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线下移,她蓦得惊醒,才红着脸要退出去时。
前头传来愠怒的嘲弄:“这么想看,今夜不若一同来睡?”
原以为能将人吓退,未料女子只是半红着面,抬头幽幽瞧了他一眼,遂轻轻颔首:“晚些我过来。”
缴帕的手一顿,他忽然后悔起方才的话来。
那日夜里,自是什么也未发生。
因着他,提前用矮柜抵住了内室的门。
第二日一大早,为了避着她,他是翻窗出去的,并且径直冒险去城内闲逛了一日,以解心乱。
而他前脚刚走,赵冉冉后脚便亦出了门。她去找了水寨的另一位头目,也就是那日的黄二爷。
……
三日之后,当陈氏的五百家奴列队再一次攻寨之前,俞番带了从宫中借调的一千精兵及时赶来。
陈氏自不敢与国主交锋,可也绝不愿就这么拱手失了水寨和港口,他们颇为守礼亦硬气得退避入城,却同王军明言,只待俞家掌事安全离开,他们便会同流匪一战。倘若败了,便是天命,亦绝不会同国主求援。
就在段征往麻衣外罩甲之际,他顿觉一股子无力,周身四肢的气力瞬息间被抽去了大半,长刀落地,不由得转头去身侧人。
见她面色笃定,他眼中顿时由戒备转作不甘恨意。
“小征,这里是吕宋。”赵冉冉并不惧,快步过去扶了他,声调谦然,“国主声势正隆,又得民心,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你不必再过。”
肩头被反手一推,她被他带着摔去地上,咽喉处被他三指成钩捏住要害,即便是只剩了这么点力气,他亦能在瞬息间要她的命。
“我说过,在我死之前,一定先要你陪葬。”
咽喉被扼到生疼,几乎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两人贴的极近,她连挣动辩解都不曾,只是在极端窒息的痛苦中,一面剧烈地喘息,一面抖着手,细细去描摹上方的眉目。
指尖细针探出前,空气一下子又涌了进来,眼前人颓丧脱力地靠坐起身,唇边挂着讽刺的苦笑。
“大齐礼部赵尚书嫡女,如何在六七岁时,同我这一介贫儿相识。我豁出命去要从陈氏那儿挣一席之地,俞家主事人,究竟是什么,劳动您如此大费周折,要来算计我这等人?”
屋门被一脚踢开,黄二领着水寨另几个头目跟着王军闯了进来。
领头一人,平日最受俞番照应器重,一进内室,当即从腰里抽了马鞭出来,上前骂着就要动手。
“住手!”赵冉冉上前拦下,环顾一圈后,凝眉郑重开口:“这位段公子,往后,便是俞家的姑爷了。”
众人惊异的视线纷杂,她恍若未见,只转头迎上那人灼热眼眸,她背对着众人命道:“我亲去见陈家主事,黄二爷,劳烦你就按我那日说的话,去问一问兄弟们,愿跟着哪一边。”
………
两月后,巴坦岛主院按明国风貌布置一新,门楼庭阁间,四处是一派喜庆意向。
试好新妆喜服的赵冉冉提了裙摆朝竹苑快步小跑而去,跨进小院的门槛时,前一刻还澄澈的晴空,登时呼啦啦骤雨如注起来。
南洋地热,人皆穿的轻薄,亦不畏雨。索性淋了雨也是干的快,她脚步不停,就这么不躲不避地朝竹苑跑去。
穿巷入园,她一连跨过重重门槛,掀过内室垂帘,便见一人同样身着眀国喜服,气宇轩昂的背影,待他侧首来看时,那眉目俊秀如画,无端得摄人。
只是,顺着烫金红裳往下,他欣长身姿下,一道铁锁蜿蜒而出,一路拖在地上,另一头扣在了床栏上。
见了她,男人倒没有囚犯的自觉,只是闲闲凉薄一笑,快步过去,将她逼到门扉旁,歪了歪头,挑眉问道:“怎么,天还未黑,便提前过来……”
后面的话叫她脸上乍红,连忙垂首躲了,正色道:“布朗先生的航线谈成了,这两日,王军也接连剿了两处流匪,往后你若得闲,便带人去护航也罢。”
“跟船走航运么…”他抬脚晃了晃锁链,哼笑道,“带着这玩意儿?”
