我这次不能再罔顾雅匀的委屈,轻飘地揭过去了,这次不悔过,你以后到了社会上还会犯大错。”
余葵视线越过人群后移。
病床上,谭雅匀脸色苍白,掀起眼睫和她对视,在场那么多人,只有她捕捉到了那眸间暗含的得意。
她大概觉得,办法虽然老套,好用就行。
视线再移动,这次落到余月如脸上,余葵强忍泪意。
“妈,我没有推她,你上次冤枉我,这次还是不信我吗?”
余月如为难地看了谭父一眼,隐忍摇头示意,“余葵,既然大家都说你站在她后边,不管是不是无意碰到、撞到,你给雅匀道个歉,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余葵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法律判人有罪都还需要证据,是不是只要没人看见,她就说什么都是对的?我说没推就是没推啊,我为什么要为自己没做过的事道歉?”
程建国一直沉默着,此时终于站出来,把女儿揽到身后,“我也建议学校把事情调查清楚,我女儿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她再讨厌一个人,也不可能做这种事。”
病房外,门板隔绝了所有谈话声。
向阳把耳朵贴在上面半晌,皱眉,“小葵好像哭了。她根本不可能是会推人的人啊,老师们都怎么想的。”
时景抄兜倚墙,没搭腔。
只是不到片刻,他便独自走到阳台风口,扒出烟盒,心浮气躁点了一根烟,转身时,余光撇过医院楼下的花园,身形顿了顿。
停车场经往住院部三号楼路上,出现了两道熟悉的人影,司机成叔手里抱着堆什么,和周秘书一起匆匆走过。
第61章 第四个愿望
周秘书在病房外接到时景电话。
心里一惊,抬了抬手,示意周边都静下来,才放轻声音接通:“喂小景,在午休吧,早上的考试顺不顺利?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时景仰头望了一眼眼前的独栋干部住院楼。
就在司机和周秘书上去不久,一群主任带队的中年医生神情严肃、行色匆匆挤进电梯,按下和刚刚同样的楼层。
他在院部大厅,找到电梯停留的楼层,对应的楼层索引――
特保病区。
“算顺利吧。”
时景垂眸,冷静答完又问,“叔叔,你和我爸这会儿在单位吗?”
周秘书努力笑起来,让语气显得轻松。
“有别的工作,下乡视察两天,后天就回市里。”
“去哪儿视察?我刚看新闻没搜到,我爸在您旁边吗?”
少年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周秘书疲于应对,擦了把汗,“在的,你要不和你爸说两句?我把电话递给他。”
“算了。”
时景垂眸,唇形僵持片刻,“你让我爸别太累,早点休息。”
他挂了电话,本欲直接上楼,却被电梯口守卡的保安拦下来,“小同学,有没有来访预约?没有不能上去哦…你要探访哪间病房?我这边得打电话上去确认一下,方便登记。”
天边闪电划过,闷雷声由远及近。
酝酿了一整个午后,混沌灰沉的积雨云啪塔啪塔往下砸雨点。
时景没带伞,他在檐下静默着又点了一根烟,却没抽几口,多半在望着雨幕发呆,他将刚才那通电话每句话、每次停顿在脑子里一遍遍推敲,直到烟燃尽,发白的指节将烟头碾碎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
转身,他大步尾随前面路过的医务人员,趁安保人员不备,强行挤进即将关门的电梯。
门缝合拢,电梯上行。
光洁的金属镜面将匆匆跑来的保安格挡在外。
对讲机的呼叫隐约从下方传来,他置若罔闻,面容冷肃,凝重拨通姑姑的号码。
从医院出来,雨势小了一些。
程建国在超市买了两把伞,领向阳和余葵,到附近的海鲜餐厅吃了一顿。
席间,程建国把剥好的虾蘸了酱油放她碗里。
余葵往常最喜欢这么吃,现在却食不知味,低头机械地咀嚼下咽。
“……别想那么多小葵,校领导和老师也不敢说就是你推了人,他们也怕冤枉你。谭雅匀有爸爸,你也有爸爸,总之我绝对不会让步,让你凭白背上处分,你只管放宽心,好好考试。”程建国的语气斩钉截铁。
向阳见她情绪低落,也劝了她半晌。
用餐快结束时,才想起来随口抱怨,“唉时景这人真是,跟我一块儿出来的,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算回学校也告诉我一声啊。”
余葵闻言总算抬头,无精打采问,“他几点走的?”
向阳:“十二点半吧,本来我俩都在病房门口等着呢,我一回头,他忽然不见了。”
程建国听他这么一说,也觉得不太对,问余葵,“小葵,你有你这同学的号码吗?不然给他打个电话问问?”
余葵的手机锁在学校柜子里。
只是她早把时景的号码背得滚瓜烂熟,接过程建国的电话,还假装思忖了一下,才开始拨号,连打两遍,那边都显示正在通话中。
离英语开考不到一个小时,向阳劝:“兴许他已经回学校考试了呢。”
余葵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既然出来了,他肯定会等我一起回去的,除非被其他的事耽搁了。”
可惜直到下午英语考试结束,他也没再回学校,和谭雅匀一样,时景缺席了联考最后一科。
余葵用尽全部意念克制,才排空杂乱的思绪把英语作文写完,考试结束,搬课本回教室,便听见班里有人抱怨。
“咱班怎么一连两个人缺考,就英语一科,班级平均分起码落下来4分。”
有人冷眼回应,“能怪谁,还不都怪余葵。”
……
她顿了顿,步子没停,平静从议论她的人前走过。费力把厚厚一沓课本放到桌面,余光瞥见宋定初在前门,赶紧追上去叫住他,“班长!”
她气喘吁吁跑到男生跟前。
“你知道时景为什么缺考吗?他请假了?”
“他也没告诉你?”
宋定初惊诧极了,“姚老师跟我说,好像是因为家里的原因,时景要回北京了。刚刚考试时候,他父亲的秘书过来,把他东西全收走了。我刚才还想来问你呢,怎么会这么突然。”
余葵怔了很久。
密布的乌云被电光切开,跟来的炸雷惊得她一哆嗦。
雨被风吹着从廊外斜飘过来,含着水汽的湿润空气,她每呼吸一口,都感觉肺部在迅速生出青绿的霉菌。
有学生打闹经过,楼道喧嚷嘈杂。
见她脸色苍白得可怕,宋定初探出手,犹豫了一下,还是落下,把她拉到一旁,将人流隔离在背后。
男生低声劝。
“其实时景高二期末回京会考的时候,我就想着高三他应该不会再来了,他学籍都在那边,全国卷换北京卷,题型需要时间适应,备考的时间越长越好,早晚都是要走的,他能留到现在,距离高考不到一个月,我已经很意外了,小葵,你真的别太难过。”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可是他也不能一声招呼都不打吧……”余葵不张口还好,一说话眼圈涨红,语无伦次。
宋定初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