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总没有空穴来风,必然是有因的。
沿着石径往前走,天冷风大,无双牵上龚妙菡的手。
“无双,”龚妙菡拉着无双的手到自己眼前,小手指揉着女子手背,“你的手怎么皴了?多可惜,这么好看的手。”
无双其实并不怎么在乎,这府里做活的人没有一个是手漂亮的。她照顾盼兰这几日,总要洗衣打水,很容易伤到肌肤。
“无碍,回去涂上手脂就好了。”她笑着道,眼中透着温柔的光。
龚妙菡皱皱眉,小声问:“我哥不要你了吗?”
无双呼吸一滞,心头像是被刺扎了下。
最近,她还是能听到关于龚拓的一些事,除了议亲,还有今上的有意提拔,说是年后有重要之事交于他,率使团出使北丘国。
可见,他很快会仕途高升。
这时,不远处游廊下来一人,定睛一看,是几日不见的龚拓。他步伐沉稳,衣着规矩,一张俊脸表情淡淡。
“世子。”无双对来人弯腰作礼,螓首垂低,双手缩进袖下。
龚拓嗯了声,视线在她柔顺的面上扫了眼,随后大手落在龚妙菡头顶:“这么冷跑出来做什么?不在房里温书,明年能进书院吗?”
“没,没有乱跑。”龚妙菡心虚嘟哝着。
整个伯府没有她怕的东西,娘那里不必说,爹也疼爱,唯独怕这个哥哥。原本还想帮无双说两句话,这下全压回了舌头底下。
“走,”龚拓语气一顿,“回去我考考你。”
这话他是对龚妙菡说的,后者一听小脸儿垮了,哪还有刚才的机灵劲儿。
无双站在原地,目送龚家兄妹离开,冷风直冲她的脑门,浑身冻了个透。待再看不见人,她这才转身走去避风的地方,耳边总回响着龚妙菡刚才的话。
。
离着年节越来越近,无双留在课镇院已经十几天。
盼兰的伤好了很多,在无双的照料下,轻的地方已经开始褪痂,整日里痒得厉害。
起先,盼兰只以为多年姐妹情,无双过来帮她。可现在她能下地,可以自己照料自己,然而龚拓还没有让无双回去,她这才后知后觉的奇怪起来。
“昨日的时候外面吵得厉害,如今倒静下来了。”盼兰开口,站在窗边往外看。
无双坐在床头,穿针引线,正缝着一件絮棉比甲,闻言抬了头:“夫人昨日去大佛寺上香,要留在寺里两日,动静大是在搬要带的东西。”
盼兰回过身来,消肿后的脸俨然瘦脱了相:“这么冷还去寺里?”
府中有佛堂,要礼佛也方便,放在以往,也是选天暖的春日去寺中。大腊月的,还是近年关,此举着实奇怪。
“你在房中不知道,”无双垂下脸,嘴角想勾出一个笑来,“夫人同去的是黄尚书家夫人和小姐,可能……”
嘴里莫名一涩,软唇蠕动两下送出下面的半句话,“是以后的世子夫人。”
屋内一瞬间静下来,盼兰仔细看去无双,并未在人的脸上看出什么。先前她还说无双命好,世子给撑腰如何……
心中陡然悲凉,结合自己的经历,她现在不会天真的幻想,这贵族世家之内有什么真情实意。
“无双,那你以后……”盼兰问不下去,她外面至少有哥嫂,可无双孤身一人在世上,是不是到死都会困在这儿?
