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该忘的。
那一日是燕柏二十岁生辰。
先帝病重,储君之争即将尘埃落定,尚且一团孩子气的邬宁已经注定要登上皇位,燕知鸾凤驾归宁,亲观燕柏的及冠之礼,赐他表德之字——长青,并郑重其事的将邬宁托付与他。
那时燕柏就知道,在不久之后,他要和邬宁结为夫妻。
而张御史家的二小姐倾慕他多年,在他及冠之日终于鼓足勇气向他表明心意,被邬宁撞了个正着。
邬宁踩着燕榆的肩膀,趴在假山上,用力朝他挥手。
“哥!你干嘛呢!那是我未来嫂子吗!真好看!”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燕榆迫不及待地将邬宁拽下来,然后踩着邬宁的肩膀拼命往上爬,无奈个子矮,只看一眼就摔的人仰马翻,险些砸到邬宁,为这么点事,两个人在假山后头就地厮打起来。
燕柏很失礼,他完全忘了张二小姐还在等他的回答,焦急的奔向那座假山。
看到他,邬宁和燕榆几乎异口同声地指着对方说:“哥!他欺负我!”
燕柏盯着灰头土脸的两个人,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没伤着就好。
“表哥,你怎么不说话啊。”
“没有这回事,张家二小姐早已嫁人,不要败坏人家的名节。”
“哦……嫁人了,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
邬宁又吃了口鱼肉,含着筷子尖打量燕柏,乌黑的眼珠微微晃动,藏着不知多少要惹人生气的歪心思。
燕柏深吸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表哥,你要是有喜欢的人,可一定跟我说。”
“若是有呢,你预备如何?”
“也让她进宫呗。”邬宁挺诚恳的看着燕柏:“表哥,我没有别的意思,真的,我就是想让你高兴。”
燕柏下意识用手抚了抚自己的胸口,以为这样呼吸就能顺畅些。
“阿宁,等你哪日真正明白什么是喜欢一个人,我们再来聊这件事,好吗?”
“好吧……”
即便燕柏竭力克制,邬宁仍是察觉到他的不悦,实在不明白,自己都做出这么大的让步了,燕柏为何还不高兴。
……
慕迟进宫前,没想到皇宫居然这么小,他住的云归楼,听名字挺敞亮的,其实还不如家里一座院子大。
徐山说:“少爷,知足吧,这是寸土寸金的霖京城,哪能和咱们武门郡那种穷乡僻壤比。”
云归楼的一等宫婢丹琴也说:“这云归楼是不大,可离陛下的凤雏宫很近呢,侍应明早见了君后,千万记得向君后谢恩。”
慕迟虽进宫才半日,但已然晓得,这宫里即便一根草,一片树叶,只要是陛下和君后给的,都算得上恩赐,他必须感恩戴德。
“侍应,该用晚膳了,宫里口味清淡,也不知您吃不吃得惯。”
“我不挑食,能吃饱就行。”
丹琴忍俊不禁:“自然是能吃饱的,君后老早就同王尚宫交代过了,他说,入宫这些侍君都是年纪轻轻的半大孩子,难免吃得多饿得快,叫尚食司灶火昼夜不断,若饿了,只管吩咐宫人去传膳。”
慕迟闻言,心里踏实许多:“君后人真好。”
“那是当然了,天底下没有比君后更宽厚仁善的,日子长了,侍应就知道了,只要别……”丹琴顿了顿,压低声音说:“只要别犯了忌讳,旁的事君后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忌讳?”
“撺掇陛下,干涉朝政。”
要吹枕边风撺掇邬宁给遂州拨银子征伐北漠的慕迟:“……犯了忌讳会怎样?”
丹琴道:“三月初那会,陛下不知听了哪个宫人的调唆,一日里与君后争执了好几次,侍应猜怎么着?一夜之间,陛下身边十几个宫人全都消失不见了,连个头发丝都不剩。”
慕迟脊背一凉,简直想翻墙回家了。
一旁的徐山脸色也有些苍白,小心翼翼的问:“是,是都杀了吗?”
丹琴正要开口,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为首的是荷露。荷露如今在燕柏和邬宁跟前都能说得上话,是各宫婢女争相巴结的对象,丹琴忙迎上前道:“荷露姐姐,您怎么来了。”
荷露先给慕迟请了个安,然后说:“今日晚膳的鱼格外鲜嫩,陛下让我送一份给慕侍应。”
慕迟眨眨眼,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是单送给我一个人的?还是别的人都有?”
