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宁垂眸,轻叹了口气。
她心里清楚,杨晟是真心把慕迟当成朋友,即便慕迟聒噪,吵闹,可在这寂寞的深宫里,无疑是一种慰藉。
他若知道慕迟已经不存在这世间……或许也会为慕迟伤心一场。
“……给。”
邬宁抬起头,见杨晟站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盒药膏:“擦一擦,伤会好的快些。”
看来他真的很喜欢那只猫。
邬宁接过药膏,随手放到一旁:“这点小伤,用不上一炷香的功夫就好了,我不会放在心上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嗯。”杨晟低低应了一声,又坐回到他的小板凳上。
那个木凳子实在很小,他个子生得又高大,坐在上面免不得要佝偻着背,蜷缩着双腿,邬宁光瞧着都觉得憋屈。
不过,这个小木凳显然有些年头了,又不是宫里的物件,多半是他自小就用着的。
邬宁胡思乱想着,目光又触及一旁的藤椅。
那一日,慕迟就是坐在这把藤椅上摇摇晃晃。
邬宁心口一疼,像被狸花猫的利爪撕扯。
不该是这样的,她想。
母后只教导她不要爱上任何人,不要生成一根软肋,却没说过,这软肋拔掉了会这般难受。
邬宁觉得这里处处是慕迟的身影,快要叫她透不过气。
霍然起身,朝殿外走去。
“陛下。”荷露忙上前:“可要回云归楼?”
不知从何时起,荷露提及云归楼总爱用“回”这个字眼。
邬宁深吸了口气,说:“去琼华宫。”
帝王的仪仗很快消失在甬道。宫人以为是这冷傲孤僻的杨侍应终于惹怒了陛下,悄无声息地走进殿内,本想打探一下邬宁离开的原由,却见杨晟看着殿门发怔,手指滴答滴答的淌着血。
最善用刻刀的人,今日被刻刀划伤了手。
……
自从燕榆被流放遂州,沈应便终日郁郁寡欢,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才三五日的功夫就清瘦了许多。
邬宁一见他,真是吓了一跳。
“陛下……”沈应似乎知道自己的模样难以见人,卑怯的垂着头:“陛下不是,不愿见微臣……”
邬宁虽流放了燕榆,但对那个从小玩到大的表弟还是心存眷顾,沈应对燕榆真诚以待,邬宁很难不受感动。
“那日不过是气话罢了,你怎瘦了这么多?”
一旁的沈氏家仆生怕沈应向邬宁替燕榆求情,忙道:“慕常君这场风寒皆因侍君而起,侍君愧疚不已,每日自责……”
邬宁不愿意听这等虚伪至极的场面话,摆了摆手:“好了,去弄些吃的来。”
沈家在京城势力颇大,即便沈应被禁足,尚宫局也不敢苛待,小厨房点心茶酒一应俱全,不多时便奉上一桌丰盛的席面。
这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邬宁和侍君相处时不喜有宫人在旁伺候的习惯已然成为共识,因此不用邬宁吩咐,宫人们自觉退了出去。
邬宁坐在太师椅上,盯着沈应。
“陛下……”沈应入宫几个月,身上那股子少爷脾气尽数被磨去,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温顺。
“吃啊,还要朕喂你?”
沈应眼睛里泛着湿润的泪光:“陛下不怪微臣了吗……”
“朕为何要怪你?”
“若非微臣,慕常君便不会受风寒,燕世子也不会……”
邬宁神情骤冷:“你想替燕榆求情?你觉得我宽恕你,亦可宽恕燕榆?”
多年帝王的威势,稍稍动怒就足以让那十六岁的小侍君心惊胆颤。沈应惊惶跪地,瑟瑟可怜,却没有否认自己的意图。
邬宁看他这样子,也怪于心不忍,捡了几颗芋圆握在掌心,朝沈应伸出了手。
“过来。”
沈应咬了咬下唇,缓缓跪爬到邬宁跟前。
邬宁挑眉,没想到他会这样爬过来:“喜欢吃这个吗?”
