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一切都要结束了。
疾驰而来的队伍,战旗猎猎作响,一个“成”在夜中翻飞不停。
距离消息传到苏清意的手上至叛乱彻底平定的那一刻,足足过了两个时辰,苏清意坐着等了两个时辰,一点也不敢合眼。
她一直坐到了丑时三刻,兵戈之声再无,铃铛来报,说萧恪带着人已经进了宫,马上就要到太极宫。
苏清意拢了拢自己穿了这些天都没有换的衣裳,走了出去。
外边不安全,她一直没有到外面来,因此她并不知原来太极宫前也有了死人,活着的人正在搬运尸体。
寒风混着冰雪被吸进鼻子里,冻得苏清意眯起了眼睛,两滴泪珠挂到了眼角去。
模模糊糊的视线里,苏清意看见了萧恪。
跟自己好几天不曾换衣服比起来,还是萧恪显得更邋遢,他的发髻散乱得不成样子,盔甲也不怎么明亮,或许是在夜里瞧不清,又或许是身上满是灰尘和血迹,将他的盔甲给染得脏兮兮的。
萧恪也看见了苏清意,和以往苏清意都是光鲜亮丽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不同,此时的苏清意,明显已经许久不曾收拾过自己了。
“接着。”萧恪将银枪扔给下属,自己大步地走向苏清意。
苏清意矗在原地,看着萧恪迅速地靠近自己,最终将自己给拥进了一个还充斥着杀气的怀抱之中。
“清意,我回来了。”萧恪语气似喟又似喜。
苏清意鼻尖一酸,她缓缓地闭上眼,将头抵在了萧恪的肩头。
萧恪身上穿着盔甲,苏清意抵着冰冷的盔甲并不舒服,她却不太想起来,只因她想确认一下,是不是萧恪真的回来了。
“抱歉,回来晚了。”萧恪道。
苏清意沉默良久,梳理着思绪,等她额头都痛了,才抬起头来。
“殿下,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苏清意抽噎了一下,“我不高兴。”
萧恪心脏一阵绞紧,很疼。
若是苏清意没有和自己搅合在一起的话,本不必承受这些。
“殿下,王妃姐姐被害死了,太尉府的一个管事背叛,将王妃给骗出了王府,我们去救时,王妃毅然决然地撞上了剑身。”
萧恪声音发哑:“我知道了。”
“这场叛乱,死了很多的人,我在皇宫待着,连觉也不敢多睡,一睡就会自己将自己吓醒,我很害怕。”
萧恪咬紧了牙关,抱住苏清意的手臂用力,将苏清意给圈得更紧。
“殿下,名正言顺对于你来说很重要,我给你弄来了名正言顺。”苏清意微微一挣,萧恪便松开了她,当着萧恪的面,苏清意拿出了她一直随身带着的传位诏书。
拉过萧恪的手,将诏书放了上去,苏清意仰起脸:“陛下,万岁、万万岁。”
萧恪的双眼因为吃惊而睁大,他惊愕不已,手指攥紧了那份不算轻薄的传位诏书。
“清意……”
她是怎么做到的?这短短的时间里,她到底做了多少事情?
萧恪伸出另外一只没有拿传位诏书的手,用手指碰了碰苏清意的眼下,有一圈青黑。
苏清意苦涩道:“萧恪,我真的好累。”
萧弯下腰,将苏清意给打横抱起:“睡吧,一切交给我就是。”
苏清意缩在萧恪的怀里,眼皮一合便睡了过去。
铃铛适时地出现为萧恪引路,这些天苏清意都睡在了太极宫的侧殿,现下也能再将就这用来休息。
萧恪打发了铃铛去端一盆热水过来,自己则是给苏清意脱了外衣,把人塞进被子里。
和在成王府里娇惯着不同,这床上没有放汤婆子,苏清意定然是不爱睡的,紧急时苏清意也没有花那精力去满足自己的娇贵,只是将就着。
萧恪摸了摸被子,虽然跟用汤婆子提前暖过的没法比,不过还是舒适的,也是,到底是太极宫的侧殿,再差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苏清意的手都是凉的,冻得苍白,铃铛端了热水进来,萧恪便亲自用热水打湿了帕子再拧开给苏清意擦手擦脸,一遍又一遍,直到苏清意暖和起来。
铃铛在一旁看得称奇,虽然她早就看出成王对她家小姐是用了真心思的,可也没有见过哪个有权有势的男人会心甘情愿地伺候女人。
就连老爷都不曾对夫人坐到如此田地。
小姐和夫人比起来,还是小姐更幸运些。
萧恪安顿好了苏清意,用眼神暗示铃铛跟自己一块出来,他有话要问。
他来皇宫路上,遇到了黎融,黎融虽年龄大了,却还一身盔甲上阵,手里的武器染了不少的血。
作为镇王府的人,黎融会在京城混乱时出来萧恪并不意外,令他意外的是黎融过来同他说:小郡主在镇王府安好,请成王殿下放心。
为什么他的女儿会在镇王府?