“各宫都有。”荷露笑道:“不过侍应这一份,是陛下赏赐的,旁人那一份,是君后赏赐的。”
眼见慕迟的神情由阴转晴,丹琴心说,不得了不得了!刚进宫就奔着独占圣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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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徐山和慕迟之间既是主仆,也是一起长大的兄弟,比起慕迟,徐山脑筋更灵活一些,更通晓人情世故一些,而这皆是慕迟所欠缺的,因此慕总兵才会让他跟随慕迟不远万里的进京入宫。
用过晚膳,徐山就把慕迟拉进殿内说悄悄话。
“少爷,都跟你讲多少次了,咱们在宫里要谨言慎行,少说少做,多听多看,你怎么不当回事呢。”
“我当回事了。”慕迟眼神很无辜的伸出十根手指:“我这一日也就说了不下十句话,还要怎样嘛。”
慕迟是个忍受不了寂寞的碎嘴,跟树荫底下纳凉的老大爷都能絮叨一个时辰,直到把老大爷惹烦抬屁股走人为止,让他一日只说十句话,的确很难为他了。
不过,皇宫内廷,天子近旁,远不比别处。徐山道:“那个荷露姐姐,明摆着是御前的人,回去之后肯定会把少爷的一言一行都学给陛下听,陛下会怎么想?”
“……”
慕迟沉默着摇头。
徐山虽着急,但还是想给他讲明道理:“举个例子,少爷赏丹琴一锭银子,丹琴不谢恩,反问少爷,这银子是单我一个人有,还是别的宫人都有,少爷会怎么想?”
慕迟十指归拢,紧握成拳:“给我点时间,啊,好想答对。”
“当然是觉得你不知感恩,贪求无厌,得寸进尺啊!”
“至于吗……我就是随口问问。”
“所以说呀,以后别随口,要深思熟虑!”
慕迟长叹了口气,仰头靠在太师椅上:“小山,你找御医去,给我配一副哑药,把我毒哑算了,”
慕迟随便往那一坐,就漂亮的像一幅画,如果不张嘴,真是谪仙般的人物。徐山摸摸下巴,竟真考虑起毒哑他这件事的可行性。
“小山。”慕迟余光瞥他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求你了,你做个人吧。”
徐山嘿嘿一笑:“我这不也是为了少爷你着想吗,少爷要不说话,一定能圣宠不衰。”反之,被看穿了碎嘴子的本质,用不上十天半月就要请进冷宫了。
慕迟也笑了:“光不说话就能圣宠不衰?那挺好的,我临出门前还特地去找那些叔伯家的妾室取经来着,想学学怎么争宠,就别提了,真麻烦的很。”
徐山瞪大眼珠:“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多了。”
“……难为少爷有这份心。”徐山觉得自家少爷受委屈了,感动的想哭。
慕迟坐直身,煞有其事:“干一行敬一行,应该的。”
“……”徐山收回泪意,帮他倒了杯茶:“十五是帝后同寝的日子,若不出意外,明日陛下准会来云归楼,少爷可想好怎么解释……枕边风那档子事了?”
“认清现实吧小山,又不是误会,解释啥解释,你应该问我想没想好怎么狡辩,这有什么可狡辩的余地吗,没有啊,所以,往后也不用藏着掖着拐弯抹角的,就好好表现呗,争取宽大处理。”
“话粗,理不粗。”徐山说:“如今只能这样了。”
除了丹琴一个宫婢,慕迟身边还有三个内侍太监伺候,分别叫丹书、丹画、丹棋,专管洒扫宫室、修剪花草、抬水沐浴这些力气活。天一黑,他们便将热水送到了寝殿里间,灌满浴桶,点上熏香,要替慕迟沐浴更衣。
太监虽都是七八岁净的身,但从外表看还是男人,慕迟受不了被三个男人围着洗澡,像被逼良为娼似的,忙冲他们摆手:“不不不……”
丹书以为慕迟是嫌他们粗手大脚,略有些为难:“丹琴她终归是女子,不便入内殿……”
“不用麻烦!我的意思是,我又不是小孩,自己能行。”
在殿外和丹琴打探情报的徐山听到动静,匆匆赶来替慕迟解围,一团和气的朝丹书笑:“侍应向来自己一个人沐浴,贴身衣物也是自己洗的,六七岁就养成这习惯了。”
徐山特意把话讲明,怕丹书等人误解慕迟嫌弃他们是阉人。
慕迟听出来了,洗澡的时候忍不住唉声叹气。
他想,这宫里真比他预料之中的更复杂,不怪小山一而再再而三的让他管住嘴,好好一句话,硬是能延伸出一百个意思,稍有不慎便会得罪人,可能他得罪了人,自己还没察觉。
慕迟屏住呼吸,沉进温水里,暗下决心,往后除了非说不可的话,他半句废话也不要说。
翌日,本该去景安宫觐见君后,不过君后一大早就派人来传话,称一众侍君方才入宫,夜里或睡不安稳,晨起难免困倦疲乏,因此免去这几日的请安。
慕迟白起了个大早,吃饱喝足,也睡不成回笼觉,无所事事的坐在门槛上晒太阳。
徐山清点完库房里御赐的金银器物,锦绣绸缎,又随丹琴到六司一局认了脸熟,兜兜转转一大圈,回过头来见他还在那坐着。
“少爷,要不,咱下会棋?”
