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贤笑笑:“陛下若嫌在宫中无趣,倒也不必这么大费周章,臣从羽林军调遣几个郎官入内廷可好?”
选侍君,选的是名门子弟,保皇党和藩王势力皆有机会送自己人进宫,说不准吹一吹枕边风,就能斩断燕贤的独权专政,可羽林军多为燕家门下鹰犬,是极容易拿捏的。
邬宁嘟起嘴,夺过燕贤手中的茶盏:“没劲!这皇帝做不做有什么意思!”说完,把茶盏重重往案上一搁,转身跑了出去。
她前脚走,后脚燕柏便来了。
“父亲。”
“可查明究竟是谁在陛下耳边搬弄是非?”
燕柏眸色暗如深潭,透着几分寒凉:“在御前伺候的这些宫人,背景都十分干净,并无可疑之处。”
燕贤叹道:“百密难免有一疏,罢了,眼下最紧要的,是如何让陛下打消选侍君的念头,她的脾气你最清楚,越横拦竖挡不准她做的事,她越要去做不可。”
“父亲放心,长青已有打算。”
“嗯。”
燕贤沉默片刻道:“还有五日,国丧期满,以陛下不管不顾的性子,只怕会闹到朝堂上去,如今我燕家树高招风,已有许多大臣心存不满,总不能尽数拔除,倘若让那群保皇党知晓,势必要极力促成此事,那时……可就被动了。”
燕柏抬眸,凝视着燕贤:“父亲的意思是?”
燕贤则看着那盏冒着热气的茶水,神情变幻莫测,眉头越皱越深:“陛下受人蛊惑,又接连碰壁,恐与咱们父子生出嫌隙,而你独在这内廷之中,外头也是众口纷纭,我想着,与其让旁人趁虚而入,倒不如自己做东,选几个无关紧要的侍君入宫,以解陛下心结。”
“父亲!”燕柏在燕贤跟前,也不是那么稳重,面上已经有了遮不住的急躁:“阿宁她根本还是个孩子!”
“长青,既然这侍君迟早要选,何不顺水推舟。”燕贤沉声问:“难道你真愿意与陛下离了心,落得个反目成仇的下场?”
作者有话说:
我想要评论~
第4章
晋朝九州,十八藩王,有一多半都出身于邬氏皇族。
即便燕宰辅在朝中独揽大权,可他也不能越过君臣那条界限,否则各地藩王必将起兵杀入京城,而不论朝中局势如何,只要皇位上仍是邬氏血统,任凭哪个藩王有所动作,都是要掉脑袋的谋逆大罪。
邬宁就像秤杆上的秤砣,在合适的位置上,便可以让多方势力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凡她稍稍挪动,秤杆就会迅速倾斜。
前世邬宁把辅佐自己登基的燕贤当做依靠,事事顺从,任由摆布,生怕有什么行差踏错,损害了舅舅和燕家的利益。
可她忘了至关重要的一点,燕贤并非手眼通天,无所不能。
燕柏死后,燕贤难忍丧子之痛,身体每况愈下,精神也大不如从前,就是打那时起,燕家陷入了混乱。当年燕知鸾宠冠后宫,常在先帝跟前提携一众子侄,燕家本就如日中天,是京中第一流豪门望族,邬宁登基后对其更是无底线的照拂,这些人仰仗着天子圣眷,愈发有恃无恐,每每惹出事端,定然相互包庇遮掩,甚至杀人灭口、栽赃嫁祸,罪行罄竹难书。
由一个燕家,到无数个燕家,不过短短两年时间,满朝皆是贪官污吏,大晋律法形同虚设,百姓怨声载道却无处说理。京城失了秩序,地方府衙也跟着欺上瞒下,藩王暗地里招兵买马,土匪流寇层出不穷,鲜血与争斗悄无声息的蔓延。
邬宁被花团锦簇包裹在深宫里,对宫外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于她而言,乱世仿佛一夜忽至,那么令人猝不及防。
若非郑韫快刀斩乱麻,将燕家那些吸血的蛭虫尽数拔除,震慑了朝野上下,邬宁早在长乐五年就沦落成叛军的阶下囚了。
