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给我取表字,徐行,慕徐行。”
慕迟说完,将脸埋进了枕头里,总是清朗且有朝气的声音忽然有些喑哑:“我有点想爹娘了……”
这一刻,邬宁对素未谋面的慕总兵萌生出些许敬意。
老来得子,家中独苗,必是万千宠爱集一身,却仍将他养的这般纯良乖巧,竟还狠得下心,让他到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之中。
换做邬宁,邬宁一定舍不得。
作者有话说:
晚了晚了,这章也二十个红包~
第13章
“笃笃——”
房间外传来敲门声,是荷露,她压着嗓子催促道:“将要亥正时了,再不回去,家里头找不见人要着急的。”
邬宁便站起身,对眼眶还有些泛红的慕迟笑笑:“虽然没见血,但皮肉之苦也够难熬的,这几日你就在客栈里好好养伤吧。”
“你明日还来吗?”慕迟看着她:“说好请你和你朋友吃饭的。”
“我啊,未必能有空。”
“初一之前呢,都没空吗?”
见邬宁笑而不语,慕迟的神情愈发落寞:“那我以后兴许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说话还真是毫无遮拦,这要是换了旁的女子,指不定得羞成什么样儿。
可邬宁到底不是情窦初开的十七岁小姑娘,心中明了,他是舍不得自己刚认的“大哥”,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他们俩也算共患难了两遭,过命的交情,正儿八经兄弟情。
“能见着。”邬宁轻轻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出房门。
荷露贴墙根站着,身边还跟着两个侍卫:“小姐,车马备好了。”
“嗯。”邬宁一面往楼下走一面吩咐道:“叫御医每日都来,务必尽心,若出了差错,我把他一家老小都剁碎了喂猪。”
侍卫恭敬的应下,紧接着问:“刑部大牢里那些人呢?”
“光杀了那些狗腿子,不足以解恨,去查查是谁在背后给天香阁撑腰,我非剥下他们一层皮不可。”
待乘上马车,荷露忍不住劝道:“陛下,奴婢以为,此事不宜节外生枝,这般兴师动众,惹得满城风雨,反倒麻烦。”
邬宁原也想着悄悄地来,悄悄地走,只叫自己心里有数就好,可偏巧她遇上了慕迟,已然生出许多枝节,若再封口遮掩,佯装什么事都没发生,那燕柏必然会顺水推舟,干脆找个由头阻碍慕迟入宫面圣。
还不如闹大了,让宫里宫外都知晓,她就是看中了慕迟,谁敢挡着她的路,就别怪她不留情面。
“有什么麻烦的,朕微服私访,体察民情,那天香阁欺男霸女,在霖京城为非作歹,还欺负到朕的头上,朕身为一国之君,难道还不能整治整治了?”
邬宁三言两语,将私事化作国事,荷露便不好在干预,于是笑着奉承道:“陛下一心为民,实在是百姓的福分。”
邬宁似是很受用荷露的奉承,得意的轻哼了一声:“朕不仅要整治天香阁,从今往后前柳河那一片的青楼,都不许再开门做生意了。”
“陛下为何突然有了这念头?”
“……”邬宁默默片刻说:“我从前去逛青楼,见那些风尘女子各个吃好的,穿好的,终日眉开眼笑,嬉戏玩耍,还以为她们天生洒脱,自愿如此,今日才晓得,多是被老鸨和龟公逼迫的,不笑就没饭吃,要挨打,那也太可怜了。”
荷露从不认为邬宁是个能肩负天下的好皇帝,虽口口声声唤邬宁陛下,但心里还当她是曾经那个无忧无虑,恣意任性,不食人间烟火的长乐公主,她可以永远活在燕家父子的羽翼庇护中,永远不知人间疾苦,永远不长大。
“陛下心意是好的……只是,这种事绝非一道圣旨便能斩尽杀绝。”
“什么意思?”