沈应抬眸,微微张开口,小心翼翼地舔舐掉邬宁掌心的芋圆。
作者有话说:
我最近在外面玩,可能要两三个月才回家,所以更新时间会不太稳定,但一定尽力日更!(特殊情况挂请假条~)
第36章
邬宁其实不喜欢太温顺听话的男人,毕竟她身边最不缺唯命是从的奴仆,若侍君如此,会让她觉得很乏味,很无趣,很没意思。
可今时今日,沈应令她略感舒心。
凝视着跪在自己膝边的少年,邬宁眉眼间渐渐有了几分笑意,她抬手抚了抚沈应眼角的血痣:“你为何入宫?”
沈氏一族与燕氏素来交好,与保皇党和藩王党都没有太多的牵扯,邬宁想不到沈应入宫的理由。
“微臣……”沈应垂下眼帘,长睫簌簌,犹豫了片刻方才说道:“微臣自第一眼见陛下,便再也忘不掉了。”
“哦?几时的事?”
沈应虽然年纪小,但身上并无半点孩子气,也不会像慕迟那般动辄脸红,他只稍显胆怯地说:“那年微臣十三岁。”
上辈子的记忆,对邬宁而言太过久远,她已经没什么印象。
沈应似乎看出邬宁早将他们第一次见面遗忘:“那会刚开春,公爵夫人办了场马球会,陛下穿着一身红色骑装,身边跟着叫郑韫的内侍,还用马鞭戳了一下微臣的肩膀。”
“啊……”邬宁想起来了。
公爵府那场马球会,是在春闱放榜后,当年的探花郎年仅二十二岁,才华横溢,品貌出众,最重要的是,乃燕氏门下客,前途必定一片光明。燕夫人正巧有个非常疼爱的表外甥女,闺阁待嫁,正欲择婿,便想着给这对金童玉女牵线搭桥,这才办了一场马球会。
邬宁惯爱凑热闹,可二月里刚闯了祸,燕知鸾不许她随意出宫,她百般恳求,万般许诺,终于让燕知鸾心软,叫郑韫陪着她一块来赴宴。
到公爵府她自然要找燕榆,偏寻了一圈也不见燕榆人影,那会沈应正与几个年纪相仿的世族公子站在马场边说话,想着燕榆应当同他们是一班的玩伴,她便纵马过去,用马鞭戳了一下背对着她的沈应。
“瞧见燕榆了吗?”她问。
“陛下想起来了?”沈应的目光中闪烁着期待。
邬宁的确想起来有这么一回事,可她的记忆里丝毫没有沈应,毕竟,沈应那年才十三岁:“你年纪不大,心思倒不少。”
久居高位的人,不论男女,谈及情爱总是带着几分轻慢,沈应年少时的一眼钟情,到邬宁口中变得那样微不足道。
沈应垂首,看着青砖上的纹路:“微臣并无过多的奢求,只盼着,能时常见到陛下,就心满意足了。”
这种话邬宁不是第一次听,没什么新奇的,男人爱她,无非是爱她无可挑剔的皮囊,爱她至高无上的权利,不论失去哪一样,这爱都会顷刻消散。
“沈小四。”
“陛下……”
“把头抬起来。”
沈应温顺的抬起头,眼圈红红的,竟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不怪这天下男子都喜欢柔弱女子,柔弱二字,当真惹人怜。
“一句话说的不对就要哭,你这脾气也是不小。”
“微臣……怕陛下,不喜欢微臣,往后再也不来了……”
沈应和慕迟、杨晟不同,在皇城根底下长大的世族公子,见惯了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少年早慧且知进退,以及,他对皇权与帝王有着与生俱来的崇敬。
他跪在邬宁面前,心甘情愿的摇尾乞怜。
“好了,朕以后会常来看你的。”邬宁用手背蹭了蹭他的脸,以示安抚,可还没等收回来,就被他圈住了手腕。
“陛下。”
“怎么?”