“我?”无双笑笑,扬起明艳的脸蛋儿,“我和你,都会出去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自然而简单。
盼兰愣住,随后点头:“嗯,到时候离开京城,无双你跟我和大哥,咱们回去我们老家。”
好像是看到了那一日,盼兰高兴的讲着记忆中的家乡,城南的大湖,每到夏日便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有山有水,还有好郎君。
情绪感染到无双,她放下针线,干脆也数着指头算起来。赎身会花掉多少钱,剩余多少,买一间小院……
“还要嫁一个好郎君。”盼兰坐去人身旁,填了一条。
“嫁人?”无双咀嚼着两个字,心中微微触动,不由想起了龚拓。
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心底深处总是盘固着某种情节。跟他的时候还是豆蔻少女,身子给了他,要说没幻想过有一份长相厮守那是假的。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无双一笑,抛去脑海中那些,站起身来:“你睡一会儿,我去给你拿药。”
盼兰现在已经换了药,算算时辰,出门办事的阿庆应该回来了,无双想着过去那边,把药取回来。
“多穿点儿。”盼兰叮嘱一声,送人到了门外。
药放在门房,无双一路走去。
路上碰到那位懂些医术的老仆,她与人就盼兰的伤聊了两句。老仆说,幸亏是盼兰碰到她,不然现在尸骨已经躺在乱葬岗。
拿到药,无双多给了阿庆几个跑腿儿钱。见人脸上挂着个掌印子,关切问了声。
后者笑眯眯的接下,无奈说是方才挡了姑奶奶的路,被龚氏赏了一耳光。下人挨打不是稀奇事,不能追究,咽到肚里也就是了。
阿庆还说,今日夫人就会回府,毕竟外面乱,难民又多,不如回来安稳。
无双听了,便想大概是议亲之事顺遂。那么,龚拓应该也与那黄小姐见过了罢,心中是否满意?
就这样,她怀揣着些许心事,沿着来时的路往课镇院回去。
天色朦胧,隔着一段距离,她看见院门开了一道缝,离开前明明关上的,而这里也不会有人过来。
正想着,突然子院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无双哪敢怠慢,当即提着裙摆往回跑。
她一把推开院门冲进去,门板哐当一声撞在墙上。
院中,盼兰被一人踩在地上,像条虫子一样挣扎,嘴里呜呜不清,另一人手里高举着马鞭,眼看着就要落下。
“住手!”无双大喊一声,柔柔的嗓音变尖。
正在行凶的两人似是没想到有人突然进来,俱是一愣,不约而同往墙边阴暗处看去,似在请示着什么。
顺着两人的视线,无双看见了站在暗处的龚敦。后者并不慌张,施施然走出来,面色阴郁。
“无双,本公子劝你莫管闲事,”龚敦瞅了眼地上的盼兰,冷哼一声,“她是我院里的,我要带她回去!”
他一身酒气,脚步有些发虚。
“呜呜……”盼兰眼神灰败,带伤的身子根本无法招架。
无双见此,极力稳住心神,看向龚敦:“大公子,你现在该在庄子,擅自回来,夫人可知道?”
她心里盘算着,如果此刻跑出门去呼喊,会不会被人听到?不太行,课镇院现在冷清,周遭根本没有人,更何况龚敦就在几步外,一个男人的动作定然比她快;而且,她怕自己一跑,龚敦狗急跳墙,打死盼兰,到时候谁说得清?
“自己家还不能回?”龚敦可不想废话,他堂堂一个伯府公子被赶去乡下,还不是拜面前两个女人所赐?还有他精心养的爱犬,废了他多少心血?
如今,龚文柏不在京中,宋夫人去了大佛寺,就算要了这奴婢的命又如何?
只是突然出现的无双打乱计划,看着这荒僻地方,他眼神更加阴郁几分。
无双意识到不对,转身就跑,龚敦大步追上,一把揪住她的手臂,手上去就想捂住她的嘴。
现在这般就是拼,男女体力悬殊,她想也没想张嘴咬上龚敦的手,趁人松动,手里的药包用力扔出了院门外。
龚敦大怒,伸手去掐无双的脖子。无双何其明白,脖颈被人捏在手中的可怕,身子灵活一闪,躲过那只粗手臂,用尽全身力气推向龚敦。
看似强健,实则绣花枕头的龚敦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哀嚎一声,目眦欲裂:“把她给我摁住!”
