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寿春郡王是三皇子,生母俞贤妃在世时颇受官家礼遇,但他这人擅藏拙,平时不爱出头,在兄弟之中并不拔尖,爹爹平时也不怎么注意他。可是奇怪,这回大哥出了事,年长的皇子中除了自己远赴太康,剩下的爹爹都召见了一回,又想起自己先前去崇政殿复命的情景,爹爹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两下里一对比,让他心头的焦躁重又浮了上来。
弥光见他不说话,唤了声殿下,“稍安勿躁,越是这样时候,越应当沉住气。”
他颔首,放眼望向夹道的尽头,凉声道:“多少次……多得我都记不清了,就算我为社稷再奔忙,爹爹好像都看不见。无所谓,爹爹看不上我没关系,我的功绩能让满朝文武看见,这样就够了。”
有时候取悦一个人,比取悦满朝文武更难。如果这个人对你的成见根深蒂固不能改观,那么到了最后大不了放弃他,又怎么样呢。
眼下要专注的,是另一桩事。顺着夹道往西行,就是杨皇后寝宫,弥光送到这里便先行退下了,仪王站在宫门前遣黄门进去通传,不一会儿就见殿内女官出来迎接,掖着两手上前呵腰,垂首道:“殿下,圣人有请。”
杨皇后没有中晌歇觉的习惯,大概源于她是医女出身,不肯将时间用在睡觉上,情愿研读一下医书,甚至自己晾晒草药。
仁明殿的后阁中,据说满院子都是巨大的笸箩,天晴时候成排地敞露在日光下,是杨皇后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可惜当上了皇后,很多事情不能随心所欲,说起当年被封皇后也是机缘巧合,官家狩猎负伤,那次正好是她陪同医官随扈,几日换药下来被官家看中了,便收入后苑封了郡君,然后进美人、进充仪,一路当上了皇后。
如果说原配皇后要慎之又慎,那么继后的册立完全是凭官家个人的喜好。杨皇后没什么家世背景,待人也永远是不好不坏,对官家的儿子们做不到视如己出,但绝对合乎皇后的标准。见仪王来拜访,很客气地让人迎进来,进门赐了座,然后静静等着,等他自己说明来意。
仪王也没有兜圈子,在座上微微呵了呵腰,“嬢嬢,臣今日来,是想求嬢嬢为臣做主。臣看上一个姑娘,想娶她为妻,这件事还未向爹爹禀明,先来和嬢嬢说了,希望嬢嬢能在爹爹面前,为臣美言几句。”
杨皇后一听,放下了手里的建盏,“这是好事啊!前几日官家还提起,说二哥到如今都不曾娶亲,话里话外很是着急,发话让我加紧筛选上京的贵女,看看哪一家的姑娘能合你的心意。我算来算去,只有颖国公家的信阳县君身份地位与你相配,只是不知道你意下如何,本来明日打算派人过你府上传个话,问问你的意思,不想你今日正好进来了……快说说,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我来替你参详参详。”
仪王脸上浮起了一点赧然之色,“要论家世,我相准的这位姑娘不能与信阳县君相比,但人品才貌绝不输人半分。说起她父亲,嬢嬢应当也听说过,就是密云郡公。臣知道,易公身上还有悬案未决,但事情过去了那么久,想必爹爹也不会再追究了。易家的小娘子,我是上年后土圣诞在梅园结识的,后来就一直念念不忘,只是担心爹爹是否会反对,才拖了这么长时候。我想了很久,自己也到了年纪,不能再耽误下去了,所以今日鼓起勇气先向嬢嬢透露,还望嬢嬢能帮帮臣,成全我的一片痴心。”
杨皇后这人没别的,就是对痴男怨女的故事最感兴趣,因此他一说,她就已经打心底里认同了。
至于密云郡公,她当然听说过,四年前监军黄门弹劾他侵吞粮草,官家大发雷霆,但在她看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只要手下兵卒顺服,能打胜仗就行了,管他粮草怎么安排。结果官家耿耿于怀,对密云郡公多番试探,一面深恶痛绝于那点空穴来风,一面在得知郡公病故后惋惜痛失良将,所以男人真是种复杂的东西。
如今上一辈的恩怨淡了,到了小辈论及婚嫁的时候,杨皇后觉得不管白猫黑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二皇子的年纪属实不小了,看在他叫自己一声“嬢嬢”的份上,这个忙是一定要帮的。
“好。”杨皇后答得很爽快,“我过会儿就去面见官家,把这件事同他说了。”
仪王心里又没底起来,“嬢嬢说,爹爹可会答应?”