“让微臣……服侍陛下安寝可好?”
邬宁轻挑眉梢:“你将衣裳脱了,朕仔细瞧瞧。”
沈应顺从的解开衣扣,脱下外袍,而后是中衣,里衣,直至□□。
邬宁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的审视着他。
自幼便养尊处优的少年郎,身体是纤细柔软的,干净而又挺拔的。他大抵紧张,脚趾蜷缩着,青筋浮起,声音都有些颤栗:“陛下……我,我冷。”
“沈小四。”不知过了多久,邬宁终于开口:“要好好吃饭。”
话音刚落,几颗豆大的泪珠便从他眼眶里掉了出来,那是他所剩无几的一点自尊心。
“哭什么,横竖你已经入了宫,朕这皇帝也断然不会只做三五年。”邬宁轻声说:“往后日子还长,不必急于这一时。”
……
继杨晟之后,沈应成了后宫里第三个得宠的侍君。
“沈侍君真可谓一朝翻身,谁能想到呢,前脚刚被陛下禁足,后脚就把陛下从杨侍应那勾了过去。”
“啧啧,陛下都接连三日宿在琼华宫了,一次也没往云归楼去,看样子,云归楼那位的时运就要到头了。”
宫人们解闷的闲话,不过这点事,传来传去,自然会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
慕徐行急不急且不提,徐山有些急了。
“少爷,这样下去可不行,我昨个在御花园碰上陛下和沈侍君了,你是不知道,沈侍君待陛下嘘寒问暖的那个殷勤谄媚劲儿,我瞧着都胃里泛酸,陛下若吃他这一套,少爷你可就拍马也追不上了。”
慕徐行将手里的布娃娃丢出去:“所以呢,你觉得我该怎么做?”
徐山压根都不晓得自家少爷如何讨得陛下欢心,哪里有本事出谋划策:“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啊,当心日子长了,陛下再把你给忘了。”
小白很快把布娃娃捡了回来,冲着慕徐行狂摇尾巴。
“那就弄点吃的,我待会给陛下送去。”
这主意看似出的漫不经心,可仔细想来也没旁的招数了,徐山点点头:“行,我和丹画他们商量商量,看送什么比较好。”
徐山走后,慕徐行将小白抱到暖塌上,轻抚着它柔软的皮毛:“小白,你是永动机吗?都不会累吗?嗯?”
小家伙听不懂他的话,兴致勃勃地往他身上扑,一个劲舔他的脸。
慕徐行笑了一声,想起自己家那只狗,小时候也是这样,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在门里面直蹦高,后来年纪大了,蹦不动了,便每天趴在门口的毯子上,一动不动的等他。
为着不让老家伙失望,只要没有必要的应酬,慕徐行一定会按时回家。
“你那个主人,真没良心,不来看我就算了,也不来看看你。”慕徐行逗孩子似的逗小白:“你还天天在这傻玩,你不知道她养着多少小宠物吗,她都要把你给忘了。”
嘶——
又来了。
慕徐行蹙紧眉头,揉了揉阵阵钝痛的心口。
自从听闻邬宁宿在琼华宫,他这里有事没事就要疼一下,尤其到夜里,疼得辗转反侧,根本无法入睡。
慕徐行虽知道是原主在影响他,但情绪低落起来他恨不得躲在被子里哭一场。
即便为了自己能睡个好觉,这个宠也非争不可。
作者有话说:
我知道我短小QAQ
第37章
临近年关,诸事猬集。
邬宁这个傀儡皇帝也不得不为着新年的到来大忙一场,且不说祭天祭祖各项礼仪,单单是年底地方官员的请安折子就足够她在延和殿坐上两日。
邬宁是真不愿意在这等无关紧要的事上浪费心神,才批了不到半个时辰便有些烦闷了。
“陛下。”荷露忽而上前:“慕常君在殿外。”
“他来做什么?”邬宁问这话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惊讶,亦不惊喜。
荷露着实揣摩不透圣意。按说邬宁对慕迟的那份喜爱,她是从头到尾都看在眼里的,丝毫做不得假,前些日子为了慕迟将燕榆流放遂州,更引得朝野上下一片哗然,这才过去多久,邬宁对慕迟的感情似乎就淡了。
荷露想了想道:“常君惦念陛下政务辛苦,特地送来陛下爱吃的五仁果。”
邬宁闻言,搁下朱笔,起身到殿外相迎。
腊月里,乌云蔽日,不见一丝天光,巍峨的殿宇外透着些许凄冷萧条,慕徐行身着一袭宝蓝团花束腰裰衣,衬得肤色雪白,眉眼如墨,像极了邬宁在竹间庄第一次见慕迟的模样。
“你来做什么?”极为相似的一句话,在不同的人跟前说,便是不同的滋味,邬宁近乎娇嗔:“还穿这么少,不冷吗?”