萧恪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明白了黎融的意思。
他的女儿自然不会无故被黎融带去镇王府保护,黎融会出手保护他的女儿,也不会是看在他萧恪的面子上。
他想起他审问中书侍郎时黎融曾到大牢来,那一晚,苏清意没有回成王府,而是说回了娘家。
萧恪扯着缰绳朝黎融一抱拳:“辛苦黎先生,本王这就去皇宫。”
苏清意和镇王府有关系,而且关系匪浅,能够到黎融都为之服从的关系,那就只有一个。
老镇王当年虽是主动隐匿的,但是老镇王确实也已经去世了,不然也不会把镇王这一爵位封给老镇王的血亲,而这一支占据着镇王府这么多年的血亲,被下令赶出镇王府,是在和苏清意起了冲突之后。
老镇王膝下无子,唯有一女,从苏清意的年龄来看,多半她就是那位郡主的女儿了。
只是萧恪不明白,苏清意分明出身尊贵,怎么会变成一个商户之女,又怎么会入成王府当他的侧妃?
若是镇王府不隐匿,以苏清意的出身,给他当正妃,也是使得的啊。
“铃铛,你家小姐给我当侧妃,她怨过吗?”萧恪把铃铛叫出来,不为问苏清意的身世,他只是知道,他能留得住苏清意吗?
铃铛怔住,她实在是没料到成王那么多事情不问,冷不丁问起了这个。
“殿下,您瞧着小姐,她像是怨过的样子吗?”铃铛反问萧恪。
苏清意本就没有理由怨萧恪,隐藏真实身份进入成王府,不过是她自己的选择,也亏得萧恪是问的铃铛,而不是苏清意本人,否则苏清意多半又会在心里默默地想萧恪脑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萧恪目光远眺,来回走动的人举着火把,那些火光都倒映在了萧恪的眼底。
“那你说,她会愿意当我的皇后吗?”
第74章 灵前
苏清意这一觉睡了很久很久, 在她睡得昏昏沉沉的时间里,萧恪已经接管了京城,开始善后。
萧恪并未隐瞒, 而是向世人宣告了这一场叛乱发生的缘由, 也就是说,京城百姓们躲在家里大门不敢出,甚至夜里连烛火也不敢多点,就怕被叛军给抓去, 过得胆战心惊, 这都是老皇帝的错。
要是老皇帝还活着, 那么他必要是要被京城百姓一人一口唾沫给淹死的, 奈何他自作主张跑出了寝殿, 被一箭射杀, 士兵们找到他时, 尸体都已经冻僵了。
萧恪开始给皇帝办葬礼, 原本帝王的葬礼规格极高,毕竟是国丧,民间一个月不得有声乐歌舞, 皇帝的灵柩更是要停放一个月才下葬。
然而被万民唾弃的皇帝,是得不到这个待遇的, 哪怕是再迂腐的人, 都受不了老皇帝那么歹毒又愚蠢, 因而就算是萧恪只是命人将老皇帝给装进棺椁里早早地下葬了, 在宫里摆了个空棺材供人吊唁,也没有人站出来说什么。
苏清意醒来后一边用膳一边听若灵跟她八卦, 听到萧恪这么胆大妄为时, 苏清意还是狠狠地替萧恪捏了一把汗。
若灵是从镇王府被接到皇宫里来的, 碧灵也来了,铃铛跟了苏清意那么多天也甚是疲惫,但是苏清意的身边又需要有信得过的人伺候,萧恪才让人把碧灵和若灵给接到了皇宫里来服侍苏清意。
至于小晚晚,是萧恪亲自从镇王府一路抱回皇宫的。
传位诏书一早萧恪就公示了出去,公示之后萧恪更是光明正大地命人把太极宫给打扫出来,以前老皇帝用的那些全部收走换别的,清除了所有老皇帝的痕迹之后,萧恪直接住进了太极宫。
“那王妃呢?”苏清意搅弄着勺子,心情低落,“王妃的葬礼要如何办?”