“没了青楼,还有暗娼馆,没了暗娼馆,还有戏园子、客栈、酒坊,男子想寻欢作乐,这世上谁能挡得住。”
邬宁视线挪到荷露身上:“你倒清楚。”
“不敢欺瞒陛下,奴婢幼时家里虽称不上富裕,但爹娘种着两亩地,姥姥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养着奴婢和奴婢的姐姐,日子也算过得去。”
荷露叹了口气说:“可惜好景不长,奴婢五岁那年,娘生了一场大病,没了,自那之后,爹像魔怔了似的,整日往青楼里跑,是姥姥也气死了,地也卖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到最后,那丧尽天良的,竟还拿姐姐去抵债,姐姐怕奴婢也落得她那般下场,四处求人,陪尽笑脸,这才将奴婢送进了宫。”
说到这,荷露落下泪来:“这些年奴婢没少托人打听姐姐的下落,可半点消息都没有,如今不晓得姐姐身在何处,奴婢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她一面。”
邬宁听着,看着,心里很可怜这对姐妹。
不过她脑子里想的却是,若能帮荷露找到姐姐,荷露从此定能为她所用,可燕柏大抵已经抓住了这条命脉,才这么放心荷露跟在她身边。
燕家手眼通天,尚且找不到荷露的姐姐,何况她身边没几个可用之人……
当然,找不到也无妨。
邬宁握住荷露的手,朝荷露柔柔一笑:“这么些年过去,兴许你姐姐早已从良,嫁了人,过上安稳日子……好也罢,坏也罢,她经历的那些遭遇,受过的那些苦难,是无可挽回了,我没什么大本事,可终究是个女子,只要我坐在皇位上一日,就一定竭尽所能,不让这世间女子再重蹈你姐姐的覆辙。”
“陛下……”
荷露深受感动,泪流满面。
邬宁在她的泪光中微不可察的勾起唇角。
郑韫说过,所谓“忠”,乃是上中,下心,先权衡利弊,后为一己私欲,若看不到前景,尝不到甜头,有几个人会拼死卖命,纵使喊着“誓死效忠”,也不过是清楚死后得益。
世上没有绝对的“忠”,只有走在一条路上的“同行人”,因此追随往往比忠诚更可靠。
邬宁学着慕迟,将手帕塞进荷露的掌心:“别哭了,你还有那么长的余生,想想怎么活,才不辜负你姐姐。”
……
邬宁回宫的时候,已然子时了。
她蹑手蹑脚的走进寝殿,毫不意外的看见坐在椅子上等她的燕柏,讪讪一笑:“表哥……”
燕柏搁下手中的书卷,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邬宁走过去,从侧方搂住他的肩膀,一边摇晃一边撒娇:“表哥,能不能明早再教训我啊,我困死了。”
燕柏轻轻拨开她的手臂:“用过晚膳了吗?”
邬宁点头,又摇头:“没吃几口。”
“去沐浴吧,我命人煮了虾仁馄饨,多少吃一点。”
“嗯!”
燕柏没有明知故问的让她交代今晚都去了哪,见了谁,做了什么,邬宁省去许多口舌,是发自肺腑的开心,又抱着燕柏晃了两下:“表哥你真好。”
“别这样,有失体统。”
燕柏总是不许邬宁私下与他太亲近,但凡超出兄妹情谊的举止,都是“有失体统”的,还真有点洁身自好的意思。
难道燕柏有心仪的女子吗?在宫外,还是在宫内?
邬宁这般想着,将脚伸出浴桶,一旁的宫婢忙上前替她修剪指甲,背后亦有宫婢在为她通发,如此细致的差事,太监和内侍都做不得,燕柏的景安宫里也多是婢女伺候起居。
而那些婢女当中,不乏有从燕府里带出来的,皆是跟随燕柏多年。
“欸。”除了荷露,邬宁记不清身边宫人的名字,只抬抬手,随口唤道:“那谁,你晓不晓得君后和哪个宫婢走的比较近啊?”