说完,她已经握住慕徐行冰凉的手。
慕徐行另一只手提起食盒,抿了抿唇,犹豫片刻说:“就是,想见你了……会不会打扰到陛下?”
邬宁笑笑,领他进到殿内,又命人奉上热茶:“你来的正是时候,我刚好觉得有些饿,想吃点东西歇一歇。”
慕徐行随着邬宁坐到塌上,默默环顾四周。不论他还是原主,都是第一次到邬宁的“办公室”来,布置和陈设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奢靡华贵,相较于内廷各宫,这延和殿堪称朴素平实。
“怎么样?”
“嗯?”
“我瞧你都打量半天了。”邬宁咬了口五仁果,笑眯眯地望着慕徐行。
慕徐行并未遮掩,心里怎么想的,嘴上就怎么说,毕竟原主就是这样的性情。
“那是因为我时常在此面见大臣呀。”邬宁很详细的为他解释:“满朝文武,没有哪个不想着管皇帝伸手要钱,可户部每年进项有限,一个铜板都要花在刀刃上,我不在大臣跟前哭穷就算好了,还能摆阔不成?”
“……陛下缺银子?”
“你以为呢?若是不缺银子,先帝早就出兵收拾那帮北漠蛮夷了,岂会将这烂摊子留到我手里。”邬宁轻叹了口气,微微蹙眉:“如今,我自然也是想征伐北漠的,可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凉州匪患平定后,免不得使些银子安抚百姓,朝廷实在有心无力啊。”
慕徐行长睫微动,不知在想什么。
邬宁舔掉嘴角五仁果的碎屑,端起热茶抿了一口。
前世,遂州慕家军之所以敢挺进中原,是因为解决了那死咬着的后患,他们没用朝廷一兵一卒乃至一个铜板,全然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占据了北漠王庭。
邬宁曾经一度感到费解,遂州那等穷乡僻壤的地界,哪里来的银子?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
长乐二年,京中忽涌入了一批新鲜物件,洗衣的白皂,洁面的香皂,贴脚的棉袜,拢胸的内衣,以及经期吸纳癸水的卫生巾,每一样都是日常所需,每一样都好的不能再好。
京城人是满九州最会享受玩乐的,对新鲜事物不仅不排斥,反而还怕跟不上时兴,虽内衣和卫生巾皆是不能放到明面上的,但闺阁女子间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很快就传扬开了,饶是这些东西价格不菲,仍有不少人争相采买,甚至有权贵不惜高价收购,连宫里也渐渐用上。
由京城为中心,那家名为华氏的商铺堪堪半年光景就遍布九州,眼见着赚得盆满钵满,户部终于坐不住了,也不嫌华氏商铺卖的东西上不得台面了,特地派人去幕后掌柜,想封官授爵,招为皇商。
可“华氏”身为内帷女子,不愿意抛头露面,只将话权交给了京中一个小掌柜,由小掌柜代为与朝廷交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