一个随从赶紧上前扶住他,暗道一声事情闹大了。
下一瞬,另一个手下将院门关上,整座院子被彻底隔绝。
无双也不干等,跑过去扶起盼兰,连拉带拽的一起跑进正屋。
“无双你别管我,自己快跑!”盼兰哭得哑了嗓子。
无双苦笑,丢下她不是看着她去死?
龚敦现在倒是不怕了,院子就那么点儿地方,两个弱女子能跑去哪儿?
“去,小点儿动静。”他盯着正屋的门,要不是时间紧,还真想折磨一下她们。
两个手下听了,却是不敢动。
“快去!”龚敦没了耐性。
屋里,隔着一道门板,无双对外面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浑身发冷,龚敦真敢在这里放肆?
“谁敢进,”她呵斥一声,“这是老伯爷的屋子,伯爷和世子仁孝,你们擅闯就是坏了规矩,也别想好过。”
世家大族总有些独特的讲究,尊崇祖先,希望基业万年长青。是以,课镇院才这样一直好好守着,也怕动了伯府所谓的气脉,家中起灾祸。
所以,龚敦的两个手下才顾忌,说起来,这课镇院是禁地。屋中的摆设更是一直没变,他们冲进去怎么会一点破坏没有?就像无双所说,他们到时候说不定被打断腿。
“公子,您喝醉了,何必跟俩小娘子计较?”一个人看着龚敦,试图劝说。
龚敦一瞬间犹豫,他不怕别人,但是龚文柏和龚拓他总要顾忌着。可是酒气上涌,他又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废物,两个女人都治不了,出了事有我!”
怎么,他教训自己的奴婢还不成?
三个男人在外面撞门,单薄的门扇自然抵挡不了多久。
无双推着桌子挡住,用尽力气,连盼兰也咬牙抵挡。
时间一点点的过去,门板咔嚓一声断开,破碎着砸在地上,门外是龚敦阴戾的脸。
两个手下攥着绳子冲进来,顺势就要往盼兰的身上套,拖着就走……
“砰砰砰”,此时的院门被人从外面拍得震天响,大声喊着:“无双姑娘,把门打开!”
无双正被龚敦拦着,听见喊声立即看去院门,火光从门缝里透了进来。
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女鹅会跑的,不要急,快了。
第10章
很快,两个身手利索的护院翻墙进来,一眼看到了里面的情形。
是刚从庄子回来的大公子,正指使两名小喽啰将一个婢女往外拖。眼看人喊的撕心裂肺,头发散落,要被勒死的架势。
屋里,无双推开身龚敦,颤着手将绳索从盼兰身上解下,后者受到惊吓,加之伤没有好,两眼一翻晕厥过去。
她抱着盼兰,眼睛看去大开的院门,提着的心并没有放下去。
一点点的生机被她抓住,就是帮着跑腿儿买药的阿庆。她回来前对人说,脸上带着伤不好看,课镇院这里有化瘀的药膏,让他一会儿过来拿。是以,她把药包扔出去,就是想让阿庆发现。
只要撑到宋夫人回府,龚敦就不敢再做什么。
而下面会怎样,就要看宋夫人会如何处理。
向阳院。
宋夫人脸色难看,一路回来疲累,还没进门糟心事就找了上来。
“大公子真是越发大胆了,这府中没有规矩了是吧?”她实不想管这些烂事儿,加上那跪在门外的陈姨娘哭哭啼啼,心里甭提多烦躁,“怎么无双去到那儿,麻烦就跟去哪儿?”
秋嬷嬷在一旁站着,轻声回道:“也不怪她。大公子喝醉了酒,想起那条死狗,就去了课镇院。”
宋夫人瞥了眼,鼻音一声轻哼:“为一条狗砸了课镇院?出息!”