为邬宁通发的宫婢一听这话,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陛下明察,君后自来不曾宫中女婢多言,有时三五日也说不上一句话。”
邬宁扭头扫了她一眼,笑了:“瞧你吓的,我又没猜忌你,你这姿色想来也入不了表哥的眼,大可安心。”
邬宁此言虽有点嘲讽的意味,却叫那宫婢长舒了口气,然悬在嗓子眼的这块大石头还没落回去,又听邬宁不紧不慢道:“再者,你又没时时刻刻跟在表哥身边,你怎就敢说得这般笃定。”
“……奴婢们私下闲聊,偶尔会谈起。”
在这深宫里头,有趣的事不多,只能靠嘴解闷,一点风言风语都会顷刻传的沸沸扬扬,简直比军情还快,所以各宫之间通常没有秘密可言。
邬宁动了动脚趾:“给我涂个蔻丹吧,红色的。”
“陛下从不涂蔻丹,今日当真好兴致。”
“呵,有人管我叫大哥呢,看我的眼神像看男人。”
“怎么会!”宫婢不敢置信。
燕知鸾仰仗倾世容颜,独得圣宠多年,哪怕先帝明知她残害龙嗣,也不肯下狠心苛责,邬宁身为燕知鸾的女儿,很明白自己究竟有着怎样的美貌。
那些被郑韫选中入宫的侍君,最初都不太情愿,要么是有着在朝堂上大展宏图的野心,要么是早有钟情之人,可只要她稍稍用一点心思,那些侍君眼里便只剩下她了。
慕迟,慕徐行。
邬宁虽然没想通这个人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玄机,但她要他的爱。
爱是虚无缥缈的,是难以掌控的,也是比忠诚和追随更可靠的东西。
这一点,并非郑韫所教导,是邬宁自己领悟出来的。
邬宁一直都清楚,郑韫爱她,胜过一切。
可惜郑韫不是个完整的男人,纵使权势滔天,也改不掉骨子里自轻自贱的本性,他把自己看的太无关紧要,所以永远不会知道,邬宁原打算和他一同死在叛军刀下。
作者有话说:
最惨男配郑韫同学还在守皇陵
第14章
邬宁沐浴后穿上了寝衣,长裤长袖将她的身体包裹得严严实实,但洁白柔软又服帖的绸缎仍能勾勒出妙曼的曲线。
燕柏垂眸,目光落在那双赤足之上,眉头微皱,问了一句:“脚怎么了?”
“蔻丹你没见过呀,小菀不是日日都涂。”
“哦。”
邬宁歪在塌上,手撑着软垫,使劲往前伸了伸脚:“如何?好看吗?”
燕柏戳了一下她的脚心:“坐好,趁热把馄饨吃了。”
邬宁笑嘻嘻的盘起腿,用白瓷小勺舀了一口馄饨汤,一边吹凉一边说道:“我今日出宫,救了一个被爹娘卖去青楼的姑娘,还差点被青楼老鸨带人给打了一顿,幸好侍卫及时赶来,然后我就把他们全给送进刑部大牢了。”
邬宁说完,才将那勺汤送进嘴里。
燕柏有时候真恨不得替她吃。
“表哥,我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我,你生气了吗?”
“我为何要生气?”
“因为我没知会你一声就偷跑出宫去。”
燕柏抿唇,似乎忍耐下千言万语:“我没生气,快吃吧。”
邬宁低头偷笑,她就知道这会燕柏没办法板起脸教训她,作为回报,她要将这一整碗馄饨都吃光。
馄饨里面除了虾仁还掺了猪肉和白玉菇,味道鲜香适口。邬宁又是逃命又是挨打,早就觉得饿了,一个接着一个,很快大功告成,她将空碗向外一推,懒洋洋的倚在垫子上:“好撑啊……”
宫婢端来水伺候她漱口,之后便尽数离开殿内,那动作快的,好像生怕燕柏今晚不宿在凤雏宫。
“你打算怎么处置那些人?”