燕氏之乱平定后,郑韫便替代了燕贤。
有人讽刺郑韫,说他是趴在邬宁脚边忠心耿耿的一条疯狗,可邬宁却觉得,郑韫是能为她遮风挡雨的一把伞,纵使天塌下来,有郑韫在,好像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那两三年,朝堂上勾心斗角,朝堂外纷争不断,他们俩简直是相依为命的过日子。
邬宁一直以为,郑韫永远会站在她身边。
偏偏最后背叛她的,恰是郑韫。
更令邬宁意想不到的是,她这条命竟断送在那个始终被她当成小猫小狗一般,仿佛这世上最温驯无害的少年手中。
不论燕贤、郑韫、卓然,邬宁心里清楚,这些人都不情愿伤她分毫。可他们皆有苦衷,有私心,有许许多多的不得已,在面临选择时,只能将她搁置一旁。
邬宁死过一次,终于明了。
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真正值得信任,没有任何一段关系永远牢不可破,把命脉攥在自己手里才最踏实。
而她舅舅,比她更懂这个道理。
燕贤绝不会凭借从龙之功在她面前表现出半点倨傲,因为燕贤知道,一旦引起她的忌惮,她这块秤砣就将朝着相反的方向偏移,届时燕家很可能迎来灭顶之灾。
选侍君这件事,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还在燕贤的掌控范围中,只要她闹得厉害,燕贤必会点头答允。
邬宁别的不擅长,耍性子绝对是九州最强。
“舅舅怎么这样啊!在朝上凡事都听他的!内廷他也要插手!我都十七了!还把我当三岁小孩看!”
“陛下息怒,当心龙体……”
“真烦人!你们都给我滚出去!”邬宁抓起盛满温茶的白玉盏,用力丢向跪在地上宫婢:“都滚!”
荷露鹌鹑似的低着头,那白玉盏正正砸在她肩上,她却仍然纹丝不动,只轻声劝慰:“奴婢从前虽不在陛下身边伺候,但在宫里也听过一些传闻,都道宰辅大人比先帝更疼爱陛下。陛下七岁那年伤了风寒,反反复复总是不好,御医们都束手无策,宰辅大人听说食百家长寿米可治此病,便亲自端着碗,访遍京中一百位长寿老人,求得了这百家长寿米,陛下喝了米汤,果然见好,真真是心诚则灵呢。”
邬宁油盐不进:“人都是会变的!要搁以前,舅舅才不会这么搪塞我!”
荷露道:“今非昔比,陛下如今是一国之君,底下多少双眼睛时刻盯着看,宰辅大人处处为陛下着想,自然有所顾虑。”
燕柏用人的眼光倒是好,这荷露看着不足二十岁,说话却有条不紊的。
邬宁撇撇嘴,像是被她动摇,消了几分怒火:“其实,我也知道舅舅一心向着我,可他为什么就不能设身处地的替我想想呢,我在这宫里待着,跟坐牢有什么两样,有哪个皇帝如我这般惨?况且我只是想选个侍君,又不是要酒池肉林,怎就那么难?”
“陛下到底与君后大婚不久,此时选侍君,于陛下在民间的声望,于君后和宰辅大人的颜面,都是百弊而无一利,终归不妥,陛下何不过些时日再提?既能得偿所愿,也不会伤及陛下与宰辅大人的情分。”
难怪她刚一闹起来,燕柏就立马换掉了她身边所有宫人,这耳边风吹得好,确实是蛮管用的。
若非邬宁别有企图,还真要被荷露说服了。
“过些时日是过多久?只要舅舅他不想答应,总会有理由推脱,我倒愿意过些时日,前提是他得答应我!”邬宁心知自己这话会传到燕贤耳朵里,很不耐烦的朝荷露摆了摆手:“好了好了,你下去吧,等君后来了你告诉他,我午膳晚膳还有明日早膳都不吃了,他要有本事就看着我饿死!”
