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有些怕,但还是壮起了胆问:“殿下究竟要带我去哪里?”
与她并肩而坐的人恍若未闻,两眼只是穿过雕花的车窗,看向前方。
明妆忽地萌生了个主意,看准时机就想跳车,无奈又被他拽了回来。这回他又换上了笑脸,温声道:“你这是干什么?难道我还能害了你吗?你安心坐着,我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明妆自然不答应,挣扎道:“我在家好好的,家里就很安全。你放开我,我不愿意跟你去,我要回家……”
别看小小的姑娘,反抗起来也不好压制,他有些恼火,愠声道:“别动!你要是再挣,就别怪我伤你了。”可惜她并不理会,混乱中自己竟挨了她好几下,到最后没有办法,只得喝了声,“弥光已经死了!”
明妆呆住了,一时回不过神来,“你说什么?弥光死了?”
仪王那张脸上表情空白,良久才道:“是啊,就在刚才,死了。”
她终于冷静下来,怔怔问:“殿下不是在哄我吧?”
他看了她一眼,“这不是你一直筹谋的吗?有意放出风声,离间弥光,让他日夜恐惧,让他倒戈相向。现在好了,你终于借由我的手替父报仇了,小娘子应当高兴才对啊。”
车盖下挂着的灯笼照进来一点光,照亮了他的面目,从愤怒到萎顿到重振精神,明妆很惊讶,这么短的时间内,能从一个人脸上看见如此复杂的人性转换。
看来一切他都知道了,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弥光一死,自己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她忽然想哭,无能的女儿横冲直撞,终于替爹爹报了仇,虽然无法让爹爹的冤情大白于天下,但让那个罪魁祸首偿了命,对她来说也足够了。
仿佛达成心愿后的坦然,她没有再闹,安安静静坐在车内,跟他去了他要去的地方。
马车停下后,他将她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小院子,推门进上房,房里燃着灯火,他回身将门合上,这才同她说了经过,告诉她弥光这会儿正飘在艮岳的大池上,自己对她的承诺,也终于兑现了。
明妆很平静,她站得笔直,带着视死如归的气魄道:“殿下现在可以杀我了。”
仪王纳罕,“我做什么要杀你?”
“弥光死了,势必会惊动官家,万一查到殿下头上,殿下不怕吗?”她说罢,凉凉瞥了他一眼,“你原本和弥光交好,要不是我从中作梗,弥光恐怕现在还在为你斡旋。失了这个助力,一切便不可控了,殿下如今八成恨我入骨,告诉你,我不怕,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就是她这股倔强的模样,惹得他笑起来,原来她也有小牛犊子一般的傲性。他转而又来安抚她,“般般,你误会我了,我和弥光从来不曾交好,不过表面虚与委蛇而已,毕竟我在禁中行走,他又是官家身边近侍,总不好正大光明得罪他。不过今日取了他的性命,确实是为给你一个交代,也迫使自己下了决心。”
明妆早就知道他所谓的决心是什么,给她交代不过是顺便罢了,“殿下难道不是拿弥光给我定心丸吃,也好借机拉拢庆国公?”
他微怔愣了下,“小娘子就是这么看我的?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为你完成心愿,难道错了吗?还有李宣凛……”他走到她面前,垂下眼脉脉望着她,明明眼神温柔,语调里却带着恫吓,“以后不要再提他了,你是我的未婚妻,总在我面前提及别的男人,我会不高兴的。虽说你我的亲事是一场交易,却不妨碍我当真,可当我喜欢上你的时候,你却恋着李宣凛,真让人伤心。”
第67章
明妆有些慌, 自然更不可能承认,板着脸道:“殿下慎言,大可不必这种时候还来栽赃我。”
“我栽赃你了吗?”他挺直腰,慢慢踱开了, 边踱边道, “我也不逼你承认喜欢他,但你的心究竟向着谁, 你自己知道。我呢, 问心无愧, 与你定了亲, 就再也没碰过别的女人,一心静待你过门,但是小娘子好像没有遵循契约,更没有将我当成郎子。我那王府你从头至尾来过两回,而沁园方建成不足一月, 你就跑了三回, 谁亲谁疏, 一目了然。不过没关系, 我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少年人的爱慕可以理解, 等日后咱们成亲生子,你的心自然就回来了, 我不着急。眼下呢, 我有一件要事必须去办, 其中少不了李宣凛的支持, 但李宣凛这人不好拿捏, 他嘴上应承助我, 我却怕他临阵退缩,所以把你请到这里来,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事成之后我必不会亏待你。”
看吧,说得多么冠冕堂皇,明妆是头一次遇见这样不要脸的人,忿然道:“你是打算扣押我,逼迫他吗?可惜殿下打错了主意,他不过是看着我爹爹的面子顾全我,你要利用他替你打前锋,先要掂量我够不够分量。”
仪王失笑,“这样妄自菲薄,可不是小娘子的作风。你可能不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重要,李宣凛是个闷葫芦,有时候我都替他着急……”他苦恼地砸了砸嘴,“明明将你装在心里,可他偏不承认,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仁义模样,你说他不累么?”