“嗯?青楼老鸨?”
燕柏颔首:“既送入刑部大牢,便要依照刑部的规矩办事,不能开了乱用私刑的先例。”
邬宁打了个呵欠,翘脚欣赏自己的蔻丹,如血一般鲜红:“做这种买卖的,手里能干净吗,让人去查,那老鸨说什么来着,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有命案,就血债血偿呗。反正我一定要她死。”
“我知道了。”燕柏熄灭小几上的宫灯:“困了就早些睡吧。”
邬宁觉得燕柏今晚话格外少,却也不像和她怄气,想不通,干脆不想,睡觉。
寝殿铺着厚实的地毡,邬宁光着脚走到床榻边,回头一看,燕柏还坐在那里,于是问道:“表哥,你不睡吗?”
燕柏说:“我等一会。”
他命人备水,起身去沐浴了。
……
七月初一这日,老天爷赏脸,霖京城阴云密布,竟是个丝丝凉风的微雨天,在殿外等候的选侍们打着油纸伞,姿态倒不算太狼狈。
邬宁站在长春殿的廊阁上,翘首眺望,虽离的很远,但她还是一眼就瞧见了慕迟,在那些养尊处优的官宦子弟中,慕迟仍然那般出类拔萃,像极了……竹林里的一朵牡丹花。
邬宁忍不住笑,扭头对荷露说:“这帮人也真是的,没点新意,怎么都穿一身青绿。”
荷露道:“他们并不晓得陛下喜好,许是为着不出错吧。”
邬宁其实心里清楚,这些官宦子弟不论是否有意入宫,都无法舍弃自己的颜面,不愿像秀女似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落得个狐媚惑主的名声,因此一水儿不出奇也不出错的素衣。
慕迟就不一样了,他是打定主意要进宫吹枕边风的,那一袭粉蓝色的团福如意锦袍别提有多漂亮,分明阴沉沉的天,他身上却是华光溢彩的,衬得面色都比旁人更红润水嫩。
不过,他的神情看上去有一点低落。
怀揣着江湖梦,想要仗剑天涯的少年人,将要踏进深不见底的宫门,终生裹挟在四面朱墙绿瓦里。邬宁若是他,都得放声痛哭一场。
“陛下,选侍要进殿面圣了,君后请您过去呢。”
“嗯。”邬宁缓缓走下楼梯,瞧见曹全,想起大白鸭,紧接着便想到了前柳河小蛟龙:“礼部名册上的选侍也是今日入宫吗?”
“回陛下的话,今日申时入宫。”
邬宁对杨晟感到好奇,总觉得这个人身上充满了矛盾,又有着一点特殊的野性,竹林里的一根春笋,那也是新鲜的,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前柳河小蛟龙的名号,邬宁要让他入宫,占为己有,明年端阳节好再带他去拿个头彩。
说来道去,不过闲时解闷。
邬宁是被先帝抱在怀里长大的,比后宫嫔妃更明白后宫里的事。她父皇那么珍爱她母后,连残害龙嗣,诬陷忠良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还是纳了许许多多的妃嫔,有的,一夜过后就被遗忘,如昙花般短暂的盛开又凋零。
听起来似乎很残酷,但自古以来就如此,身为帝王,无需思虑独自挨过漫漫长夜的人可怜与否,那是愚蠢的。
邬宁自幼耳濡目染,又偏偏继承了皇位,未能免俗,也顺理成章的把活生生的人当成物件,选侍在她看来和百姓上街买花瓶是差不多的,漂亮,喜欢,没道理不摆在家里,得空了就摘两朵花布置一番,图一个高兴,厌烦了就收到柜子里,反正不占地方,不碍事。
况且,生命需要这些小玩意消磨,否则岂不太苦涩沉闷。
“表哥。”邬宁走进殿内,喊表哥的声音很清甜。
今日大选,燕柏要始终坐在邬宁身侧,直面那些从前很仰慕他的世族公子,于燕柏而言无疑是难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