“自是不会。”她倾身想抱一抱他,却被躲开了,当即便红了眼眶,忍着泪偏执地一头扎进他怀里,拱了拱颇有些无赖般地轻声哄道:“过了今夜,就拆了。”
第79章 大结局
下颌被重重制住, 她被迫仰了头。
对望的瞬间,他眼中寒意讥讽冻住。
明明被算计的人是他,可为什么他心中除了屈辱,竟总是忍不住要升起莫名的怅然。
半面浅淡胎痕下, 这张温婉柔丽的面容间, 又是哪里来的这般深重的偏执。
她似是全然不怕自个儿, 被困的这些日子以来,无论他先前有过怎样危险的胁迫, 她都浑不在意,一双眼始终缱绻庆幸对望着他。
与其说是缱绻,更不若说是痴狂偏执。
脚下链条清响,段征忽然尝试着低下头去,唇齿几乎相贴着, 沉沉嗓音语调温柔地唤了记:
“阿姐…”
近在咫尺的凤目立时便睁大了, 唇角不受控制得上下颤了颤, 便同他的碰在了一处。
却见男人舔了舔唇,松开手倒退了步, 仰头朗声大笑起来。
一面大笑, 一面得逞般带了恶意地喘着:“这么卑微的吗, 想不到我搏了一世的命, 到头来竟只要对个丑丫头喊声‘阿姐’, 就能……”
偶然一瞥见, 后头愤懑调笑的话便尽数哽在嗓子里。
但见对面人眉目几转, 而后决堤了似的,深深拢作浅褶。
那浅褶里, 似蕴了几世几劫渡不完的苦厄, 一双眼悲怆出神地看着他, 却又似在透过他,看着什么久远难寻的故人。
清泪无声纷落。段征蓦然收笑,只觉着那几滴泪落在自己心口里一样,烫得厉害。
时日愈长,这种触动便越频繁。
初时被囚,他觉着自己像一场笑话,只一心想着东山再起。
他不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好。
她与他重金延医调理身体,同他日日相伴诉情,他都只是戒备着毫不入心。
他一直在等,这个女人露出真面目的一刻。
一直等到了今日大婚,他才开始转变。
其实在她方才进来之前,他便已经偏向于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那种可能。
堂堂俞家主事,外人看不清,他却觉着,是俨然有些失心疯了。
“我没有一字欺瞒于你。”赵冉冉落寞垂眸,指尖缓缓轻按去妆上残泪,仰头笑着去与他整理喜袍,“小征,你听话些,晚些时候我带你见几个人。”
、
闹纷纷一场宴罢,越过人语喧阗的庭院寂静处,有王宫里使节来报,只说明国宫里来观礼的大人们皆已回了,明国皇帝亦收回了婚书,只叫俞家放心。
赵冉冉礼数周全地说了些场面话,待那使节再问:“陛下有话,‘吾妹若归,兄长会在京师旧邸扫园相待。’…姑娘可有话相赠?”
只是略顿了片刻,她莞尔摇首:“无他,但愿陛下安康长乐。”
表兄助白松攻灭旧楚,又篡夺大鼎一举统摄下兵燹纷乱了数载的南北各处。这一项伟业,她早在年前就知晓了。
落魄寒门,一朝翻覆乾坤,千百年来几人。
只是她未曾料到,因俞家在吕宋声势日隆,那人探知消息,竟会遣使来下婚书。
也不知他只是一时兴起,亦或是明国才定,几无海运的缘故,赵冉冉凭着同公主的交情,只是推了一回,对方也就未再强求了。
送走了使节,她朝身后几人笑着招了招手。领头一人身形健硕,龙行虎步地带着人过来,只淡淡同她颔首示意,面上并无几分好颜色。
“阎大哥,这两年明国海事紧了许多,你这次回来,先多歇些时日,往后…索性莫亲自朝北边跑了。霍丫头呢,怎的还记着仇么”
“劳您费神,小蓉…月份有些大了,我让她留岛上养胎。生丝的事,大掌柜昨儿就来商议过,也说暂停了北边的货运,该去别地开园种桑……”
两个人正一面议事一面朝主院走时,藤树阴影里,忽而走出一人。
见了他,阎越山本能地眯了眼手按刀柄,及至赵冉冉热络地奔向对方后,他才哂然失笑,意识到自己离那战场已是经年,遂大剌剌地朝赵冉冉支应了句,便阔步领着人朝内院去了。
“我恰去闽地巡查,陛下才着我来送些东西。”吕宋同明国并不算交好,薛稷连夜就要赶回,此刻虽有心叙旧,亦只是叹笑一声,击掌令从人过来:“陛下已立四妃十二嫔,只后位还空着。”
他将一把七弦抱到她怀里,又从衣袖里摸出一方锦盒,一并递了过去。
“若愚弟未记错,段将军祭年三年不满,姐姐就同新人永结白首之契,好生薄情啊。”
薛稷有些微微发福,圆脸上一双眼灵动,眼风倏然朝两旁从人飘了记,将那‘薄情’二字说得风致有趣,其刻薄好事的模样,竟同戚氏像了个九成。
陈年旧事顷刻涌入脑海,她忙用力眨了两下酸涩眼睛,可她明白他的意思。