明妆心下震撼,也终于明白仪王上回为什么要拿她作为筹码,引李判上钩了。在他看来,李判是对她有情的,但果真是这样吗?自己从来不敢奢望,他却旁观者清起来,大约除了自作聪明,没有别的解释了。
仪王则从她不屑的表情里,读出了她的腹诽。
摆事实讲道理坐实他们互相有情吗?大可不必!只能说这两个人都很迟钝,也庆幸他们没有再往前一步,否则自己便没有立足之地了。现在亲事已经定下,和皇子定亲不像民间那样定退随意,易明妆的前途和他捆绑在一起,李宣凛只要明白这点就足够了。
转头看了眼案上更漏,他说:“我不能逗留太久,还有好些事等着我去安排。这一昼夜你就安心在这里,不要想逃跑,也无需逃跑,等我来接你时,就是另一番天地了,我敢断言,小娘子一定会喜欢的。”
可明妆哪里能安心,她知道他要逼着李判跟他一起谋反,事若成了,李判早晚是他的眼中钉,将来必定除之而后快。若是败了呢,那更是满门抄斩的大罪,李判就活不成了。
思及此,她一把拽住了正欲离开的仪王,“殿下,这件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三思。”
仪王顿住了步子,正色看了她良久,“如果你是因舍不得我才说这番话,我大约会觉得很欣慰……”但他知道不可能,所以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转而笑道,“小娘子要明白,我是为你才杀了弥光的,弥光一死,我就不能回头了。为免官家责问,我必须先发制人,否则没有活路的就是我,你懂么?”
他说完便扬长而去了,明妆想追上去,无奈被门上的守卫拦住了去路。
她不死心,探着脖子叫了两声殿下,仪王听见她的喊声,走得愈发急切。待回到王府忙完部署,已至丑时,易园的人应当已经通禀李宣凛了,但他却按兵不动,没有漏夜过府质问,他就知道,一切稳妥了。
越是大战在即,越要保持距离。李宣凛是个聪明人,他哪能不知道他将人转移到别处的用意,无外乎扣押人质罢了。
次日朝堂之上,一切都如常,官家听政时间长了便昏昏欲睡,文官谏诤武官缄默,仪王的眼梢瞥向斜后方的人,他掖着笏板低垂眼帘,这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向上看,那把髹金的龙椅既远且近,以前他以为只要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就一定能登上去,结果事实证明,这种事还是要看运气。
太子宝座,其实就算坐稳也还是一个等,不如一鼓作气拿下王座,立竿见影的痛快。心下仔细盘算,还有八个时辰,一切就该有个说法了,因此愈发要耐下十二分的性子,熬过朝会漫长的时光。
终于到了尾声,没有商讨出结论的政务,官家打算留待朝后解决,言官们脸上犹带几分薄怒,无奈地退出了朝堂。
仪王举步迈出门槛,放眼望向紫宸殿前的广场,外面日光耀眼,今年的夏好像来得特别早,公服里面一层中衣,已经热得几乎穿不住了。
身边的臣僚像潮水一样向前涌,这两日朝中风声渐起,他也不如之前吃香,再也没人来邀他赴宴吃席了。以前不耐烦应酬,但果真没有应酬时,又觉得这种受冷落、无人问津的感觉,着实不大好受。
身后有脚步声赶上来,那片紫色公服停留在他视野里,不疾不徐地跟随着,低声问:“殿下将小娘子送到哪里去了?”
仪王答得很淡然,“我不想让她涉险,把她安顿在安全的地方了。目下她一切都好,你不用担心。”
李宣凛沉默下来,没有再多问,行至左银台门前,往南拐进了夹道。
夹道往东那一大片就是鹤禁所在,官家未立太子,所以这地方一直空着。如今控鹤司建起来,除了正殿,各处都有人戍守,李宣凛例行巡查了一遍,往南出左掖门,回到控鹤司衙门,开始部署今晚的一切。
四直都虞侯,他已经先后召见过了,其中三人本来就是仪王的人,并不需要费口舌,剩下那个对他的景仰堪称痴迷,当初入控鹤司便眼泪巴巴对他说:“卑职一向听闻上将军大名,只可恨晚生了两年,不能追随上将军征伐。现在好了,终于成为上将军麾下,只要上将军让我站着,我绝不坐着,上将军让我吃饭,我绝不喝汤。”所以这样的追随者,也用不着费尽心力说服。
待把他们打发走,屋里只剩下赵灯原等近侍,虽说这些年出生入死同进同退,但他们对上峰此举,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李宣凛却浑然未觉,继续他的安排,“老赵、老梁,带两队人马守住东华门。”说着将视线又调向剩下两人,“学之和习之带一对人马守住左掖门,你们这两路人马不必随众入禁中,只需负责城门开合即可。”
四人惶惶应了,赵灯原忍了半日,实在忍不住,冲口道:“上将军,眼下的太平局面不好吗?咱们打下邶国,官家多有封赏,上将军已经是国公的爵位了,何必跟着仪王……”
坐上的李宣凛垂眼看着书案上的《孙子兵法》,极慢地说:“我有我的安排,你们不必过问。”
赵灯原反驳,“不是卑职等要过问,是……”
没待他把话说完,李宣凛抬起眼来,“谁要是害怕,现在就走,我绝不拦着。”
堂上几人面面相觑,到底谁也不曾离开。
“我们随上将军上阵杀敌,连命都是上将军救的,只要是上将军吩咐,我等绝无二话。只是……只是……”赵灯原支吾半晌,向上觑了觑,“上将军此举,可是为了小娘子?因为小娘子许了仪王,上将军便如此维护仪王?”