杨皇后觉得他完全是杞人忧天,“为什么不答应?你是娶妻,又不是出嫁。姑娘要嫁高门,你不论娶谁都是低就,娶你娶她有什么差别?”
仪王听她这样一说,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竟都没了用武之地,于是站起身向上长揖下去,“多谢嬢嬢成全。”
杨皇后抬了抬手让他免礼,“这事就交给我吧,我去同你爹爹说,成与不成,我再派人给你传话。”
仪王又再三道谢,方退出了仁明殿。
长御站在门前看人出了宫门,转回身轻声问:“圣人果真要替二殿下陈情吗?”
杨皇后自然也有她的考虑,抚着圈椅的扶手道:“我没有生下皇子,将来皇位必定落在他们之中。大哥这回是没救了,三哥生性散淡,五哥读书读傻了,六哥外放泌阳学本事,七哥八哥都还是孩子……眼下看来除了二哥和四哥,官家也没谁可选了。我嘛,能做好人的地方就多做好人吧,将来不管他们哪个登极,我都可以自在当太后,这样就挺好。我的心里,还是觉得二哥更周全些,毕竟四哥定了汤家的姑娘,那姑娘又是孙贵妃养大的,将来真要是四哥有了出息,他们必定礼重孙贵妃,那我又算什么呢。”
这是肺腑之言,当然这种话只有在贴身的长御面前倾吐。说完了,又有点后悔,杨皇后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前,示意长御,“可不敢往外胡说。”
长御立刻抿嘴点头,杨皇后笑了笑,起身整理衣衫,扶好头上花冠道:“走吧,上崇政殿见官家去。”
到了崇政殿,官家刚换好衣裳坐在榻上喝参汤,见窗底一道身影走过,便抬起眼看门上。
“二哥上你殿中去了?”
杨皇后迈进门说是啊,接过他手里的空炖盅,回身交给一旁的黄门端下去。
官家掖了掖嘴问:“他找你,所为何事啊?”
“亲事。”茶皇后随口答了一句。
官家不解,“亲事?什么亲事?”
杨皇后说:“二哥的亲事呀。官家前日不还说起,该为他寻一门好亲了吗,这不,他自己有了心仪的姑娘,先前找我来商谈,我听来觉得不错,所以急忙找官家,请官家亲自裁夺。”
官家“哦”了声,“他看上哪家姑娘了?”
“密云郡公家的小娘子。”皇后挨在官家身旁坐下,极尽所能夸赞了那位素未谋面的小娘子一番,“我早就听说过这姑娘,据说长得标致,比芝圆还要美上好几分,上京的贵女之中,已经是最出挑的了。官家也别怕二哥重色,那位小娘子父母双亡后,亲族都不帮衬她,她自己挑起了家业,把家经营得像模像样,这样的孩子,官家说可是很难得啊?”
官家分明挑剔起来,“易云天的女儿?易家那笔账没有清算,不表示无事发生过,上京那么多贵女不选,偏选了易家的女儿,这从源不把朕气死,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吧!”
杨皇后不明所以,“他要娶亲是好事,怎么就把官家气死了?难道他光棍打到三十岁,官家就高兴了吗?”见官家不为所动,她又极力游说起来,“官家还记得桂国公家小娘子吗,当初二哥对她痴心一片,可人家头也不回地与宜春郡公定亲了,二哥为这事耽误了许多年,好不容易现在找到一个,官家又不答应,他一气之下一辈子不娶,那可怎么办?”