当着几个随从的面,她先打开了那方锦盒,将一沓信笺拿了出来,似乎是早有预料一般,都未曾有片刻迟疑的,两步走到庭院里的一座莲花石灯旁,扬手就把信笺尽数丢了进去。
将空盒递给两个面有异色的宦官,朝他们客气道:“这木盒用料珍贵,烦请两位大人带回。”
而后她又掀开那水墨江山图包裹着的七弦。
古朴素雅的琴声温润,一股子木香扑来,里头裹着的,正是她九年前托人走遍江南,觅来的那一把枯木。
百年前的纹饰工艺,弦音若龙吟,尤是散音空鸣之际,似太古遗韵。
这把琴,委实难得。
这么多年来,她都未再有这样的机缘。
略一沉吟,她还是决意留下此琴。
摸索着去琴头凤眼处,果然触到了一个织锦荷包,正如她当年赠琴时,在此处置入的银票。
荷包里,藏了半块墨玉玉珏,原是一对的,五年前她将一半掷还了他,如今却又被用作信物送了回来。
“回去多谢你们陛下。”她将荷包递回去,低头抱琴来回查看,泰然道:“多谢他物归原主,也算了我平生一撼。”
说罢,她好生将琴重包了起来,引着薛稷就要再多留他一晚,只是不知为甚,他并不肯留,只又道了两句贺喜的场面话,便躬身告辞离去。
庭院里拂来一阵潮热的夜风,有蝉鸣喳喳,赵冉冉抬手按了下额间薄汗,亦只好目送他,而后径自朝内行去。
在她转身之后,却未留意长廊深处,有一人缓步行至薛稷身旁,夜风拂过他空着的半边衣袖,接了薛稷交回的玉珏,视线却始终盯着女子渐远的后背。
直到那如火红衣蹩过庭院转角,他眼中的光芒倏然淡了,扬眉环顾了一圈周遭:“吕宋这处四季酷热,实非长安之地。不必待明日了,今夜便启程罢。”
、
朝外间随手搁放了名琴,夜风实在潮热的很,赵冉冉后背都有了些湿意,思巧正迎面过来,要与她擦手净面。
顾忌着阎越山还未出来,她只用丝帕随意按了下额角,便放轻手足朝里间去了。
才到门外,恰听的一句:
“管他真不真的!这实在是不成个样子,大哥,只要你说一句,老阎我去想法子,今夜就送你出去,她若阻拦,一刀劈了又怕什么……”
“不可!”
这一句不可,叫她听的心暖亦气馁。
本是想将阎越山送来同他见一见,即便是叫她先前哄他的话不攻自破,也不妨碍。她只盼着,死马当活马医,万一哪里触动了,他便能想起来呢。
然而经阎越山一通绘声绘色陈述下来,段征依旧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他信这兄弟,从阎越山嘴里说了好几回,当初自己怎么为这女人涉嫌送命的场景,他听了只觉嘴里亦微微发苦,只犹如听旁人的风月般,亦是动容恍惚的。
一个曾经珍重若生命的人,又怎么会连一丝一毫的记忆都没了,这听起来,就颇为残忍。
何况,他竟是当事人。
原来,她真的只是为了留住自己。
正思索间,门叫人一把推开,红烛略一摇曳,但见女子纤弱身姿窈窈,叫正红纱丽勾勒得一袭弱骨难支,如画年华,半面玉质,她面上却是罕见的冰冷狠色。
“明日往马六甲有一趟船,阎越山,你跟着去一趟,把那头几处店家做熟,今年就不用回来了。”
阎越山一哽,而后哼笑着按了刀柄就朝门首旁逼去。
他身形实在高壮,又带着武将的肃杀,此刻看着自家主事的神色,已经是不屑中浸满危险。
然而,不服威胁的话还未出口,铁链碰撞清响,一道身影倏然横梗在两人之间。
两个男人对峙着,着红衣的虽是相对偏清瘦了些,却不用开口,气势上全然压了他一头。
她眉眼闪烁地望着身前人宽厚高阔的背影,听他低声却清晰地说了句:“姓阎的,你前一刻说这是爷豁出命也要守的人,下一刻你就要当着我的面来动她?”
气氛僵持一瞬,阎越山撇撇嘴,闷声垂头道:“俞大掌事要我去,又何敢不从?不过记得给阎某派两个好些的医官,以免小蓉在路上临产。”
被他一提醒,赵冉冉语塞,只好收回方才的令。而她身前的男人只等她一说完,便对着阎越山做了个赶客的动作。后者气哼哼地看了他两个一眼,离开前倒是也未再多说什么。
红烛摇曳,她遣退了本该服侍的喜娘,亲自按汉人的规矩,将撒帐扫床的习俗一一做毕,而后又将鸳鸯交颈壶里的酒液朝两只玉镶金的杯盏里倾满。
做完这一切,她便有些局促地将一顶轻软红绸朝头上覆了,安然往桌前坐了。
段征手里被塞了杆喜秤,看着她一个人有条不紊地忙完这一切,想着方才阎越山没有顾忌的浑话,他莫名觉着那道红衣袅娜的纤丽身影十足得落寞。
落寞又如何,干他何事呢?
按老阎的话,只当是送到嘴的肥肉,吃了又如何。
可为何他竟看得不是滋味,总觉得这屋子里少了个该在的人,瞧着倒像是她一个人在办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