李宣凛心头踉跄了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们,脸上不免有些讪讪。
一向语迟的梁颂声这时开了口,一针见血道:“上将军若是喜欢小娘子,干脆一鼓作气抢过来,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人作嫁衣裳。”
大老粗们顿时觉得老梁说得很对,纷纷点头附和,本以为这话命中了要害,结果上面的人淡淡否决了,“我是为了大将军。”
说起大将军,是另一种刻在血液里的哀伤。当初大将军病故,十万大军哭声震天,他们都是流过相同热泪的人,懂得其中的愤怒与辛酸。如今三年过去了,三年热血未凉,上将军不声不响,却是个办大事的人,想来他打心底里憎恨官家,因为一切祸根都在官家,要不是他重用弥光,就不会让大将军含冤而亡。
话既说到了这里,众人便都明白了,他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义气和血性,既然上将军决定这么做,他们舍身忘死当这马前卒就是了。
四人齐齐向上拱手,“听上将军号令。”
李宣凛颔首,“那三队人马务必是亲信,不受任何人摆布。倘或其中有人胆敢违令,就地斩杀,无需宽待。”
众人道是,见他又摆了摆手,方退出正衙。
李宣凛独自坐在堂上,衙门幽深,即便日头惶惶,外面的光也照不进里面来,坐久了人便有些发木了。
先前梁颂声的话,他一直在脑子里翻滚——喜欢就抢过来……是啊,他也不知自己在犹豫什么,明明抢过来就好了,可话到嘴边又不敢说出口。有时候细想真是可笑,自己征战沙场多年,杀敌时血溅五步都不曾却步过,但面对一个小姑娘时他却心生畏惧,害怕自己唐突,害怕被她拒绝。
曾经有一次,他在梦里对她诉过衷肠,也不知哪来那么好的口才,声情并茂地将所有的心事都告诉了她。想过她会惊讶、会慌张、会羞赧,结果她却说:“李判哥哥,我一直拿你当至亲,你却对我生出这样的想法,你对得起爹爹吗?”
只这一句,把他生生吓醒了,醒后万分懊恼,他想自己大概真是疯了。
可是越压抑,心里越渴望,每次见她,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点感知都在疯狂叫嚣着爱她。有时候他觉得害怕,怕自己忽然失了分寸,会做出什么不堪的事来,所以他开始避免与她见面,本以为长久不见感情会减退,谁知毫无作用,思念已经成为本能,戒不掉了。
也许这次过后,自己可以试一试,但愿到时候还能鼓起勇气来。仪王将她藏在哪里,他早就知道了,毕竟陕州暗哨不是摆设,所以他并不着急。暂且让她躲在那里也好,免得城中兵荒马乱,到时候被人拉出来做筏子。
看看时辰,日头到了中天,白日还是如常办公,处置营务,到了傍晚时分出去巡营,已经能够隐隐嗅出布军的变动,宫城之外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
一股紧张的局势在蔓延,天终于暗下来了,夜深之后,巷陌里传来头陀敲打铁牌的铛铛声,一面高呼“普度众生救苦救难诸佛菩萨”,一面拖着长腔念唱:“亥正,大渊献,万物于天,深盖藏也……”
他起身吹灭蜡烛,从正衙内走了出去。
今日是十五,天上一轮圆月照得山河如练,即便不用掌灯,也能看清前路。官衙后巨大的校场上,早就云集了数千兵马,更多的精锐在外城集结,只等时辰一到,便打着勤王的旗号闯入禁中。
李宣凛翻身上马,在黑暗中牵紧缰绳。静静听,隐约能听见呼号声,他知道头一批上四军已经攻入内城,不久就要抵达皇城了。
坊间的头陀不曾察觉异样,照旧敲着铁牌穿街过巷,“子正,困敦,万物初萌,藏黄泉之下……”
手里的鞭子高高扬起,破空一甩,啪地一声骤响如惊雷。校场大门洞开,数千兵马朝光亮处奔袭而去,一时冲得夜行运货的脚夫仓惶遁逃,这夜半的上京与白天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马蹄飒沓,踏破了夜的宁静。
兵马交汇,入城的捧日军身着赤红甲胄,和殿前司班直战作一团。但一向养尊处优的诸班直似乎并不是捧日军的对手,一路战一路退,最后被逼到了晨晖门外的长桥上。
那长桥是木柞的,寻常看着大气煊赫任君出入,可一旦几千兵马在此停留,桥便不堪重负,轰然一声坍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