儿子不成亲,这是所有父母无法释怀的事,官家也一样。
他看看皇后,皇后眼神真挚,甚至带着些恐吓的味道,他暗中叹气,果真她完全不明白二郎背后的深意,也看不透他为什么偏要娶易云天的女儿。
皇后还在侃侃而谈,“官家最怕的不就是外戚干政吗,所有后宫娘子母家不得随意封赏。若是二哥娶了易家的小娘子,密云郡公夫妇都不在了,她又是独女,没有兄弟叨扰,将来不也省了许多麻烦吗。”
话是这样说,但在官家眼中,二郎的用意可说是昭然若揭。
作为父亲,他自然希望儿子能有个好姻缘,但作为帝王,眼见骨肉算计,兄弟阋墙,他心里的恨便扩张得无限大。如果二郎在面前,他大约会抓住他的衣领狠狠质问他,究竟有什么图谋。然而现在不是好时机,要平衡,就得先隐忍。官家定了定心绪,转头看了皇后一眼,“你觉得这门婚事好吗?”
杨皇后说好啊,“我很想见一见那位小娘子,不知是否如传闻中那样美貌。”
官家无奈地调开了视线,“但你可曾想过,他父亲是在朝廷重压下离世的,她是否会心甘情愿做我李家的儿媳。”
杨皇后眨了眨眼,“官家并未惩治她父亲,那桩粮草案之后也未追究,连她父亲的爵位也还保留着,她应当感激官家才对。再者官家不必担心那许多,男女之间果真有了感情,好些事就不会深究了,都是过来人,谁还不明白。即便她觉得李家亏待了她,二哥给她正室的名分,她以后就是仪王妃,换言之不是等同于洗刷了她父亲身上的冤屈,给他们易家重立了门庭吗。”
皇后长篇大论,说得十分在理,官家便不再反对了,淡声道:“你若觉得好,就这么办吧!从源生母不在了,过礼事宜,还需你多费心。”
皇后一口就应下了,自己平时操心的事不多,其他皇子都有生母张罗,也只二皇子的婚事需要她过问。
这里说定了,返回仁明殿就派小黄门往仪王府上跑了一趟,把官家答应的消息告知仪王,并托了宰相韩直的夫人做冰人,照着民间的规矩一样样仔细筹办起来。
宰相夫人吕大娘子是个聪明人,得了这样的重任,自然要面面俱到、事事妥帖。第 二日上易园去拜访,临行之前让人去麦秸巷传了个口信,说今日要去商谈定亲事宜,请袁老夫人务必到场。
巳时前后,韩府的马车停在了界身南巷,从车上下来,就见一排钉子式的禁卫站在左右门廊上,吕大娘子抚了抚胸,笑着和身边的仆妇说:“庆国公是戍边大将,这气魄,果真不一样!”
既要登人家的门拜访,就得按着人家的规矩办事,让人到门上递了拜帖,帖子送进去,很快便见正主迎了出来。
年轻的姑娘穿一件紫菂襦裙,溶溶月的鸳鸯带在胸前飘扬,即便是素色的一套装扮,也难掩明眸皓齿。上前来行一礼,温言道:“贵客登门,有失远迎了。”
吕大娘子亲亲热热上前携了她的手,上下好一通打量,那些溢美之词都是表面文章,也不稀罕去说,只是温存道:“看小娘子气色不错,家中一应都好吧?”