荷露无法,起身行礼,缓缓退出殿内。
邬宁揉了揉嗓子,深觉这耍性子也是个力气活,真难为她十六七岁的时候那么能闹腾。
不过,感觉还挺好的,要搁在长乐八年,她便是大声说两句话都会头昏脑涨。
兴许是人有精神了,脑子清明了,连心境亦不复往日。
邬宁一刻也闲不住,从博古架的最顶端取下一捆卷轴,放到书案上缓缓展开。
那是晋朝的江山舆图,由工部耗时三年绘制,线条勾勒极为精细,一州六郡,一郡八县,一县十三镇,无一疏漏的记录其中。
邬宁用指尖比着,从自己所在的霖京城一点点向上看,很快找到那位于遂州北漠交界处的武门郡。
前世她虽浑浑噩噩,但对九州局势也并非毫无所知,起码,那几伙反贼的背景她心中有数。如不出意外,最终兵至皇城、夺得天下的便是遂州慕家军。
遂州多为戈壁沙滩,一望无际的荒凉,在京城百姓眼里,无异于流放地,而慕家世代在武门郡镇守北漠,纵使有个遂州总兵的五品官衔,也远远不能与权贵二字沾边。因此长乐五年,慕家军杀进中原时,好些人感到不可思议,这一口结冰的冷灶,怎么就让年纪轻轻的慕徐行给烧热了呢?
甭管怎么烧热的,横竖慕徐行三个字,邬宁是牢牢记住了。
按寻常皇帝选秀女的规矩,凡五品以上官员,膝下闺阁在室女皆要列为选侍,即便邬宁是女帝,礼部也要遵循老祖宗的旧例办事,基本不会出什么幺蛾子。
至于那开创太平盛世的起点文男主,据说又是个守身如玉、三贞九烈的主,估计连个通房丫鬟都不会有。
只要慕徐行的名字出现在选侍名单上,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将这尊大佛攥在掌心里。
之后……
世事无常,谁能料定之后呢。
邬宁卷起舆图,重新放回原位,在书案前静静坐了片刻,便听外头传来荷露的声音:“君后。”
不知荷露向燕柏说了什么,燕柏走进殿内时的脸色很难看。他其实是很俊美的样貌,又不似郑韫那般阴柔,像初夏时节遍布霖京城的栀子花,看起来温润洁白,可香气却浓郁的霸道,经常会让人忽视了他漂亮的皮囊。
终究是太年轻,不懂得收敛锋芒。
“你又来做什么!”邬宁斜睨着他,没好气地说:“我现在不想见你!”
燕柏紧抿着唇,过了好一会才道:“你多大了,还闹绝食?”
“我愿意!难不成这你也要管!”
“……”
燕柏此刻的眼神,邬宁曾见过不止一次,他们每每起争执,燕柏都会这样沉默的盯着她,晦暗的瞳孔里充满了落寞。
邬宁知道,燕柏并不想伤及他们的兄妹情分。
因此,不管为何事争执,燕柏总是率先选择退让一步。
“除非你答应我。”邬宁撇开脸:“不然我就把自己饿死,说得出办得到,不信你就试试看。”
燕柏轻笑了一声,有点苦涩的味道:“阿宁,你这样威胁我……”
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旁人,是笃定了那个人于心不忍。
邬宁也觉得自己挺蠢,可她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第5章
燕柏终究是拗不过邬宁,答应了选侍君一事。
刚立夏,礼部尚书便带头在朝堂奏请为圣上选侍,文武百官无一不响应。他们都怀着一个心思,要把自己人送到邬宁身边。
侍君与寻常宫人不同,有身份,有体面,背后也有靠山,并非燕柏想换就换,想杀就杀的,只要得了邬宁的垂青,就不愁这秤杆不歪斜。
可选侍君是礼部负责操办,满九州的青年才俊想要入选,都要先过了礼部这一关。谁人不知礼部尚书与燕宰辅是一条心的,说白了,这一关的决定权在燕贤手中。
要想避开燕贤,也不是没办法,未婚的世族公子无需经过礼部相看,可以直接列入选侍名单。
然而这些世族公子与高门贵女又是两样。
前者自幼被寄予厚望,延请名师精心教导,只为考取功名,在朝廷上有一席之地,来日能大展宏图,光耀门楣。
后者呢,虽也读书识字,但读的是女德女训,学的是管家理事,精通琴棋书画是为着讨夫婿欢心,攀上高枝儿是她们生来的使命,倘若有幸入宫,做了妃嫔,诞下皇嗣,那便是报答父母养育之恩最好的方式。
邬宁一朝登基,这帮男男女女可谓武功全废。
闺阁女儿且不说了,再无攀龙附凤的指望。那世家大族培养出来的公子,本该在辽阔天地有一番作为,如今要到深宫里伏低做小,有几个当爹的舍得?