这世间怕是不会再有这般巧合的了,先帝和新帝当皇子时的正妃都要办丧事,按理来说,皇帝驾崩,那皇子公主,还有皇后以及妃嫔,乃至于一些大臣,都是要在皇帝那里守灵的,可皇子正妃身亡,也不是小事,也需要吊唁。
“殿下自己都不去先帝那里,更不会要求别的人去,所以……先帝灵位前除了看守的宫人时时添些纸钱,再点上香烛外,便无别的人在了,而王妃的丧事要按皇后的规格来办,清思殿停放先帝的棺材,王妃停放在长安殿。”若灵小声地说道。
苏清意恍惚记得,清思殿和长安殿,是在皇宫完全相反的两个方向,一个居左,一个在右,虽是大丧,可是国事不可停,每日丧仪过后该上朝还得上朝,该议政还得议政……文武百官怕是没有那么多工夫,来返长安殿和太和殿了。
萧恪就差明着让众人不去拜老皇帝而只拜张氏了。
苏清意没什么胃口,她太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这一觉睡醒了也还是蔫蔫的没精神,再加上叛乱平定之后,她反而有了空闲去想东想西,便更容易将心情弄得一团糟了。
“晚晚呢?看看她睡着没?没睡就带着她去给王妃磕个头吧。”苏清意说。
小晚晚出世,张氏送了那么大的一份礼物,贵重无比,而且张氏还说,等日后小晚晚长大了要出嫁了,要给小晚晚备好多好多嫁妆。
只是,张氏没能等到这一天,就死于风雪之中,刀刃之下。
小晚晚刚醒不久,乳母喂了奶,正是精力十足的时候,苏清意抱起她,就往长安殿去。
苏清意自然不会顶着风去,她让碧灵去传了轿子,她只要带着孩子坐在轿子里就好,能将所有的风都挡在外面。
今天苏清意穿的本就是一身银白色的素衣,倒也不必换衣裳了,直接就这么去了。
在长安殿的人不少,太尉在那里,张灵也在,还有一直跟在张氏身边伺候的那些人。
苏清意抱着小晚晚进去,向目光涣散的太尉颔首致意,只是他似乎没有瞧见。
张灵跪在地上,见苏清意来了才擦了擦眼泪起身:“苏姐姐。”
苏清意把孩子交给碧灵,自己取了三炷香用烛火点上,插进了香炉里。
“灵儿,你节哀。”
苏清意不太会安慰人,她只记得母亲去世时,她也如同张灵这般,哭成了泪人,来往吊唁的人,都会同她说一句“节哀”,她如今也只能抄来用用。
“苏姐姐,陛下说,追封长姐为元德皇后。”张灵抹了抹眼睛,“我姐姐当上皇后了。”
对于很多世家女子来说,能够做到皇后这一步,是她们毕生的荣耀,真正的光耀门楣。
苏清意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僵硬地转移话题:“我带晚晚来给她母后磕个头,就算是她尽了一份孝心。”
现在大家都改了称呼,成王殿下已然成了陛下,张氏也成了元德皇后,就连她,也不再是曾经众人口中的侧妃,而是“娘娘”,至于到底是什么娘娘,只等丧仪过去,再由萧恪加封。
“长姐可喜欢晚晚了,晚晚能来看她,长姐一定会很欣慰的。”张灵又哭又笑,脸都皱在了一起。
“苏侧妃,容老夫问一句。”太尉像是终于有了一点人气儿,他扶着椅子慢慢起身,形容憔悴,“我女儿,她恨我吗?”
苏清意摇了摇头,诚恳道:“太尉大人,我不清楚。”
以张氏的性格,是不会恨他父亲的,只是太尉会把张氏之死归结于他身上多少,苏清意便猜不到了。
太尉脸上老泪纵横:“白发人送黑发人,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苏清意静默地瞧着太尉近乎疯癫的姿态,无声叹气。
太尉大人是个好将军,他不愧于将士,不愧于大渝百姓,可他不是个好父亲,大女儿小女儿,都因他而受难。
“太尉大人在皇后灵前哭什么哭?”
苏清意回首,见萧恪脸色铁青。
“萧恪。”苏清意走上前,扯着萧恪的袖子,朝萧恪很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张氏还活着时,萧恪对太尉尊敬有加,见面也都是以岳父称之,张氏一死,萧恪就变了态度,传出去了难免叫人议论。
太尉侧身,看着张氏的牌位,他说:“陛下说得是,臣的确没有资格在皇后的灵前哭。”
苏清意觉得太尉看起来很是可怜。
“你还能在皇后的灵前待着都是看在你生养了皇后的份上。”萧恪语气不善,“若非看在皇后的面子上,你一个弄丢了朕发妻的人,就不该踏进长安殿的大门。”
苏清意到嘴边的劝说又给咽了回去。
萧恪即便态度不好,可萧恪并没有做错,太尉失去了女儿不假,可萧恪也失去了发妻,即便这个发妻未能助力他什么,即便这个发妻身子不好,无法为他生儿育女,可他们到底是成了亲拜过堂的夫妻,萧恪哪怕对张氏没有深爱,却也不会缺少感情。
而张氏之死,是张顺造成的,张顺的背叛,却跟太尉脱不了干系。
萧恪也带了那么多的人去战场,也有人有亲人战死在外,可萧恪手底下,从来都没有出过叛徒,就算是苏清意让他们做等同于造反的事情,他们也没有人提出过质疑。
萧恪无疑是一个有能力有手段的人,他的手上从来不会出乱子,而太尉的手里,老是出乱子,用人不查,前有张灵,他也没有提高警惕。
张氏被张顺骗出成王府,萧恪是有怨气的,他怨太尉连自己常用的人都料理得不干净,随便一个管事就害死了张氏。
他也怨自己,他想着张氏冬日不会轻易出门,只要不出成王府,张氏的安全就无人能威胁,所以他不曾给张氏派武艺绝顶高强的人去保护她。
如果他能在张氏身边放一个高手,张氏被骗也只会安然无恙地回到成王府,被寒风吹了就请太医来看诊,要什么补品他都竭力去找就是。
可惜,这世间从来都没有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