“忙,都忙,忙点好啊。忙点好。”
慕迟的语气哀怨又宽宏,说不上来的怪,像个被儿女抛弃的老太太,徐山当时就觉得自己特别不孝顺:“少爷……那,去御花园逛逛呢?”
“你去忙吧。”慕迟轻叹了口气说:“我想挑战一下。”
“挑战?挑战什么?”
“挑战一天不说话能不能憋死。”
这哪里是挑战,分明是一场孤独且漫长的修行。
徐山不敢再打扰,悄无声息的远离了。
事实证明,慕迟不说话的确不会憋死,但或多或少有点憋疯的迹象。
在七月初那场雨后,霖京城已然没有那般炎热了,可末时至申时日头仍像火球似的高悬在头顶。
徐山和琴棋书画四个宫人站在屋檐下,盯着慕迟看,而慕迟蹲在完全没有树荫的树根底下,盯着一窝蚂蚁看。
“侍应在做什么?”丹琴茫茫然地问。
“赈灾。”徐山面无表情地答。
慕迟在蚂蚁洞旁边洒了一把糖粒子,见小蚂蚁齐心合力将糖粒子运进洞里,颇为满足的笑了起来。
“宫里是挺没趣的……”丹琴顿了顿,又道:“侍应乍一开始不习惯,也在情理之中。”
“别的侍君这会都在干嘛?”徐山发自内心的好奇。
丹琴沉默。
总之不是在给蚂蚁赈灾。
“咱们真的一句话也不同侍应说吗?”年纪最小的丹棋惶惶不安:“若陛下知道了,怪罪下来可怎么办?”
徐山已经在段时间内和四个宫人打成一片:“没事,咱们这也是为了陛下耳根子清净。”
丹琴道:“其实,我觉得,侍应虽语出惊人了些,但细品倒也有趣。”
众人既然分到了一处,伺候一个主子,那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徐山不得不讲慕迟身上最大的弊病老实交代,若慕迟不慎失言,琴棋书画在旁也好能帮着打打圆场。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个道理你们可懂,眼下还是循规蹈矩一点的好。”
琴棋书画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又盯着慕迟看了一会,丹棋忽然说:“荷露姐姐昨儿个亲自送来了陛下赏赐的鱼,想必今晚陛下就会驾临咱们云归楼。”
“嗯!”丹琴道:“可得打起精神来,别叫御前的人看了笑话。”
“……我是担心侍应,他到时候要憋不住,把白日里没说的话都在陛下跟前找补回来怎么办?”
“不能吧!”
“不能吧?”
“不能吧……”
琴棋书画齐齐看向徐山。
徐山拍了拍满是肥肉的肚子,信心十足:“不能,不能,我家少爷,哼,绝不是你们看到的这样,他分得清轻重。”
徐山说话办事还蛮谨慎的,他都这么笃定的打包票了,琴棋书画便放下心。
待夜幕四合,华灯初上,不出众人所料,圣驾伴随着阵阵金铃摇曳之声来到了云归楼。
琴棋书画手里捏着把汗,向邬宁行礼:“奴婢恭迎陛下——”
慕迟也是要跪的,被邬宁连跑带蹦的一把扶起:“我本来想着晌午来看你的,和你一块用午膳,但奏折多的批不完,所以到这会才来。”
“……”慕迟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硬邦邦的憋出三个字:“没关系。”
“你慌什么呀,又不是不认得我。”
“没,慌。”
“你是不是生气我那会骗了你?”
慕迟舔了一下嘴唇,说:“不敢。”
邬宁握住慕迟的手,觉得他脸颊红红的样子很可爱:“别一直在这站着了,走,我们进去,你用晚膳了吗?”
慕迟低头,喉结微动:“用过了。”
“哦……我还没有呢,你再陪我吃点吧。”
荷露立即吩咐宫人备膳,云归楼里的茶水糕点熏香也换了邬宁一贯常用的,眨眼之间,好不容易收拾妥当的云归楼就变了个样子。
慕迟别扭的厉害。他这会才真正意识到,邬宁的确是九五之尊,一国之君,这皇城唯一的主人,她走到哪里都像回家一般自在,而他不过是邬宁的所有物。
“慕迟。”
“陛下……”
“你怎么不叫我大哥了?”
慕迟涨红脸,仍是不吭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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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邬宁看出慕迟的拘谨与窘迫,待宫婢呈上晚膳,便命一干人等都退出殿内,而后捏捏他的掌心,朝他笑:“身上的伤都好了吗?”
慕迟轻轻“嗯”了一声,眼神飘忽着,并不直视邬宁,像个羞羞怯怯的小男孩。
邬宁放开他的手,舀了一勺燕窝炖蛋,很有耐心地问:“你要尝尝吗?”
“不,不了……”慕迟嗓子干涩,声音微不可闻,仿佛怕邬宁听不清,说完之后还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