“夫人,看时辰世子快回府了,无双掺和在这件事里,她是安亭院的人,您看……”
“不省心,”宋夫人烦躁的扔掉佛珠,“回来的话,将人请过来。”
闻言,秋嬷嬷往后退开不再说话。伯府和黄家准备议亲,宋夫人看重此事,总想着顺顺当当办下来,谁知一回来就是乱子,也难怪人生气。
外面一阵嘈杂,是课镇院那边的人全来了这边。
冬天的夜又沉又冷,在外面待上一刻就会全身冻透。几个清闲的姨娘干脆打着请安的幌子,站在檐下看热闹。
无双挽好掉落的头发,发间只剩一跟发簪,另一根不知掉去何处。
龚敦此刻被两个家仆搀扶,一副伤重随时会晕厥的样子,口里咬定找到证据,证明盼兰之前偷过他房里东西,所以去拿人。谁知人非但不认罪,竟还对他上了手。
可他也不想想,自己身高马大的,被一个柔弱小娘子动手伤到?首先,与陈姨娘不对付的几人先是笑出声来。
陈姨娘保养得当,透着中年美妇的韵味,闻言脸一白,更是恶毒的瞪了一眼无双。
“夫人,这俩奴婢好大胆,还请您给敦儿做主。”陈姨娘对着正屋就是一拜。无双是龚拓房里的人,她不能拿人怎么样,只能借宋夫人的手。
无双不辩解,静静站在那儿。
正房的门大开,宋夫人缓步走到门边,身后两个婆子抬着一张椅子摆在人身后。暖融融的垫子一铺,宋夫人坐了上去。
“事情我这边也知道了,”她手中捧着圆滚滚的手炉,扫了一眼院子,“都说过不准随意去课镇院,伯爷和世子不在府中,这个家更该安定才是。”
宋夫人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丝毫不提龚敦带人行凶的事,站在角落的阿庆都急得要命,这是想把事情不了了之?就像他挨了一巴掌,他们这些下人受了什么罪,都得和血吞下去。
“母亲,奴婢伤主是大罪,我觉得该报官。”龚敦可不管,这几天受的窝囊气是压不住了。
陈姨娘也在一旁帮腔,她的儿子还没有正妻,需要留着好名声,决不能背上虐杀家婢的污名。母子一唱一和,加害者俨然成了受害者。
座上,宋夫人垂下眼帘,被这一对儿愚蠢的母子气得不行。还报官?是嫌伯府的名声太好听?龚拓深受今上器重,如今正在议亲的阶段,闹出大动静有什么好处?
想到议亲,她这两日在大佛寺与黄家母女相处,黄家小姐温贤端惠,她心里满意。只是,人的样貌平淡些。
宋夫人往无双身上看了眼,大抵任何女子站在无双边上,都会被压得失色。她太美,美得近乎妖,若儿子继续留着她,会不会是祸害?
刚才她在屋里就一直在想,要说这件事最终就是她一句话,可大也可小。恰巧,无双也掺和在内……
正在这时,院门处走进一个人,暗色劲装衬得身形修长。他在门下站了一瞬,扫了眼院中,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包括刚才还在嚎啕的陈姨娘。
是刚下职归府的龚拓,他自阶上迈步而下,黑色靴底踩上院内的青石板,步子稳当厚重。
“母亲。”他站去正房外,对宋夫人请安。
宋夫人颔首,脸上颇带欣慰之色:“世子来得正好,坐下来帮着断断眼前这事。我今日从大佛寺回来,现在头疼得厉害。”
她相信儿子已经知道事情经过,身为将来家主,这后院也定然有他的眼线。
龚拓举止自然,脸上不见丝毫愠怒,经过院中时,更是谁也没看一眼:“家有家规,犯错受罚天经地义,谁也不能例外。”
他话说的公道,遂站去正房门外,身子一转,面对院中众人,而后坐上宋夫人旁边的木椅。
陈姨娘母子之间对视一眼,在彼此脸上看到了虚意。龚拓办事向来公正,细查起来可就不单单是今日这一点儿了,当即心慌得要命,可现在已没有回头路给他们。
无双这里,心中生出一丝希望。做事判断上,龚拓向来清明,凡事喜欢明明白白,只要他开口,定然能给盼兰清白。偷盗,本就是龚敦胡扯的事情,一查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