明妆知道宰相夫人此来的用意,自己的命运被推着往前走,一切只要顺其自然就好,便点头道是,牵着袖子向内引领,把吕大娘子引进了门。
西边的易老夫人,作为祖母是必须通传的,吕大娘子进门时候,她已经在堂上候着了。因有诰命在身的缘故,禁中外命妇朝拜的时候曾见过几回,因此两下里还算熟络。易老夫人满脸堆笑将人引到上座,客套道:“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大娘子吹来了。”
吕大娘子虚与委蛇,“这一来,扰了老太君清净了。”一面四下打量,感慨着,“如今易园是庆国公产业了,庆公爷真是个念旧情的人,仍旧将小娘子奉养在园内。老太君想必是舍不得小娘子,毕竟祖孙情深,因此日日陪着小娘子。”
上京那些贵妇们的消息最是灵通,说话也很有学问,这样明夸暗贬最是叫人下不来台,但易老夫人毕竟见多识广,并不因此产生任何羞愧之情,顺势说是,“孩子孤寂,放她一人哪里能放心,只苦于老宅没有修缮完,要是都筹备好了,还是要接孩子回家去的,也免得长久叨扰庆公爷。”待女使上了茶,顿一顿方问,“不知今日大娘子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啊?”
吕大娘子含糊其辞,“就是来瞧瞧小娘子……早年间我与袁大娘子在金翟宴上有过一面之缘,不想后来她过世了,想想真是可惜。”
易老夫人只好继续敷衍,“可不是,留下我这小孙女孤苦伶仃的,怎么不叫人心疼。”
吕大娘子嘴上应着,转头朝外看,只等袁老夫人来了好说正事。所幸没有等太久,不一会儿就见门上女使引了人进来,吕大娘子正苦于不知道怎么和易老夫人寒暄,袁老夫人一来也解了她的尴尬,忙站起身来,老远便笑着说:“等老夫人半日了,总算是来了。”
这下易老夫人脸上不是颜色了,心道这算什么,怎么把袁家的老太婆也招来了?明妆姓易,是易家人,说亲也是易家长辈做主,她袁家又是哪路的豪强,人不来,大媒竟是不开尊口了。
所以接下来如何,也是可想而知,吕大娘子完全只与袁老夫人商谈,不过视线偶尔飘到易老夫人脸上,就算尊重主家了。
外祖母自然一应为明妆考虑,“这样的婚事,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只要外孙女过得好,仪王殿下能善待我的般般,其余是半点要求也无。”
吕大娘子点头,“原本这桩婚事就是仪王殿下央了圣人,圣人才托我从中说合的。老夫人放心,该有的大礼一样都短不了,王爵娶亲,也是一等一的大事,仪王殿下身份尊贵,小娘子的面子哪能不给足。”转头又对易老夫人一笑,“司天监看了日子,下月初二上上大吉,定在那日过礼最相宜。什么纳采、问名等,都合在一起办了,当日请了期,选定一个好日子,就可筹备亲迎了,这样安排,老太君意下如何啊?”
本以为帝王家要结亲,没有谁会不识这个抬举,然而偏偏有人就是反其道而行。
易老夫人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讶然道:“吕大娘子在同我说话?”
吕大娘子脸上的笑僵住了,压了压火气才道:“是呀,老太君是小娘子嫡亲的祖母,婚事自然要与老太君商议。”
易老夫人一笑,“般般是我易家的孙女,我这个做祖母的,不能不为孩子的一辈子考虑。官家与圣人厚爱,我易家感激不尽,但般般小小年纪,行事也不稳重,恐怕难以承受这样的荣宠。还是请官家与圣人重新物色贵女吧,这门亲事我易家高攀不起,不做非分之想,方能保一世太平,毕竟家下再也经不得颠荡了,还请宰相娘子见谅。”
第37章
吕大娘子简直惊呆了, “易老太君,我这回是奉圣人之命,前来给仪王殿下和明娘子说合亲事的,易老太君刚才那番话, 可要再斟酌斟酌?”
易老夫人说是啊, “老身听得清清楚楚,也知道大娘子此来的用意, 我的意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大娘子应当也听懂了吧!”
“不是……”吕大娘子这辈子都未遇见过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简直哭笑不得, “我承懿旨,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说合亲事,老太君难道不懂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