倒有混吃等死不成器的纨绔花瓶,就算进了宫能怎样?斗得过他燕长青?万一闯下大祸,保不齐还会牵连家族,实在得不偿失。
一时间群臣们皆愁眉不展,焦思苦虑,比缠成一团的麻线还纠结。
邬宁可快活了。
选侍的旨意一经昭告天下,朝廷便拨出十几路人马奔往九州各郡,凡是符合条件的适龄男子都会记录在案,命其奉令入京,少一个,错一个,都是要抄家灭门的大罪,即便那武门郡的慕徐行不愿进宫侍奉,估摸着也不敢冒险欺瞒,多半会等到了京城再想辙逃避。
甭管扮丑还是装傻,这人邬宁都要定了。
万一他耍心眼不来,大不了随便找个由头料理掉。
毕竟长乐元年,故事才刚刚开始,慕徐行是生是死,不过邬宁一句话而已。
总而言之,这一桩心事终于落听,邬宁别提有多欣喜,看天,天比平日更蓝,看水,水比平日更清,就连看奏折上那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都顺眼不少,也愿意多写两个字了。
只要邬宁乐呵,阖宫上下没有谁日子会过得不舒坦,当然,这所指的是奴婢。
自朝廷颁旨为圣上选侍,燕柏虽待人接物仍如之前那般温和宽厚,但眼底总蜷着一股化不开的阴霾,笑也笑的有点勉强。
仔细想想是可以理解的,他当初若不入宫,想必已经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无人可比的意气风发,可如今头顶着中宫之主的名衔,不仅一言一行都要小心谨慎,生怕被谏官拿住话柄,还得与旁的男子共侍一妻,做个贤良大度的君后,怎么能不憋闷呢。
他忍着不说,便有人替他来打抱不平。
四月初十那日,因无需起早上朝,邬宁睡了个懒觉,醒来时都快要晌午了,刚睁开眼睛就听荷露禀报,称表少爷在殿外求见,已经等了半个时辰。
邬宁微微一愣,才反应过来荷露口中的表少爷并不是燕柏:“燕榆?他怎么到宫里来了?”
荷露一边服侍她梳洗一边说道:“奴婢也不晓得。”
邬宁完全忘了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燕榆是什么时候,自燕柏死后,燕榆就不大入宫了,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来向她请安。
兴许是预感到郑韫要肃清燕氏一族,燕贤提前打通关系,将燕榆送去北方逃难,后来邬宁就再也没有听说过他的消息,不知是半路死了,还是改名换姓了。
“表姐!”燕榆一见邬宁,一双眼睛顿时瞪得又大又圆,明晃晃的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说来也怪,一母同胞的兄弟俩,身上却没几个相似的地方。燕柏十五岁的时候,已然是霖京城中颇有几分名气的玉面公子,可同样十五岁的燕榆,仍满脸青涩稚嫩的孩子相,长得也不高,甚至不如与他同龄的姑娘家。
邬宁本欲斥燕榆没规矩,但转念一想,眼前这与她相差两岁的小表弟,可是她正儿八经的多年玩伴,用乡野里的粗话说,撒尿和泥长大的,她做公主时最常同燕榆混在一块,跟燕柏反倒相交不深。
燕柏看她,大概就像她看燕榆,纯粹一个没心没肺的小屁孩,不值当计较太多。
“龇牙咧嘴的,你要干嘛呀?”邬宁用指尖轻戳他肥嘟嘟的脸蛋,他和燕榆就这点比较像,天生肤白,指甲一划便是一道红印子。
燕榆仰着脑袋,细声嫩气地说:“表姐是在同我装糊涂吗!”
这话有些过份了,一旁的荷露急忙劝阻:“表少爷,不得对陛下无礼。”